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表仁的聲音裡透出一股子驚喜:“此話當真?”
“千真萬確,你想啊,要是皇上真的對太子和令尊的結黨營私之事無法原諒,不想再給他們任何機會,怎麼會讓兩人都呆在這城裡?我聽說兩個月前太子還爬樹向皇上叫冤呢!”
“啊!還有這事?太子現在還能接觸到皇上?”
李百藥的聲音中透出一股興奮:“沒錯,此事千真萬確,這說明還是有人心向太子的,這幾天已經開始有人爲太子說情了,文林郎楊孝政上書給皇上,說太子的罪應該多加訓誡,不宜廢黜。”
“皇上發怒把他打了一頓,但也沒治死罪,而貝州長史裴肅也上表稱請給太子封一個小國,皇上還特意召這個裴長史進京,向他陳述廢立的原因。可見天下人心仍向着太子,皇上也不能對此無動於衷。”李百藥說得高興,聲音也高了一點。
一個略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李百藥,高表仁,你們兩個口口聲聲地稱那個罪人叫太子,就不怕掉腦袋?”
王世充聽到聲音是從右方傳來的,從門縫中看過去,一張四十五六歲的圓臉映入了眼簾,兩抹小鬍子顯得特別的扎眼,來人身穿上好的綢緞,王世充一眼就認出這人就是當天在朝堂上反水指控過楊勇的前東宮倖臣姬威,也是上次陷害楊勇的最大叛徒。
只聽那姬威自顧自地說道:“一個是前東宮太子舍人,現禮部員外郎,一個是前左僕射的公子,現任郡馬。哦,不對,你現在不是郡馬了,因爲前大寧郡主也給廢爲庶人了,哈哈,你們這些楊勇的餘黨在這裡一口一個太子,是想給楊勇招魂指望他東山再起嗎?”
李百藥驚呼道:“姬威。你怎麼在這裡!”
高表仁尖細的聲音居然帶了幾分男人腔:“李兄,不用理會這個叛徒,我們喝我們的。”
姬威的聲音陰惻惻的,透了一份狠毒:“高表仁,你還敢繼續喝酒?裝什麼鎮定哦。你就不怕我再去告發你,讓你高家全家死無葬身之地?”
酒館裡樓下的幾個客人一聽到姬威在那裡說到什麼太子,高表仁之類的。紛紛起身,把錢往桌上一丟就走。少數幾個走得急的連錢也忘了給。
小二在店門口忙不迭地攔着這幾個有意無意吃霸王餐的客人,剛纔還坐了一半左右客人的酒館一下子變得空空蕩蕩。
楊玄感裝着喝醉了,倒在桌上,嘴裡含混不清地說着誰也聽不懂的酒話,耳朵卻豎得高高的,聽着這三人的對話。而王世充的嘴角勾起了一絲冷冷的微笑,他覺得今天會有好戲上演了。
只聽高表仁的聲音不失鎮定:“你若是想去告密,何必又來找我們說話,再說了。象你這種無恥小人,現在誰還會信你的鬼話,你當年出賣了前太子,自己又撈到什麼好處了?”
