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憲將楚天涯等人領到了一處山坳前停住,這時正當黎明,可見度很低。張憲叫隨行的騎士“陪同”楚天涯等人在此等候,自己帶着楚天涯的名貼與姚古的親筆書信,拐進了一道山道去請示了。
楚天涯與姚古都是帶兵的人,將這處地形四下一觀望就得出了結論:這山坳裡的確適合隱蔽屯兵!
看來,康王趙構在河北屯兵的事情,的確是進行得很謹慎。他們的兵馬沒有駐紮在相州的州城裡,而是選擇了某個不起眼的荒郊僻野。這讓他們再度增添了一絲神秘的色彩。
等候消息的時候,姚古就對楚天涯說,相州的地理位置很特殊,恰好夾在真定、河間與中山之間。
這三個軍鎮,從大宋開國之日起就是“河北鐵三角”,是大宋對北方最重要的軍事防線,被稱爲“國之長城”,大宋一直認爲“無三鎮則無法立國”。
三個軍鎮被稱爲“長城”,這其實很有諷刺的味道,因爲握在中原手中若百年、一直用來抵禦北方胡騎的真正的長城,從大宋開國之日起就不屬於中原了。沒了長城,沒了河北幽燕及燕雲這些地貌複雜、山地衆多的地域做爲軍事防線與緩衝地帶,大宋從開國之日起就覺得十分沒有安全感。於是自宋朝開國以來,歷經一百多年的經營,修城池、挖溝河、築軍堡,還把許多河流串起來築了一條長達九百多裡的河溝,做爲抵禦北方騎兵的天然屏塞。這讓真定、河間與中山這三座互爲犄角的軍事堡壘城市,像三根釘子牢牢地釘在河北中部,朝廷一直派遣禁軍重兵負責把守,每年耗費的軍費不計其數。
大宋的軍費開支,也一直高居各項開支之首,幾乎都快要把大宋這個富饒無比的王朝的經濟給壓垮了。
但是,最有大宋特色的事情就是——投入不等於產出。
去年,完顏宗望從幽州出發,僅憑數萬兵馬一場奔襲千里的閃電急襲,像怒箭穿魯縞一樣的先行攻下了童貫花重金買回的燕山府,然後一鼓作氣刺破了河北鐵三角,又堂而皇之大搖大擺的過了黃河天險,最後兵鋒直抵東京城下。還逼得新上任的官家趙桓鑑定了賣國條約,從此大宋經營了百餘年的河北鐵三角,盡歸金國所有。
釘在河北百年有餘的鐵三角,瞬間成了一個令人恥笑的驚天笑話。光是站在軍事的角度上講,那一場仗完顏宗望的確是打得十分漂亮。他的打法,和若干年後希特勒在歐洲戰場上採取的“閃電戰”有着驚人的相似——避敵鋒芒迂迴作戰、長驅直入直搗黃龍。從幽州到東京有數千裡,完顏宗望把冷兵器時代的騎兵優勢發揮得淋漓盡致。對於河北三鎮的主力兵鋒,他採取小股部隊遊鬥牽制與局部聚殲的戰術,卻把自己的主力部隊穿過三鎮直搗東京,從而取得了這場戰鬥的最終勝利。
有多出彩的主角,就有多麼出彩的配角。
完顏宗望成就這一番冷兵器戰場上的戰爭奇蹟,大宋朝廷的軟弱與軍隊的腐化可是幫了大忙的。別的不說,當時駐守黃河的十餘萬大軍不聞風而逃,完顏宗望想要憑藉幾艘臨時徵來的漁船渡過黃河,根本就是天方夜譚。就算是到了他最終兵臨城下的時候,各路勤王之師已經陸續殺向了東京,當時大宋完全有能力將完顏宗望聚殲於城下。但新官家趙桓偏就嚇破了膽、投降派偏就鐵了心要投降講和,除了海量賠款還把祖宗經營了百年的河北三鎮與太原咽喉這兩扇大門都送出去了,只爲了求得一時的苟安……這已經不是“恥辱”與“無能”可能概括的了。
小小的彈丸相州,就夾在河北三大軍鎮之間,**裸的直接面對金兵的威脅。
楚天涯感覺,康王趙構帶的這一支人馬,就像是現代戰爭中的“特種部隊”,直接深入敵後幹着九死一生的活兒。雖然趙構在歷史上的所作所爲足夠讓人憤恨,但現在的他,還是有那麼一點值得讓人敬佩的勇氣的。
說到三鎮,姚古也是嘆息不已,“失去了河北三鎮這個重要屏障,金國要打我們隨時都可以。他們的騎兵朝發夕至就能飛到黃河,根本就是防不勝防。河北三鎮哪,一百多年來費了咱們大宋多少錢糧,就這麼白白的送出去了……真是令人痛惜!”
