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沖天,巨大的爆炸聲幾乎震碎耳膜,衝擊力似乎颳着浪花而來,讓數百米之外的快艇都在海面上劇烈晃了晃。
人的本能反應,翻手抱住頭趴下,可是周勀卻像被施了詛咒,呆立在船頭,可也只是短暫呆滯,過來要轉動舵輪調轉船頭開過去。
同行兩名警員看出他的舉動,上前制止。
“不能過去!”
“那邊到底什麼情況還不清楚,而且船上應該還有油箱。”
可是周勀根本充耳不聞。
“她還在船上。”
“我要過去救她,她還在等我!”
周勀只剩下一味重複這兩句話,奪不倒舵輪,乾脆掙脫警員要直接往海里跳,好在兩個海警還算反應迅猛,一人抱住他後腰,一人拖着手臂往裡拽,可週勀使了蠻勁,兩個正當壯年的警員似乎都有些拉不住他。
最後不知是哪個喊了聲:“船都炸沒了,人也肯定沒了,你清醒一點!”
風聲瀟瀟。
周勀回頭瞪着猩紅的雙眼,“不可能!”
“怎麼不可能,你自己親眼看着那邊炸的,你…”這邊警員還沒說完,耳邊又是“砰”一聲,其中一個警員本能往後縮。
周勀回頭,數百米之外那片海域幾乎被火光整片照亮。
他身子一軟,另一名海警順勢把他扣到甲板上,船身劇晃,根本不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又是“砰”一聲,這次炸得更加徹底,火光中似乎還能看到船體向四面炸裂的軌跡。
什麼資金鍊問題。
什麼融資失敗面臨破產。
這都算什麼呢?
跟此刻比起來,什麼都不算,而真正的絕望是讓他眼睜睜地看着幾百米之外那艘船爆炸,起火,火光衝到半空之後又迅速回籠,又在頃刻之內被燒爲灰燼,或沉入海底。
他還被人摁在地上,臉貼着溼冷的甲板,鼻腔裡是鹹溼,嘴裡卻是血腥,瞳孔早已失了焦距,卻還固執地看着那艘船爆炸的地方。
海水是不是很冷?
周勀咬住呼吸,風聲,吼聲,燃燒聲…所有人都知道完了,故事終於到此爲止。
半個多小時後幾艘快艇帶着大部隊海警趕過來,此時海面上的火早就已經熄滅了,之前火光沖天的地方遠遠看過去似乎什麼都不剩,又再度恢復素日裡的黑沉和死寂。
搜救隊也開始行動起來,搜尋,打撈,專業又秩序井然地進行着自己的工作。
大概平時也遇到了太多類似事件,所以大部分人都面無表情,至於他們在打撈什麼,搜尋什麼,沒人說,也沒有人去問。
……
池尾島是潼海海域內的一座荒島,面積很小,島上除了林子鳥兒和一些砂石之外沒有其他東西。
許世龍趕到的時候周勀就坐在沙灘邊的礁石上,風太大,光太暗,他背對着所有人,高大身軀微弓,頭往下埋着,老遠看倒像是長在礁石上的一塊塑像。
許世龍向現場海警大致瞭解了一些情況,走過去想說些什麼,腦子當時反應出兩句話,“節哀”或者“振作點”,可是想想似乎都不大合適,最後也只是嘆了口氣,從兜裡摸出僅剩的幾根菸,連着打火機一起擱在他旁邊的石頭上。
風中還能聞到火藥和物體燃燒過的味道。
大家都在各司其職,搜海的搜海,取證的取證,海事局那邊也來了人,看模樣像是個小科長,想要去找周勀,結果被許世龍半道攔了下來。
“他現在應該沒什麼心情見人,等晚點再說吧。”
海事局並不辦案,過來其實也是例行問問情況,所以小科長也並不勉強,只對許世龍說:“上頭有領導打了招呼,對這次的案子很重視,有需要的地方儘管開口。”
許世龍拍了下對方的肩,“知道,辛苦!”
“你們才辛苦,聽說已經跟了一天一夜了。”小科長又朝依舊坐在礁石上背對所有人的周勀看了眼,壓低聲音問:“那人是被害人家屬?”
“嗯。”
“什麼關係?”
“夫妻,丈夫!”
“嘖嘖…”小科長顯然起了八卦之心,“真是可憐,我剛聽那邊兩個海警說人都快找到了,趕過來已經看到綁匪的船,結果還是晚了一步,他是眼睜睜看着船炸的。”
許世龍沒接聲,當時他不在場,所以不好發表言論。
小科長又壓住聲音問:“這種情況還有沒有生還的可能?”
許世龍擡頭看了下天,春節大年初三,並沒月亮,整片小島也是暗濛濛的。
“不清楚,看天意吧。”
小科長嗤了聲,看天意基本就是消極結果了,但他也不好再多問。
“那你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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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事局的人走後,許世龍擡頭又看了眼周勀,他似乎把頭沉得更低了,背影幾乎要跟這夜色融爲一體。
“許隊,周先生應該沒事吧?”過來的是小陸。
許世龍沒說話,小陸也盯着那枚背影,嘴裡喃喃自語似地說:“真希望有奇蹟!”
