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充一下子反應了過來,只怕這是現在控制着朝政的楊廣佈下的一着棋子,而未必是楊堅的意願,把程婁,來護兒這樣的武將放在此處,再聯繫到之前撤換了幽州總管燕榮,而換上了有名將之稱的薛世雄,用意絕不是爲了對付高句麗或者突厥,而是要在漢王楊諒的核心區域幷州的背後,放上一根深深的釘子。
漢王楊諒,雖然統領北齊故地,但是其核心老巢仍然只是幷州,他的直系部隊也多是集中於幷州,冀州和青州的情況次之,而幽州作爲進擊高句麗的前線,更是多年來一直由朝廷管轄,以前大將燕榮鎮守幽州多年,除了楊堅的賬外,誰也不買,現在燕榮已死,元弘嗣和薛世雄日後也不太可能跟着楊諒一起起兵造反,這點只怕楊諒也心知肚明,真到了那一天,一定會派兵先東出井徑,攻略燕趙之地,而進入幽州的大門瀛州,就會顯得非常重要了。
王世充的腦子裡浮現出自己平時研究過無數次的地圖,巍峨的太行山隔絕了幷州和河北,而從太行山向東和向南,出河北與河南,共有八條通道,稱爲太行八陘,乃是河東幷州之地要攻略山東,所必經的八條要道,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太行山東北的井陘。
井陘乃是太行山東北處的一道山間通道,春秋時這裡屬於鮮虞國,由於其戰略地位極爲重要,因此在井陘這裡有一座要塞,前不久朝廷剛剛調集了有孝子之名的張祥到這裡任守將,並加強了此地的防衛,達到五千軍士,由於出了井陘之後,便是一望無際的河北大平原,因此若是要堵住幷州的楊諒向東北進入冀州的通道,第一道防線就是在這井陘。
如果井陘難以抵擋的話,那冀州的情勢就會非常嚴峻,雖然這裡不是楊諒經營多年的幷州老巢。但北齊地區對朝廷的離心力一向很強,這點從剛纔在城門那裡聽到幾個酒客的閒聊都能聽出,若是楊諒有點頭腦,在進入冀青之地後重用齊地豪強,許以重任,那麼就能迅速地爭奪此地的人心,加上有大軍進入河北山東。很可能這裡的州郡會望風歸降,一如當年尉遲迥起兵作亂之時。河北和山東幾乎是傳檄而定。
在這種情況下,幽州就顯得格外的關鍵了,尉遲迥當年的失敗,就在於只靠了齊地的兵馬,缺乏外援,還要分兵去攻略江淮,主力太散,而楊諒身邊不乏謀士能人,別的不說。就是那跟自己打過交道的王頍,也稱得上是既狠又精,北連突厥這一招他不會想不到,甚至那個走私生鐵的神秘勢力,也很有可能就是他。
可是幷州北方跟突厥能相連的兩處要地,一處朔州(馬邑),一處代州(雁門)。這兩處朝廷也是牢牢地把握在手中,朔州總管派了以忠誠而聞名的楊義臣坐鎮,而代州也派了有名將之名的大將李景鎮守,現在突厥賓服,本來這兩處不需要再設重兵,可是仍然集中了數萬精兵。防的到底是誰,一看便知。
由於朔州和代州的防禦力量很強,雖然離突厥最近,但也未必一時半會兒可以攻下,那麼進入河北之後繼續北上,掃平另一個被朝廷所控制的幽州,打通和突厥。契丹乃至高句麗的聯繫,萬一事敗,也可退往這些地區,井陘是第一道需要突破的防線,而這扼住冀幽咽喉的瀛州,則是最後一道幽州的門戶了。