“朝廷上的主和派就知道貪生怕死苟且偷安,我一點也不奇怪他們幹出這等亡國之舉。割讓河北三鎮,這和當年石敬塘送給契丹人燕雲十六州有什麼區別?——呸,賣國賊!”楚天涯冷笑的直言道,他纔不怕得罪朝廷上的高官,什麼話也都說得出來。
姚古就嘆息不已。這些話他不敢說,但實際上他心裡是認同的。
“我聽說真定與中山的情況與太原相似,當時他們也抗旨了,守了很長時間。”楚天涯說道,“但他們的運氣沒有太原好,今年仍是先後陷落了。兩城陷落後,中山因爲是投降的沒有被血洗,但真定被金國血洗了。把守真定的守將是一對父子,好像姓劉。”
“上將軍的消息竟然如此靈通?”姚古有點驚訝的點頭,“沒錯,此事姚某也聽說了。這對父子是姓劉,父親叫劉韐,在真定陷落之日已經戰死;其子劉子羽,十歲就隨父親一起從軍,如今大約三十而立,真是個忠勇兼備的後生,在軍事上有奇才。去年金兵南下攻打真定時,守將就是劉子羽,金兵打了數月都沒有打下,後來忿然而去。官家因劉子羽作戰有功給他升官加爵然後調防到汴河,扼守金兵南下的咽喉。正是趁着劉子羽的調防,金兵再度對真定發動奇襲一鼓奪下城池,劉子羽的父親劉韐戰死疆場。”
“這個劉子羽,不錯嘛……”楚天涯若有所思的道,“不知道他現在人在哪裡?”
聽話聽音,姚古知道楚天涯又動了愛才的念頭,於是笑道:“上將軍每到一處,不忘招攬人才——姚某聽說,真定陷落後,劉子羽仍然率領舊部遊擊抗金。然後朝廷與金國議和後,金人送回了劉韐的靈柩。朝廷准許劉子羽送其亡父靈柩回鄉丁憂。”
“哎,父仇不共戴天,賊寇犯釁國家正當用人之際,丁什麼憂啊!”楚天涯聽了心裡好不煩悶,“在家守着一座空墳哭哭啼啼的,難道比上陣殺敵報仇血恨更有意義?”
姚古聽了一愣一愣的,心說:丁憂乃是人倫之大事,有什麼不對的?
主流與非主流的思想,又在發生嚴重碰撞了。
楚天涯心裡就琢磨着,怎麼把這個叫劉子羽的給找出來,給他一支部隊,讓他痛痛快快的去殺敵報仇纔好;姚古卻在心裡對楚天涯十分質疑,心說要是連守孝丁憂都不幹了,那也太過大逆不孝了!
但二人都沒有把這些念頭說出口,不然對方面子上都會掛不住。
正在這時,山坳裡傳來一片震響,一隊大宋的騎兵飛快的奔了出來。
起初楚天涯等人還以爲這對騎兵是出來相迎的,結果他們飛奔而過根本不作片刻停留。楚天涯眼睜睜的看着一個年輕俊朗的騎兵頭領從自己身前飛奔而過,還回頭看了他一眼。
眼光冷峻,如電如芒。
楚天涯心裡莫名的一動,高聲叫道:“閣下可是姓岳?”
話沒喊完,這一隊騎兵就飛奔而過了,那個騎兵頭領也沒有回話。
楚天涯就連忙找來陪他們一起等候的宋兵軍士詢問,結果軍士告訴他說,剛纔率領這隊騎兵跑出去的,正是騎兵軍使岳飛!
楚天涯叫悔不迭——就這麼插肩而過了?!