姬威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他當初滿以爲出賣了楊勇,就可以象那個出賣王世積的皇甫孝諧一樣,能夠升官發財。沒想到楊堅當初重賞皇甫孝諧也只是爲了給出賣楊勇的人樹個榜樣,目的一達到,自然不可能再重賞這種背主求榮之徒,所以直接把姬威趕出了東宮,連轉投楊廣的機會也沒給他留下,還不用說賞賜了。
事後姬威不服氣。去找段達,想謀個官職,段達也不想搭理此人,幾次三番躲着他。
終於有一天晚上,段達被他在街上撞見,勉強跟他喝了一次酒,席間明確告訴姬威。說是楊廣現在也不想和他扯上關係,讓他自謀生路。
姬威碰了一鼻子灰後,才明白自己不過是個沒有了利用價值的工具,他過慣了錦衣玉食的生活,接受不了一下子變成布衣平民的巨大反差,於是成天還是穿着華服,裝出一副混得很好的樣子,在這大街上游蕩,企圖能找些故人舊友攀攀關係求份差使。
今天他在這酒館裡喝酒,本來身上的錢最近也花得差不多了,正愁着過幾天要是斷頓了怎麼活,正好看到李百藥與高表仁步入酒館,不禁眼前一亮,計上心來。
楊素成人之美,對李百藥美人錢財相贈的佳話早就傳遍了整個大興城,連街邊的乞丐都知道這小子不僅走了桃花運,更是發了橫財。而那高表仁也是過慣了貴公子的生活,以前多年都是這大興城裡的一霸,走路都是橫着來。
所謂寡婦的心思,鰥夫最清楚,尤其是高表仁,以前有多風光,現在就有多痛苦,這種心情姬威自己現在深有體會。
一個失意人碰到一個有錢人,肯定會大發牢騷大倒苦水,姬威眼珠子一轉,就悄悄地往這桌湊了過來,想要抓他們兩句話趁機訛點李百藥的錢。
李百藥一向膽子比較小,一開始還真的給這姬威嚇到了,結果還是高表仁鎮定自若,一語點醒了他,於是李百藥也硬氣起來:“姬威,你想去告密領賞儘管去,我倒要看看這回你又能賺到多少錢。”
姬威一看這兩人不吃硬的,心中暗急,他好不容易纔找到這麼個發財的機會,可不想這麼白白放過,也不待二人邀請,便自顧自地坐了下來,拿過鄰桌的一個杯子,給自己倒上了一杯酒,呷了一口,讚道:“好酒!”
李百藥冷冷地說道:“我們兄弟可沒興趣陪你這個叛徒喝酒,高兄,我們走。”
姬威一下拉住了正欲起身的李百藥,道:“李兄莫急,兄弟這次來,實在是有一樁大大的好事與兩位商量。”
李百藥重重地“哼”了一聲:“跟你這廝還有什麼好商量的?”
姬威掃了一眼酒樓,目光落定在那桌上打起呼嚕來的楊玄感,遲疑了一下,起身上前走到楊玄感的身邊,楊玄感把頭蒙在了手臂裡,讓他看不清臉。
姬威突然抽出了袖中的一把匕首,一下子就向着楊玄感的後背刺了下去。
在李百藥脫口而出的驚呼聲中,那匕首在楊玄感的背上不到半寸處停了下來,楊玄感一如既往地打着酒嗝,呼嚕聲中自言自語着:“好酒。好酒!”
姬威收起了匕首,喃喃地道了聲:“果然是個醉鬼,不妨事。”楊玄感心裡則冷笑了一聲:小樣,跟哥比定力?你還嫩!
姬威回到桌上,壓低了聲音:“剛纔只是爲了試探二位,事關重大,不得不如此。還請二位見諒。”
高表仁冷冷地說道:“你又想耍什麼花樣?告訴你。我們可沒這麼容易上你當。”
姬威“嘿嘿”一笑:“我哪敢矇騙二位呢,其實當時我出來指證太子。實非本願,一是因爲小人的家人被那楊廣所控制,以此威脅小人;二是皇上那時已經下了決心要廢太子,連高僕射都保不住自己,我這小蝦米又能做什麼?”
李百藥“呸”了一聲:“無恥之徒,休得花言巧語來掩飾自己的惡行,我也是東宮僚屬,也知道太子之位不保,但不會象你一樣厚顏無恥。公開誣陷,反咬舊主。當太子大勢已去時,你不能盡節,起碼也別去害他,這個道理你不懂?”
