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玄感馬上道:“不一樣,漢朝的文帝和景帝都是自己以身作則,勤儉節約,不象陳叔寶這樣驕奢淫逸,只顧着自己享樂。”
王世充搖了搖頭:“陳叔寶只是自己喜歡喝酒享樂,跟着幾個后妃在後宮裡風流快活,可沒有大興土木或者是征戰四方,給百姓造成多大的負擔,你真要較起真來,越國公修的那仁壽宮害死上萬民夫,比起陳叔寶一人的享樂來,哪個禍害黎民百姓更多一些?”
仁壽宮事件是楊素心中一生的陰影,更是楊玄感永遠的痛,王世充這樣提起,楊玄感雖然氣得雙眼通紅,卻也是無話可說。
王世充看了一眼楊玄感,自顧自地喝了碗酒,繼續道:“所以明君也好,昏君也好,本就很難界定,你若是隻顧自己安逸,不圖進取,不想有所作爲,那算是明君嗎?”
“反過來,你如果是雄心勃勃,想要征戰四方,想要在國內大興土木,那必然要損耗民力,讓天下蒼生吃苦受累,以成全你一代雄主的英名。”
“楊玄感,我知道你更喜歡秦皇漢武這樣的,在你這武將眼裡他們就是明君,但如果你是個普通的小民,只想安生過日子,那你還會這樣想嗎?”
楊玄感搖了搖頭:“你雖然說得有些道理,但我不認可你的看法,人生在世總要有所作爲,國力強的時候自然可以開疆擴土,秦國是奮六世之餘烈,一統天下,而漢武也是承了文景之治纔會有反擊匈奴的壯舉,自然不是昏君。而那陳叔寶,無所作爲只是貪圖享樂,怎麼能和文景的勵精圖治相提並論?”
王世充哈哈一笑:“那按你的意思,當今的皇上經過了二十多年的開皇之治,現在天下太平,各地倉庫裡的錢糧足可以吃上幾十年。如果接下來的皇帝想要有所作爲,象漢武大帝那樣對外窮兵黷武,征戰四方;對內則大興土木,營建宮殿城池,你會覺得他是明君還是昏君?”
楊玄感一下子說不出話,幹瞪了兩下眼睛,卻閉上了嘴。
王世充繼續道:“你想必也知道了長孫晟的那個計劃。他想着在漠南圈地,築城。如果他的設想被批准,那就又是一次秦始皇修建長城的舉動,到時候天下會有多少孟姜女,你想過嗎?”
“如果接下來登基的新君,要是聽了長孫晟的話,在漠南筑城,就會大用民力;要是不聽長孫晟的話,按你的說法就是不思進取,白白浪費千年未有的遠逐匈奴的好機會。楊玄感,你來告訴我,怎麼做纔是昏君,怎麼做纔是明君?”
楊玄感意識到自己有些被王世充給繞了進去,再這樣扯下去對自己沒好處,於是咳了咳,道:“王世充。這個事情上沒有具體的標準,要看到時候的人心所向。”
“秦始皇和漢武帝在自己的一生裡,沒有因爲這種對外的擴張搞到民不聊生,天下大亂,這就不是昏君,漢朝的文帝景帝也沒有因爲自己的休養生息而讓匈奴破關而入。這也不是昏君。”
“至於陳叔寶,只顧自己享樂,連敵軍過江後都無法作出正確的應對,既不反擊也不下令勤王,只是坐等着敵軍消滅自己,這樣的人,無論如何解釋。都只是個徹頭徹尾的昏君。”
“以後的事情我們誰也說不清楚,長孫晟的提議很誘人,但也要看是否在國家能承受的範圍以內,如果真的天下的百姓都無法忍受這個工程,要逃亡甚至是起來造反,那這個事情就是無法繼續下去的,即使長孫晟的心再大,也不能違反民意。”
“就象我父親修仁壽宮,如果他別這麼心急,慢慢修,讓民夫輪換,拖個十年八年的慢慢修好,相信也不會死這麼多人,這漠南修長城的事也是同樣的道理,長孫晟也說過,這可能是需要幾代人的努力,他自己並不指望一天就修成。”
“所以王世充,到時候是明君還是昏君,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要看天下人的反應,如果象今天這樣主上聖明,國家富強而穩定,你想搞陰謀詭計起事,也不會有人跟你亡命。”
“就算你能劫持楊勇到楊諒那裡,他們兩個人就會是鐵板一塊?就不會明爭暗鬥?只靠了薛舉這樣的野心家起事,就真能天下大亂了?”
王玄感聽着楊玄感的話,一言不發,緊緊地咬着嘴脣,連酒都顧不上再喝了,綠油油的眼珠子時而放大,時而收縮,看得出他的內心也在做激烈的鬥爭。
王世充等楊玄感開始喝起桌上的酒時,才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道:“楊玄感,你可知我們爲了今天的事策劃了多少年,付出了多少的努力?眼看就要成事了,你卻在這裡強行阻止,讓人如何能夠甘心?”