“他們這樣着急的跑出去,是有什麼緊急任務嗎?”楚天涯問道。
軍士就搖頭一句也不肯多說,看那表情頗爲戒備。
楚天涯知道他什麼也不會說,也就不再問了,只在心裡叫悔,並回憶着剛纔白駒過隙的一瞬間,看到的岳飛的情形。實際上,他也就看到了一個岳飛的側臉,只能大概判斷他長得不難看,而且很年輕。
又過了一會兒,張憲去而復返,帶回的消息是——上將軍請回吧,康王現在不便見客,他命我等護送上將軍原路返回!
楚天涯知道,一但康王見了自己的名貼與書信,多半會是這樣的一個答覆,於是他也不急。說道:“康王既然不願意見我,那我也不強求。但這位是康王的故友,是來與康王敘舊的。我自己走,你帶他進去見一見康王吧!”
說罷楚天涯就把姚古拉了出來。
張憲板着臉,完全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康王說了,誰也不見。上將軍不要讓末下爲難——請吧!”
康王趙構這樣的一個態度,讓楚天涯與姚古都很失望。楚天涯沉吟了片刻,點了點頭,“好,我們走。”
姚古不死心,上前道:“我與上將軍不是一路的。我來找康王,是有私密之事。”
“請吧——”張憲鐵着臉,提高了嗓門。
“豈有此理!”姚古怒了,“我一方經略、都統千軍,你這小卒竟敢喝斥!——去跟康王說,河東宣撫司麾下都統、原西軍經略使姚古,有軍機要事特來求見!”
宋憲不由得愣了一愣。
或許他不認識姚古,但都統、西軍、經略這樣的字眼他總該懂。
看到張憲仍在猶豫,姚古更加氣憤,“耽誤了大事,你吃罪不起——還不滾!!”
張憲一聽他這話,雖然沒有發怒,但臉上也浮現出了怒氣。
“算了,不必爲難他。”楚天涯上前來阻攔,“我早就把姚都統的推介信送進去給康王看了。既然他是這麼個態度,姚都統親自去見了相信也不會有什麼轉變,還落得一個面子上過不去,何必呢?——走吧!”
姚古恨得牙癢癢,“就這樣放棄了?”
“無所謂。”楚天涯淡然的笑了一笑,“有康王的協助更好。就算沒有,我楚天涯與河東義軍,其實也不那麼稀罕!”
這話一說出來,姚古和張憲的臉色都變了。
姚古驚歎的是楚天涯的豪氣,張憲驚詫的是“楚天涯”這個名字!
“原來,你就是那個太原抗金的河東上將軍?”張憲的表情突然變得肅然起敬,“怪不得!我還一直納悶,我朝什麼時候有了這麼年輕的上將軍?”
楚天涯笑了一笑,“說是上將軍,其實就是個山賊草寇。所以嘛,康王不屑見我也是情理之中的——姚都統,咱們走吧!死乞白賴的呆在這兒,早飯都混不到一頓,多丟人哪!”
“康王也太過分了!……真是世態炎涼啊!!”姚古實在氣不過了,恨恨的扔下這一句。
姚古不能不生氣啊,想當初康王只是個不受待見一文不名的九皇子,他姚古是出身軍武世家的大將,康王明裡暗裡不止一次的拉攏過姚家人,好擴充一點自己可憐的實力。現在好了,姚家因爲姚平仲劫營一事有些沒落,康王卻因緣際會做了手握兵權的駐外元帥。姚古擔着生家性命之虞來求見,康王卻閉門謝客!
“算了算了,外臣私會本就是大忌,康王也就是怕惹禍上身。”楚天涯譏諷的笑道,“這麼膽小如鼠的一個人,咱們還巴望着和他一起生死與共成就大事,真是明珠暗投所託非人啊!”
“啐——”姚古正在氣頭上,也顧不得是否得罪康王了,當着張憲和一羣軍士的面,一口濃痰就吐了出來。
張憲的表情的確有點難看了,態度也發生了一些轉變,小聲道:“不如,末下再去請示一回?”
“好!——請稍等!”姚古咬着牙額頭上青筋暴起,突然拔出匕首割破了手掌。
楚天涯等人都吃了一驚,“姚都統你幹什麼?”
姚古二話不說,割破自己的一片衣袍,用自己的血在上面寫了幾個字,“姚古求見康王!”