姬威連忙辯道:“李兄千萬別誤會,在下一時昏了頭,做了錯事。現在悔之晚矣!不過你說得對,皇上對太子還留有舊情,就是對高僕射也沒有斬盡殺絕,這就爲將來太子的復出打下了伏筆。”
高表仁一拍桌子,幾乎要站了起來:“你個狗東西別在這裡跟我們東拉西扯的,太子就是復出了。你以爲還會再用你這無恥小人?我告訴你,如果我是太子,現在最想掐死的不是別人,而是你這叛徒。”
姬威的臉不紅心不跳,他料到高表仁會有此反應,先是嬉皮笑臉地拉着他的手,讓他稍安勿躁。然後神秘兮兮地說道:“你們兩位在這裡發牢騷又有什麼用,你們能聯繫到什麼忠於太子的舊臣來爲太子喊冤叫屈嗎?”
李百藥與高表仁對視一眼,他們二人都沒什麼人脈,連在京的官員也不認識幾個,更不用說外地的官員了。
姬威一看二人已經開始認真聽自己說話,心中竊喜,繼續說道:“我姬威別的本事沒有,就是人脈還行,以前太子在時,我也沒少幫他到京中各位官員家跑腿。高公子,你我第一次見面,我就得就是幾年前代表太子到高僕射府上投賀貼的時候吧。”
高表仁“嗯”了一聲,算是默認。
姬威的聲音漸漸地開始高了起來,他很確定這二樓除了一個熟睡的酒鬼外,只剩他們三人了,便口沫橫飛地繼續吹道:“剛纔百藥兄說得不錯,朝中不少大臣都心向太子,象那位文林郎楊孝政,就是我姬威的兄弟,那天跟我喝酒時一時義憤,纔會上書直言的。”
李百藥不信地搖了搖頭:“我認識楊孝政,人家是典型的文人,跟你也會認識?”
“嗨,你們不知道,他老婆是我老婆的表姐,咱倆沾着親帶着故哪。”姬威知道這楊孝政捱了打後這幾天肯定是在家閉門養傷不出,滿嘴跑馬也沒人會去查。
“至於那位貝州長史裴肅,你們不知道吧,他最好的朋友,就是當今朝中老賊楊素的頭號反對派,大理卿樑毗!”
王世充的心微微一動,裴肅他確實不太熟,但這個樑毗的大名,卻是如雷貫耳,都已經成了現在朝中反楊素的一面大旗了。
只聽李百藥興奮地說道:“真的嗎?原來這裴肅還是樑公的好友啊,怪不得一樣的鐵骨諍諍,仗義執言呢。老天有眼,真是忠義之士無處不在啊,太子一定會有希望的。”
高表仁也點了點頭:“我也好象聽家父議論過這兩位,說他們都是我大隋的忠臣。姬威,你不會說他們也是聽了你的話才爲太子鳴冤的吧。”
姬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哪有這個本事啊,他們現在也不可能看上我這個小人,就算我主動上門,也八成會給打了出來。”
高表仁輕蔑地“哼”了一聲:“你也知道自己現在是個什麼貨色啊。”
姬威臉上裝着萬分痛心的樣子,喝了一口酒,把自己的臉也弄得紅通通的:“我現在只想立功贖罪,所以如果是我上門求見,人家肯定不會信我,但要是二位肯幫我說句話,那我肯定有機會面見他們了。”
李百藥一直沉吟不語。此時突然說道:“那我們直接去找樑公就是,還用得着你做什麼?”
姬威的臉色變了變,又恢復了諂笑:“你們二位要見樑公自然是沒有問題啊,可要是樑公要你二位到外地去聯絡象裴肅這樣肯爲太子申冤的外臣們,你們認得識他們嗎?”