楊玄感放下了手中的酒碗,搖了搖頭,道:“王世充,我雖然不喜歡你,但上次跟你說得很明確,未來我們可能是同一輛戰車上的朋友,但現在我不認爲這是個好機會,我知道你這次不僅把你的老底全拉來了,也弄了不少你這些年在各地的朋友,比如薛舉的人,比如姑臧的人,也許還有你在關東的人,不然你沒本事湊出兩萬多人來。”
王世充點了點頭:“不錯,若不是有了如此強大的實力,我又怎敢咬牙放手一搏?我做事一向是謀定而後動,錯過今天的機會,也許要再等十年,我不想放棄,我的朋友們也不想放棄。”
楊玄感哈哈一笑:“是嗎?你的那些朋友真的不想放棄?未必吧!王世充,你是聰明人,應該比我更清楚薛舉和姑臧的人,他們要真的跟你放手一搏的話,這會兒來的就不止兩萬了,起碼能有四五萬,有這實力你甚至可以直接攻擊仁壽宮,而不是想着趁着城中空虛去劫持楊勇。”
王世充的臉微微一紅:“人家自然不可能把所有的賭注都一次壓上,還不到那步,再說要是真的直接攻擊仁壽宮,那就是公然的叛亂,一是沒有退路,二是這樣一來。連長孫晟都不會支持我們的,四五萬手持短兵,沒有甲冑,沒有勁弩,也沒有騎兵的劍客,是根本無法和城外的五萬大軍對抗的。”
楊玄感心裡有了些底,確認了長孫晟的態度後他暗暗鬆了口氣。沉聲道:“所以你真正能倚仗的還是自己手下那些人,就算你攻擊東宮。東宮的數千衛士加上城裡百官的家兵們,你未必能勝,更不用說只要拖上幾個時辰,東宮那邊換防的部隊就會投入戰鬥,甚至長孫晟也不可能坐視你們鬧得太不象話而無動於衷。”
楊玄感突然笑了起來:“王世充,這恐怕纔是你約我喝酒的真正目的吧。你必須要速戰速決,一個時辰內救不出楊勇,你就完了。可你手下人雖然不少,但一來不能全部進城。二來東宮的防衛也不是豆腐渣,你也知道我現在調了府上的家丁去協防,這樣一來更是沒有勝算了。”
王世充脫口而出:“住口!”他狠狠的一拳砸在了桌上,酒花四處飛濺,弄得自己和楊玄感的身上到處都是。
楊玄感知道自己已經完全拿住了王世充的痛腳,這回更有自信了,哈哈一笑。道:“王世充,你也不用急嘛,我其實是爲了你好,你太莽撞太冒失,現在天下人心思安,你就算劫持了楊勇。十有八九也折騰不起太大的動靜,到時候還把自己完全暴露,你覺得這是明智之舉嗎?”
“你的盟友們只是象徵性地派點人助助陣,那些在城外的人應該就是他們吧,而你自己的所有老本都在城裡,你可要想好了,一旦不成功。那你全族都要死光光啦。”
“我前面就說過就算你攻擊東宮,我也會先殺了楊勇全家,讓你落得一場空,現在我再退一步,就算你死傷了一大半自己的人的,救出楊勇,最後帶着一兩千殘兵成功地衝出大興,把楊勇送到了楊諒那裡,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機會了?”
“你在城裡公然作亂,這點是無法瞞天過海的,朝廷根本不可能給你掌握兵權的機會。而你只有千把人的殘兵敗將,逃到擁兵數十萬的漢王楊諒那裡,你覺得楊諒也好,楊勇也罷,有誰會給你一支軍隊讓你去發展自己的勢力?”
“王世充,你以前跟我說過,你唯一的機會是天下大亂時,朝廷讓你去自己募兵,這樣你纔可能趁機成事,你覺得你這次走這一步的話,會給自己爭取來這樣的機會麼?”
王世充的雙眼從碧綠變得血紅,楊玄感的話如同利刃一樣,一刀刀地刺在他的心頭最恐懼的部分,這次的事情他雖然策劃了幾個月,但並沒有超過五成的把握,只是覺得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咬咬牙決定拼一下,但聽楊玄感這樣一分析,頓時覺得英雄氣短,畢生心血有付之東流的幻滅感。
楊玄感眼見王世充已經有些被說動,趁熱打鐵繼續道:“王世充,你一向精明,不要做這種爲他人火中取栗之事,連薛舉和姑臧城的那些人精都做了兩手準備,沒有全力一搏,即使你完蛋了,他們也可以平安無事,可以再等以後的機會,你不會比他們還傻吧。”
王世充頹然道:“罷了,反正這計劃從一開始就不算完美,你楊玄感若是不肯和我站在一起,那這起事多半也不能成功。不過楊玄感,你別得意得太早,我現在收手不會有什麼損失,但你以爲你保了楊廣登基,你們楊家就會平安無事,甚至是飛黃騰達嗎?”
