“呲”地一聲,屋裡又亮堂了起來,流水低着頭不敢擡頭看——那些話本都怎麼說的?對,看到臉就會被殺人滅口了。她死盯着那人的鞋子,黑色鑲金邊,倒是精緻。
那人的聲音帶了些許笑意:“其實我是來救你的。”
流水默默腹誹:去你的我吃好睡好無災無病救你個頭啊救,你是來救你今天嚇了我的半條命嗎。
那人見流水死活不肯擡頭,沒說她什麼,只是自顧自唸叨:“古今帝王事,興衰如火掠。一朝風乍起,宮如籠中雀。溪水繞山間,君本思無邪。風水輪流轉,成敗看雙闕。嘖嘖。這首詩,可是已傳到皇上耳朵了。”
流水聽着,突然覺得不對勁,猛地擡頭,照進一雙狹長丹鳳眼,眼帶戲謔,似笑非笑。她想起師姐說的“雙闕劍”,還有那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好像有什麼東西涌上她腦海,她搖搖頭,覺得不是很對勁,有些事情呼之欲出,卻遲遲少了個突破口。
流水猛地站了起來,推開房門,往院外出去,看向總院方向,卻看見山下一列火光淅淅瀝瀝的,像蛇一樣盤旋上山,流水腦袋轟地一聲,拔腿就往總院跑。
身後的人不緊不慢地跟着,悠閒地說:“時至今日,要能做什麼的話十個掌門早做了,你還能做什麼?”
流水快跑到總院門前,山下的人已經走了上來,全是穿着盔舉着火把的官兵,在黑夜裡照得如惡鬼般可懼。她正想不管不顧地衝進院子,卻愣了。
行兵隊列前,立着一個白衣翩翩的人,氣質出塵,與身後修羅般的官兵似乎格格不入。那人一揮手,身後的人便分爲兩列,伴隨着整齊的步伐聲,把總院包抄了起來。
身後跟着的人一把拎起流水,躍上最近的桃樹——這是流水和寒蟬夏日最喜歡爬的樹,香甜而柔軟的桃肉,藏在毛茸茸的粉色皮裡,散發出誘人的香氣。流水有些恍惚,腦海中莫名其妙的思緒竄來竄去,眼睛卻死盯着那個白衣男子,一眨不眨。
抱着她的人動了動,戲謔地說:“原來如此……你們大掌門還想着讓自己得意弟子下山去求救,沒想到,以爲養熟了一條狗,卻沒想到養的是隻狼。”
流水不動,聽見有人去報告白衣男子:“思玉大人,已經將溪山派全數包圍,柴火已備齊。”
碧玉——或者該叫思玉了點了點頭,說:“放火。”
旁邊有個黑衣人卻拉住轉身就走的人,看向思玉,說:“大人,這樣會不會不太保險?陛下說了,不要留一個活口……”
思玉看向他:“陛下也說了由我指揮。”頓了頓,思玉又解釋道:“而且,貿然衝入纔不保險,溪山派高手甚衆,你們不一定是他們的對手。一會可以再清點,漏網之魚再收拾也不遲。”
“呵呵,心夠狠。”流水身後的人笑了笑,“思玉啊,怪不得……你可知道前朝將軍思無邪?”
流水黯然不答,那人也不在意:“當年,前朝皇帝,思無邪,還有管易通,一起推翻了前前朝,打下了天下,國號“爲”。可是,爲君者豈容他人功高震主,在身邊形成威脅?本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前朝皇帝卻聽信讒言,先是誅了管易通九族,後來把思無邪一家一百三十六口人也全砍了。這般專橫不得人心,自然是其興也勃矣,其亡也忽矣。後來便被隆德帝推翻了,成了今日成國。只是在逼宮時,據說前朝皇帝,連同他的衆影衛,不知所蹤。爲國就存在了短短十幾年。”頓了頓,他又接着說:“至於雙闕劍,爲當年思無邪所持,後來據說落入了前朝皇帝手裡。你說,你們的大掌門會是誰?”