許世龍悶嗬一聲,去撈他的脖子,“你幹這一行也不短了,遇到過幾次奇蹟?”
小陸沒吭聲,但心裡清楚答案。
天意也好,奇蹟也罷,真的很難。
……
凌晨一點,燈塔上的鐘又敲了一下。
相關人員依舊在忙碌,但大家似乎默契似地很少說話或者發出聲音,一切彷彿都在無聲中進行。
唯獨海浪還在翻滾,夜裡的浪猶如猛獸,不斷拍打着岸邊的礁石,水聲巨大,像在控訴,又抑或是在痛哭。
擡頭一顆星星都沒有,也沒月亮。
這個荒島上的黑夜似乎特別長。
當鐘聲敲到第三次。
陳灝東趕了過來,那時船體殘骸已經陸陸續續被打撈上來,卻始終沒發現任何生命跡象。
陳灝東已經在趕來的路上了解了這邊發生的事,所以他幾乎是衝到周勀面前,一把把人從礁石上拎起來,一拳揮過去。
兩人身形相當,可這一拳周勀捱得結結實實,很輕易地被打得摔到沙地上。
原本一直壓抑又沉默的荒島似乎被撕開了一條口子。
許世龍見勢立即過來拽住陳灝東,可他的力氣在此時已經顯然不從心。
若陳灝東手裡有把刀,他現在大概能把周勀直接給捅了。
“人呢,你給我說,人呢?”
陳灝東嘶吼着掙開許世龍,重新把周勀從地上拎了起來,惡目對視,卻迎上一雙毫無焦距的眸子。
他又一拳揮了過去,這次更狠,旁人甚至能聽到皮肉相撞的聲音。
周勀直接被打趴在地。
嘴裡血腥味溢出,鹹的,熱的,與這冰涼的海水不同,與眼淚也不同。
“你幹什麼,你打他做什麼?”
許世龍也惱了,強行扭過陳灝東的肩。
陳灝東又要上前,被打趴在地的周勀卻自己慢慢爬了起來,用指腹掠了下嘴,嘴角有血跡,他眼梢掃一眼,以爲要反擊,或者至少該惱一下,可是他像個傻子似的不發一言。
陳灝東甩開許世龍,上前又一把揪住周勀的衣領。
他狠,他恨,可是此時再多情緒又能怎樣?
眼中的火焰慢慢熄滅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悲慟絕望。
他對着周勀一字一句說:“你之前答應過我什麼?你說你會好好對她,你會讓她幸福,可是現在這算什麼?我當初真是…真是瘋了纔會捨得把她交給你!”
情緒控制不住連帶着聲音也不穩。
陳灝東一把把人甩出去,轉過身,手掌蓋住臉。
他此時與周勀的心情大概不同,前者悲痛,而他還要多一層悔恨,但是人生總是這樣,總要等到痛到最深處,自知無法挽回才願意承認自己多麼不願意。
凌晨四點多,海平面上爬出第一縷光,之後光團越升越高,漸漸把整片東方都暈染。
嘶吼一夜的海也隨之安靜下來,海面顏色不再是深沉的黑,而是慢慢透出一點湛藍。
天快要亮了。
海事局的人早就離去,海警也只留了一小隊繼續搜撈,許隊那邊來的人已經將打撈上來的殘骸作爲案發現場證物一件件編號封存並回運。
六點多,太陽徹底升了起來,光線撒在海面照出一片蔚藍,波紋綴着金光。
身後的荒島也露出整體原貌。
蔥鬱的大樹,細軟的沙子,清晨的鳥兒嘰嘰喳喳叫着出來覓食,水清樹密,陽光下的一切都安寧美好。
若不是空氣中還飄散着火藥和焦嗆的味道,根本無法想象數小時前這裡發生了一起十分慘烈的爆炸案。
上午九點左右,劉舒蘭也趕了過來,另外還有公安那邊兩位領導。
領導過來現場“視察”工作,並作慰問,但見周勀狀態不佳,也沒多說。
劉舒蘭一直在哭,邊哭邊安慰周勀。
她心疼,心疼自己的兒子,心疼他在這守了一晚上,鬍子拉渣,滿眼通紅,身上的黑色夾克早就髒得不成模樣,但是她也不敢多問,不敢多說,只能在旁邊乾坐着,時而摘了自己的披肩下來披到他肩上,時而又去摸摸他像冰塊一樣的手。
陳灝東也一直沒有走,他獨自坐在離周勀大海數十米的另一塊礁石上。
遠處大海茫茫,星星點點看到有小漁船出來撒網。
他想起很多年前曾帶常安在一個小漁村住過一星期,兩人也喜歡坐在海邊的沙灘上看日升日落,漁夫撲魚,可是一晃眼就到這了。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
陳灝東顫抖着點了煙,抽一口,嗆得眼眶發酸。
怎麼就不記得了呢,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