“拿去吧!姚古以身家生命爲擔保,抵死求見康王一回!”
張憲表情凝重的接過這片衣袍,點了點頭,“二位上官請稍候,末下去去便回!”
很快,張憲騎上馬又走了。
楚天涯與姚古就一起發出了嘆息。
“我等冒着性命危險、以國家大事來與康王相商,他卻害怕惹禍上身避而不見,真是……哎!”姚古一邊包紮着傷口,一邊嘆惜道。
楚天涯就笑,“姚都統,你這一刀可能還是白割了。康王還是不會見我們。”
姚古不由得一愣,“不會吧?”
“很有可能。”楚天涯撇了撇嘴冷笑道,“如果只是尋常的朋友往來,康王可能還會勉強見上一見。但見姚都統這都上了血書了,一定事情重大,康王更加害怕惹禍上身不會見我們了。”
姚古一怔,“……那怎麼辦?”
“有些人哪,就是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你給他三分顏色,他就敢開起染房。”楚天涯一邊看着身邊的那些宋朝騎兵們冷笑,一邊說道。
那些軍士們的眼中都露出了忿恨之色,但都沒敢發作。
“你們瞪什麼瞪?”楚天涯毫不客氣的說道,“騎兵了不起啊?大宋騎兵是少,但唯獨河東不缺騎兵!——就你們這樣的騎兵,我與姚都統麾下隨便都能拉出來萬兒八千的。你們騎的馬,還是以前朝廷花重金從異邦買來的。咱們的騎兵騎的馬,那是從女真人手上搶來的代馬——你們騎過嗎?你們見都沒見過吧!”
姚古有些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他不知道楚天涯爲什麼要對這羣大頭兵說這通廢話。 щщщ ⊕тт kan ⊕C○
在場的騎兵們個個氣得漲紅了臉說不出話,有幾個拳頭捏得骨骨響,看那情形就想上來揍人打架。
楚天涯直接走到他們面前,一臉倨傲與鄙夷神色的看着他們,冷笑不迭的道:“將熊熊一窩,孬將帶孬兵,果然不假!——你們,一羣孬兵!”
衆騎兵漲紅了臉氣粗了脖子,眼中都要噴火了,仍是一聲不吭一動不動。
姚古見情形不對,耗子急了還要咬人呢,就想上前來勸住楚天涯,別再招惹這羣小兵了。
“我說你們有點血性和脾氣好不好?”楚天涯惱火的道,“我都這麼罵你們了,你們怎麼還不發火,還不上來揍我?”
“報上將軍——”一名小卒發出了歇斯底里的怒吼。
楚天涯冷笑的看着他,“說,有話你就說,別死憋着。”
“嶽大哥說過,我們是軍隊裡的軍人,我們是用來保家衛國的!我們只許對敵人動手,任何時候不許傷害自己人!”那名小卒用嘶啞的聲音咆哮道,“上將軍是抗金護民的英雄,我們不能對你動手!”
“呵,還不錯嘛!開口嶽大哥閉口嶽大哥,敢情你們只聽岳飛的,不聽別人的?”楚天涯笑道。
一羣小卒們都不吭聲了,但好多人都氣得紅了眼。
楚天涯臉上冷笑,心裡卻很欣慰:很好,這是一隻紀律嚴明而且張力十足的紀律部隊!要了解一個男人的品味,看他身邊的女人;要知道一個將領的本色,看他帶出的兵!——岳飛和他手下的這些人,跟着康王趙構真是可惜了啊!
“算了上將軍,跟一羣小卒來什麼氣,算了、算了!”姚古揪着時機出來相勸,他可不想看到楚天涯的人,和康王的人來個火併什麼的。
楚天涯也就順坡下驢的作罷了,回頭對姚古笑道:“姚都統你看到沒有,岳飛手下的這些軍士其實還是很不錯的,包括那個重新回去請示的張憲,他們都很熱血、很有正義感、難能可貴的是還懂得自律並知道自己的職責所在。但是很可惜,他們全都錯投了庸主!康王趙構連見都不敢見我們,他就是個軟蛋、根本不配這些優秀的軍士爲之效力!”
姚古納悶的直眨眼睛,“上將軍一直在提那個名字——到底岳飛是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