前朝皇帝……雙闕劍……思無邪,思玉……。流水心中有了底,只是她望着不遠處那人,漫天火光爲襯,映得人面桃花,甚是惑人,她的心卻如墜冰窖。
“你爲何救我?”流水啞着聲,開口問道。
“因爲你師父,當年救了我一命。上山前,他就知會過我,有朝一日,天地有變,就讓我來保你一命。”
流水點點頭,有點艱難地問:“那麼,他呢?”他自己呢?還有行雲,寒蟬,劉大媽,甚至於碧瑤……
“他麼,他已多賺了十多年,也是時候還債了。其他人,人各有命,我可不是什麼大善人。”
流水想起師姐的話。她叫自己不要擔心,她會陪着師父。
原來如此。她想起師姐給自己的那一味獨活,性辛、苦,微溫,祛風勝溼,散寒止痛。
他倆要自己,獨活。孤孤單單的,但至少是活着。她恍惚間聽到了總院裡似乎有淒厲的慘叫聲,她扭頭,對身後的人說:“走,帶我回屋子,我要拿東西。拿了東西,我馬上走。”
那人沒有猶豫,抱着流水飛躍而起,噌地一聲,像野鳥衝入黑暗中。
而此時,立於軍前,白衣勝雪的人,轉了一下頭,望着流水遠去的方向,握了握手心的白綢荷包,柔軟的布里像是裝了數百顆針,刺得他手疼心疼。
流水回院子拿的東西,就是那小木盒。白檀木溫潤淡雅,她曾覺得這正是碧玉給她的感覺;如今她帶着它,已不是少女的那些愛慕心思,生死之間,她只想到,師姐給她的東西——她相信,這一次,絕不是什麼師姐不要的廢品,而更可能是,留給她以後生活的所有依靠。
救人者武功雄厚,抱着流水,大氣未喘,疾步如飛,下了山,便上了接應的馬車。
馬車搖搖晃晃越走越遠,流水回看了一眼,山頂烈焰沖天,照得旁邊的山峰在夜色裡都亮如白晝。這路實在坑坑窪窪,馬車抖得人心慌,流水覺得眼眶裡的水,都晃出來了。
流水打開小木盒,先是食譜,翻了翻,是些家常菜色,寫得卻是極其詳細——適合流水,流水知道,如是給了本武功秘籍,流水肯定學不會,還會引來殺身之禍。鎮紙表面似乎是木頭的,流水用手扳了扳,很輕鬆的裂開了,裡面是塊黑乎乎的東西,流水摸了摸,掉下了一些灰,露出了金黃色的底——金子?十院排在溪山派末,月俸不多,師父師姐連同自己都是花錢大手大腳的人,留這麼大一塊金子,想必是變賣了師父師姐的藏品的。流水鼻子一酸,放下了金子,打開針線盒——確實是針和線,十枚針整齊地鋪放在紅布上,針尖上油亮亮的,紅布放的東西在師姐那邊代表劇毒,想來這針是淬了毒的厲害暗器了;而線亮白色,發出珍珠般的光芒,流水知道,這是師父的珍藏,水火不侵的冰蠶絲,燒一段化成灰,又能解百毒。而通體白玉髮簪,上雕梅花,做工精緻,花蕊處還恰好有一點紅淡淡暈開,形似神更似。流水聞了聞,有絲幽香——便是凝霜寒玉了,凝神護體,可防邪魔入心。
流水嘆了口氣,把簪子往頭上一插,拿起最後那隻普普通通的獨活。閉上眼,似乎還能看見師姐那滿臉世事皆不留眼底的神色,隨心所欲的樣子,卻把事情都給她安排好了,心心念念要她好好地活下去。
救人者見流水把東西都倒騰了一遍,這纔開口,說:“嘖,看完了?吶,要不要報仇?”
流水擡頭,看向對坐人的臉。最爲滲人的是那雙狹長鳳眼,明明風情無限,直勾勾地看着人,卻又似什麼都沒有看,看得流水心慌;而其他五官卻是細膩柔和的,透着萬千風骨,卻又銳利靈秀,帶着居高臨下的氣息。他斜斜地坐着,歪歪扭扭卻不顯不端,慵懶卻不覺無骨。說出的話語也輕飄飄的,似乎置身生死之外。
流水苦笑,搖頭:“人貴自知。”
對坐人皺了皺眉,修長的手指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也好。”雖說石越救了自己一命,但他也只承諾救出他小徒弟,幫助復仇並不在他的計劃之內。
流水放下手中木盒,擡起頭,眼神卻出人意料的鎮定:“此行多謝壯士相助,敢問壯士尊姓大名?”
那人笑了,眼波流轉:“在下溟濛教陸遠賀。”
陸遠賀,所謂邪教溟濛教右護法,只是流水常年在溪山上,走得最遠不過溪山腳下的那片城鎮,不知江湖腥風血雨,陸遠賀此名讓多少人恨得咬牙切齒卻又聞風喪膽,所以她只是點了點頭,說:“在下原是溪山派十院二弟子流水,只是日後再無溪山派,我便改名田王一吧。”
陸遠賀挑挑眉,問道:“田王一?此名字甚是奇怪,可是又何典故?”
“噢,我以前總是說,如果自己做不成什麼事情,就把自己的名字倒過來寫。叫田王一,這樣就算倒過來的名字反正也一樣。”流水笑了,又是沒心沒肺的樣子,懸着的腳甚至還晃了晃。陸遠賀覺得有些被她的笑閃了眼,竟是呆了呆。
只是流水左手,緊緊地握着白檀木盒,指甲都已掐入木頭裡,手指發白,十指連心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