李百藥一下子語塞,他只是個一直呆在大興的禮部文官,連朝中的官員都不怎麼結交。更不用說那些放任外地的官員了。
至於高表仁更不用說了,他連官都不是。除了一幫京城的紈褲子弟外,正經的官員一個也不認識,更不用說深交了,而且對官場上的人情世故也是一竅不通。
王世充知道這姬威要使壞了,他就利用兩個書呆子不通世事卻又保留着憤青熱血的致命弱點,騙二人上當,把他當自己人。
然後無論是騙錢還是出賣兩人討取賞錢,對於姬威來說都是穩賺不賠的買賣,想到這裡。王世充的腦子裡開始思考起如何能救下李高二人,不管怎麼說,這次幫高熲一個忙,以後說不定還有回報呢,至於姬威這個小人,自己也早就想掐死了,留在世上也是個禍害。
只聽那姬威把聲音壓得更低。繼續說道:“二位都是讀書人,應該知道衣帶詔的事吧。”
李百藥喝得有點大舌頭了,兩眼也開始迷離,反問道:“姬威,你是看不起我們兄弟嗎,這事我們怎麼會不知?”
姬威壓抑着心中的狂喜。繼續道:“那二位敢不敢就和我寫血書,把擁立太子的名單越拉越長?有了這個血書,還怕沒有忠臣義士跟着署名嗎?”
李百藥正要叫好,高表仁卻一把拉住了他:“李兄,這傢伙可是個叛徒,不可信啊,你忘了他是怎麼出賣太子的嗎?我看他這是想引我們上當。”
姬威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唉。實話跟二位說吧,在下沒有二位這麼遠大的志向,也沒那麼高尚的品德,原來在太子那裡時,也就是陪太子吃喝玩樂,給他找找樂子,這點二位都清楚。”
李百藥有點醒過神來,大着舌頭道:“一點不錯,都是你這個狗東西把太子給帶壞了。你居然還有臉說這些?”
姬威繼續道:“所以說我這人也就圖個富貴,你們二位別看我現在穿得光鮮,那可是驢糞蛋子外面光,二位也應該知道我給趕出了東宮,現在都找不到差事做,要是再過兩天,就得斷頓啦。”
高表仁恨恨地道:“餓死你個王八蛋最好,這叫老天開眼。”
姬威陪着笑,點點頭:“那是,那是,在下罪孽深重,按理說也應該餓死的,可是太子還在啊,這就是上天給了我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李百藥突然明白了過來,一下子叫道:“改過自新?我看你是看中了我們兩家的錢了吧。”
姬威一下子變了臉色,馬上又滿臉堆上了笑:“百藥兄這話對了一半,但又不全對。”
“此話怎講?”李百藥沉聲問道。
姬威低聲說道:“要說看上你們家的錢呢,確實有這個打算,但這可不是爲了我姬威的個人,而是奔走聯繫各位大人,讓大家仗義執言,逼皇上收回成命。
即使不能一下子讓太子復位,也給他一個封國什麼的,就象蜀王和漢王那樣。事情只要到了這點,太子就有了轉機,以後重歸東宮,未必沒有機會,總強過在內史府裡當囚犯!”
李百藥與高表仁對望一眼,心中均覺得這姬威此言在理,高表仁道:“這些外地的大臣都是忠義之士,爲太子鳴冤說話也不是靠錢收買的,你要這麼多錢做什麼?”
姬威馬上換了一副諂媚的嘴臉:“高公子啊,你一直是豪門少爺,沒人敢不買您的賬,但要是在下這樣的小人物想去求見一州刺史,一郡長官,光是打點看門的家僕,讓我能見到人,都得花不少錢呢。”
李百藥點了點頭,他知道姬威說的確實是實情。
高表仁還是有些不信:“那你要是捲了這錢跑了怎麼辦?”
姬威“嘿嘿”一笑:“我這個人呢,確實貪財,這次的事說白了也是爲了錢!太子倒了,我的官兒也沒了,以前跟着太子可以錦衣玉食,現在卻只能流落街頭,吃了上頓沒下頓,所以我現在最想的事情就是回到從前,能繼續跟着太子吃香的喝辣的。
我大手大腳也是習慣了,就你們給我去打點的錢,恐怕也不夠我用兩年的,到時候難道繼續喝西北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