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與影交錯,汗水沾溼了前額,歌聲太過於激昂,一曲完畢,裕哲輕輕喘息着坐在地上。
“要不要休息一下?”陸飛揚問道。
裕哲就那樣隨意地坐在那兒,倔強地搖了搖頭。
他接過陸飛揚遞給他的話筒,輕聲說了句:“OK。”
鋼琴伴奏響起,節奏舒緩,裕哲低聲的吟唱,他的音域很寬,高調不破音,低調不漂浮……對比之剛纔的激昂,此時的寧靜如同一條緩緩流淌的河,月光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顧思陌彷彿回到幼時,和裕哲一起躺在側屋的土炕上,媽媽哄他們睡覺,就哼着這樣的一首歌,那是關於幸福溫暖最深刻的記憶。
顧思陌閉上眼睛,覺得自己所有的思緒都放空了。
如果沒有被深切地愛過,她不會懂歌聲裡的情感。世上最簡單也最執着的懷念,那是屬於他們的童年,在彼此以後的人生中,經歷無數艱難,午夜夢迴也會浮現的旋律。母親後來病的完全糊塗了,經常叫錯名字,摸着她的臉喊着“雪如”,也會喊着“小哲”,她說:“默默帶着小哲去玩,等雪如回來,就給你們蒸餅子吃。”
她笑着應,爬到院子裡的樹上,看着乾淨剔透的男孩子因爲上不去在樹下仰着臉看她,他歡呼着鼓掌:“姐姐是世界上最厲害的人!”
在他的心裡,一直都覺得她是姐姐,所以一定比他堅強,就算他的生活那樣不堪,他依然希望着她過得好。
身邊坐着的薛葉伏在桌子上,半晌都沒有動,只有肩頭微微顫抖。
顧思陌遲疑着將手放在他的後背上。
對於薛葉來說,裕哲說了很多的謊言。他還記得第一次遇見,他在電梯裡摔了個狼狽的狗趴,擡頭的時候就看到墨鏡遮擋下似笑非笑的嘴角,裕哲聽到了動靜,衝着他友好地說道:“需要幫忙嗎?”
那樣好聽的聲音,薛葉當時宛如雷擊。在他被關閉的那段日子,黑暗的牢獄中,也總有這樣一個悅耳的聲音。他一定是個癡人,所以當時就纏着追了上去。渾渾噩噩地混着日子,夢想這種東西對於薛葉來說太過於奢侈。
所以當聽到裕哲的夢想,他是好奇的,只是他不應該將他的夢想當做籌碼,以此來作爲交換條件圈住他。
裕哲出院的那天晚上,他執意帶了裕哲回家。他躺在大牀上與他輕輕說着話。
裕哲:“葉子,不要傷心我的離去,活着真是太辛苦了呢。”
薛葉伸出手臂攬着他的肩膀,“哎”了一聲算是迴應。
“認識你的時間很短,可是又感覺很長……有時候我也分不清有些事是做夢還是真的,”裕哲說着,手指緩緩下滑,順着他平坦的小腹摸下去,卻被薛葉抓住手,他輕輕地喘息着:“我不想傷了你。”
裕哲的臉貼在薛葉的胸上,聽着他的心跳,說道:“你們是不是給我用了止痛藥?”
薛葉:“嗯,是陌姐託了人弄來的藥,我們不希望你那麼痛苦。”
裕哲:“薛葉,你真的以爲我還能去參加比賽嗎?”
薛葉:“小哲,你……”
裕哲:“我不可能再活幾天了。”他的語氣非常肯定,“我最後求你一件事。”
薛葉答應了,這種時候,無論他提出什麼樣的要求,薛葉知道自己都會答應。
“其實我們這種結局也不錯,時間不長,你很快就會忘記我,然後還會開開心心做你的薛大少。”裕哲說道,“包養我一定很不划算,花費了時間和精力,卻什麼都沒有得到。如果我們早點認識,定然不會是現在這樣……可惜啊,我沒有以後了呢。”
他的聲音在黑暗中,輕而緩,語氣裡帶着對自己淡淡的嘲諷。
裕哲:“剛認識你的時候,我說了很多謊,不過是想讓你知難而退,真沒見過你這樣的人,別人要什麼你就給什麼,也不懂得討價還價。”
薛葉:“跟自己真心喜歡的人,計較那麼多做什麼。”他低頭親親裕哲的額頭,“你不要想太多,站在舞臺上唱歌給姐姐聽這件事,我會很快地安排好。”
裕哲“嗯”了一聲,迷迷糊糊地睡過去,迷濛中聽到一句問話,“你寫的歌,有給我的嗎?”