這回輪到楊玄感心中最擔憂的事情被提及,他也閉上了嘴,不再說話。
王世充一下子又恢復了平常的得意與神氣,說道:“楊玄感,老實告訴你,我本來對你還留了點情面,不想把你家給牽涉進這次的事情,本來我安排的陳貴人和楊廣的衝突與你父親無關。”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楊廣居然會主動找你父親暗中通信!這可怪不得我了,春福是我的人,看到這種機會當然不會錯過,一定會呈現給皇帝,但他居然沒有當場發怒傳喚楊勇,這又出乎了我的意料,所以今天早晨陳貴人會進行我的下一步行動,一定會逼得皇帝下令再廢楊廣的。”
楊玄感聽得心中一動,他不懷疑王世充有這個本事能弄清楚昨夜仁壽宮發生的事情。但現在他最關心的又變成了自己家族的安危,忙問道:“王世充,你又要搞什麼鬼?”
王世充“嘿嘿”一笑:“反正過了今天你就會知道了,何必急於這一時,皇帝肯定會下令廢了楊廣的太子之位,改立楊勇,至於這命令能不能傳到這大興。就要看柳述的本事了。”
楊玄感心中一沉,他很清楚現在自己家已經和楊廣的命運綁在了一起。再也沒有任何可選擇的餘地,額頭上也開始冒出汗來。
王世充看到楊玄感的這副表情,更加高興,聲音也不自覺地高了起來:“楊玄感,咱們倆誰也不用笑話誰,你壞了我的計劃,可你們楊家也未必能得到保全,就算躲過了這次的事情,以你對楊廣的瞭解。你們家知道了他這麼多見不得人的事情,他會放過你們越國公府嗎?”
“我王世充這次不動手最多再等十年,要是十年後還沒機會就把這份雄心壯志收起來,大不了留給子孫後代繼續我的夢想,可你楊玄感呢?到時候堂堂的弘農楊氏,能不能有人倖存下來都要打個問號,哈哈!”
楊玄感心中突然靈光一閃。哈哈一笑:“王世充,以後的事情誰說得準呢,你是想反過來說動我跟你現在一起幹嗎?別做夢了,即使以後真的會印證你的所說,那也只能讓天下人看清未來的皇帝是個什麼樣的暴君,我楊家淵流數百年。斷不會被斬盡殺絕的,再說了,以後你還會爲我們楊家報仇雪恨,興兵誅暴啊!”
王世充給說得臉脹得通紅,一下子說不出來話,只能恨恨地喝了一碗酒。
楊玄感看了看外面的日頭,太陽已經漸漸地轉到了正午。他盤算着宇文述的人馬差不多是辰時一刻(七點半)出的門,這會兒應該也快接近仁壽宮了。而王世充卻還繼續和自己在這裡喝着酒,既不動手攻擊也不撤退,不知在盤算着什麼。
楊玄感突然想到了王世充剛纔所說的話,心中一凜,對着王世充道:“你現在在這裡浪費時間,是想做什麼?在等柳述?”
王世充臉色一變,乾笑了兩聲:“果然什麼都瞞不過你。不錯,雖然我已經放棄了攻擊東宮的計劃,但還想看看仁壽宮那裡會有什麼樣的結果,柳述現在就是我最後翻盤的希望,如果在未時(下午一點)以前他能到,那楊勇還有救,反之,今天就是楊廣登上大位的日子,到時候我們正好換身朝服,一起去祝新皇登基。”
楊玄感一下子站起了身,緊緊地抓住了王世充的手,雙眼圓睜,厲聲道:“你說什麼?!如果柳述不來,你就想要弒君嗎?!”
王世充輕輕地甩開了楊玄感的手,慢慢地站起身來,拍了拍衣服上的塵土,平靜地說道:“今天過後,楊廣和楊堅只能活一個,如果楊堅活下來,那一定是柳述成功地放出了楊勇。反過來,楊廣要是扣下了柳述,就一定會要了他親爹的命!”
楊玄感不信地搖了搖頭:“我不信,王世充,我不懷疑你的本事,但陳貴人也沒有通天的能量,能說動皇上真的對自己一手立起的太子下殺手。”
“如果昨天晚上那封信也不能做到這點,你還有別的什麼辦法嗎?你要真的有別的什麼好辦法,還用得着等到今天再下手?”
王世充一動不動地看着楊玄感,突然間他暴發出一陣大笑,笑到後來,乾脆直接整個人都蹲到了地上,一邊指着楊玄感,一邊用手捂着自己的肚子,卻是說不出話來,而那張黝黑的臉卻是因爲笑得太兇,而脹得臉色通紅,看起來一下子從個胡人變成了關公。
楊玄感雖不知他爲何突然這樣發笑,卻也想不出該如何開口,只能站在一邊,一臉狐疑地看着王世充。
王世充在地上笑了足有半盞茶的時間才停手,他慢慢地站起了身,臉上又漸漸恢復了嚴肅的表情,他對着楊玄感說道:“好久沒打賭了,要不我們再賭上一回?”
楊玄感一聽王世充又要打賭,頭就變得有點大,上次沙漠裡輸了一局,現在還記憶猶新呢,但他轉念一想,突然間又咽不下這口氣,想要扳回一城,於是楊玄感壓制着自己複雜的心情,冷冷地開了口:“這回又賭什麼?”
王世充眼中的碧芒突然大盛:“要是你輸了,今後你必須第一個起事,如何?”
“成交!”楊玄感不假思索地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