薛葉每晚都陪着裕哲,知道他在半睡半醒之間總是會說一些話。
爭奪着與顧思陌照顧,是因爲他答應了裕哲,不會讓她得知真相。裕哲所經歷過的那些事,在他的心裡是污點一樣的存在,他不想在他珍視的親人面前留下不好的形象,就是這樣的念頭,支撐他到了今天。
“如果那個時候我和姐姐一起走,我會努力成爲一個歌手,自彈自唱自己譜曲寫詞,被很多人喜歡,用我最擅長的方式生存下去,可是這些只能想想而已,我從來沒有一天活的像自己,可是爲了活着尊嚴也不算什麼!我一直都很怕死,很想姐姐能找我回去,可是真的要到了臨死的時候,才知道自己最想要的,從來都是最初的願望,我纔會相信那個經紀人,纔會來到這裡,卻沒想到會遇到姐姐,也沒想到會遇到你。天意?天意就是這樣折磨一個人,讓他充滿希望,卻又從希望中墜落。我已經到了這一步,只有最後的心願,就是爲你們站在舞臺上唱歌……”
裕哲說的斷斷續續,絲毫不在乎薛葉是否聽得明白。
“我可以不用卑微地活着了。”裕哲笑了笑,“被包養?被捧紅?都不過是我擡高身價的手段罷了,或許我一開始是那麼想的,但是你與那些人不同,薛葉,”他提高了聲音,“我都是在利用你,爲了彌補自己的不甘,到這一步,你不爲我做什麼,我也只有感激。”
“我不在意被利用。”
“我在意。”薛葉伏在他的身上,每一句話都敲打在他的心上,“我屈從了命運,再也不是以前那個心存傾慕的人,再也沒有資格去喜歡姐姐,我卻還在妄想……所以最終只有被拋棄的結局,這結局我應得的。”
裕哲很痛苦,薛葉只能摸着他的頭髮,安慰道:“好好休息,別想太多。”
也許現在這樣就是他要的,淋漓盡致的酣暢表演,在舞臺上揮灑他的激情,就好像活在一直給予他能量的音樂世界裡,沒有輾轉漂泊,也沒有輕視鄙夷,沒有生存壓力,也沒有那些令他不堪的現實,他高歌,低吟,手指在弦上飛舞,薛葉忽然懂了裕哲的執着,他所要執意追求的,不過是要證明憑藉音樂證明他存在的尊嚴!
第三首歌,唱的是告別。
他在告別。
悠揚的歌聲,不停在空間裡迴旋,每一個音調都充滿了綿長的思念。
空洞的歌聲無法帶給人感動,而讓人淚流滿面的作品永遠都是蘊含了太過於濃厚的情感。
歌聲讓顧思陌的眼前有畫面徐徐展開。
天真的孩子揮揮手,看着姐姐和媽媽一起到鎮上去,知道她們定然會回來,並且帶回好吃的東西;怯懦的孩子揮揮手,在樹下看着坐在樹枝上的姐姐,知道她會越爬越高,而他終究只能在下面仰望;貧苦的盲人少年抱着吉他坐在角落裡,憑着聽過一遍的印象摸索着彈出節奏,而那把吉他是上個吉他手走的時候送給他的禮物,是他收到的最好的禮物;聰明的盲人少年自彈自唱,終於證明了自己還有生存的價值,被推到舞臺上表演,一曲歌過後,他在舞臺上聽到不停歇的掌聲與歡呼和口哨聲,露出真正開心的笑容;倔強的盲人少年摸着被掌摑的臉,忍受着辱罵,爬下牀跌跌撞撞摸到被扔在地上的吉他,他可以被侮辱,但是絕不用音樂作爲得寵的手段,他只有最後一點驕傲絕不允許任何人剝奪去;聽到絕症診斷書的絕望盲人青年,帶着智商不高的弟弟挺直脊揹走出那棟囚禁他的豪宅,住進了衰敗的療養院裡;想要在人生最後的時間留下點歌聲的盲人歌手,一路唱着歌從遙遠的C城尋找那個給予他希望的經紀人,卻在得知被欺騙時淡然地接受了結果……
他不捨,卻又不得不一一告別,那些被埋葬在灰暗裡的往事,那些求而不得的辛苦,那些太過於在意的事都成爲心中最深的牽掛,所以他在歌聲裡對一切告別。
曲終,絃斷。
錚然一聲,萬籟俱靜,顧思陌眼睜睜地看着裕哲在舞臺上倒下去。
在惶急中衝上舞臺,他的手被弦拉出長長的血口,握着的時候涼如寒冰,只有粘稠的流出的血液是溫熱的,他反握住她的手,氣若游絲地說出:“姐姐,你要過得比我好,我才安心。”
他另一隻手茫然地摸索着,直到摸到薛葉的手,露出無限淒涼的笑容,說出人生最後一句話:“我會記得你,我等你的下輩子,只求這輩子……你別要記得我這麼個人。”
急救車,醫護人員,閃爍的紅燈,那個人任由被電擊,也再沒睜開眼睛。
他用盡了最後人生的精力,奉獻了一生最爲精彩的演出,給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直到離世,裕哲的神情都是平和安詳的。
他一直都覺得,這樣的結局,對他來說,最好不過。
他始終覺得自己是歌者,死在演唱的舞臺上,纔是完美的謝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