想到這裡,王世充心中雪亮,看來楊廣也開始天下佈勢,在楊諒身後的幽冀等處的戰略要地遍佈棋子了,雖然楊廣本人不通軍事,可他身邊的宇文述,於仲文,吐萬緒等都是良將,這些關鍵點不會看不出來,甚至連楊素,也會就此對楊廣多加指點,畢竟已經在一條船上,這時候想轉抱楊諒的大腿,也不可能了。
王世充嘆了口氣,只看這楊廣的佈置,顯然比起那楊諒,已經是棋高一招了,未來如果楊堅真的突然去世,這兩兄弟間刀兵相見,只怕楊諒也不可能盡得關東之力,反觀現在的關隴軍功集團,幾乎沒聽說過有哪個人是向着楊諒或者是被他拉攏過去的。
楊諒手下知名的將軍首推蕭摩訶,其次是喬鍾葵,餘公理,纂良,劉建等,多是幷州一帶的軍人,無論是能力還是威望上,都與關隴集團不可同日而語,真正的山東河北豪傑,如程婁,竇建德這樣的,他現在又不能放手重用,真要打起來,只怕勝算不大,能不能象尉遲迥那樣撐上兩個月,都很難說。
王世充的心中開始暗暗地盤算起來,不能讓楊廣這樣輕易地戰勝楊諒,穩定天下,一定楊廣坐穩了皇位,那自己的日子就不會好過了,首當其衝的是楊素,其次可能就輪到自己了,光靠一個楊諒只怕還不保險,現在自己雖然佈下了竇建德和徐蓋這兩招暗棋,但他們畢竟目前的實力太弱,戰爭若是曠日持久,他們或可以保境安民之由趁勢而起,可若是楊諒迅速被擊敗,那他們連起事的機會也不會有,自己的這兩手棋就算徹底廢了。
王世充心中一片失落,沒想到自己籌劃多時,卻仍然是處處落了後手,楊廣一方手中的牌實在太強,一個團結而穩定的關隴軍事集團,幾乎是無法撼動的,看來若是想幫着楊諒,還得另尋他法。
王世充越想越失望,頭腦也開始漸漸地沉重起來,渾渾沌沌之間,一個想法突然飛進了他的腦子裡:楊諒以幼弟之位,起兵反抗以太子身份登基爲帝的楊廣,顯然名不正言不順,除了他的幷州集團外,天下估計很難有真心響應他的人,可是若是前廢太子楊勇,有機會逃到楊諒這裡,一起打起大旗,那恐怕會爭取非常多的人支持,即使是現在,天下同情楊勇的人,尤其是士子中爲楊勇鳴不平的,還是大有人在,要不然楊堅也不會氣得一怒廢天下的鄉學州學,只留國子監七十二學生了。
這幾年王世充一直暗中資助了一些天下的大儒。如那個李密的師父,緱山大儒包愷,他在緱山中的書院就是王世充花了二十萬錢重新修葺的,這樣的書院他資助了十餘家,除了在士子中羸得了一個好名聲外,也瞭解到了當今不少士子的動向,雖然楊廣也是作出一番禮賢下士的模樣。但與他往來的多是江南的文人才子,而傳統意義上的北方士子。他倒不是很待見,這就讓不少出身北方中等世家的士子們,私下裡對這位未來的皇帝頗有微詞,有了這個比較,山東士族們心向前太子楊勇,至少希望他能被放出做個封國的藩王,這種言論從來就沒停過。
可是王世充一想到安遂玉死在自己懷裡的模樣,就又恨得咬牙切齒,在這個世上。他現在誰都可以放過,只有楊勇,是必須報仇的,這是他在那個晚上抱着安遂玉屍體時就一直髮的誓,這幾年他甚至也好幾次想要對廢爲庶人的楊勇下手,卻因爲看管他的力量實在是防範嚴密,外有宗人府的守衛。內部還暗中有千牛衛士守護,安保標準一如從前當太子時。
所以王世充不得已纔打消了這個想法,指望着楊廣能想辦法弄死他,可是現在看來,楊廣也很清楚楊堅的心思,留着個死老虎楊勇。總比讓楊堅徹底倒向手握重兵的楊諒要好,所以現在楊廣也讓楊勇和楊秀好好地活着,反正只要楊堅哪天一蹬腿,到時候他自然可以爲所欲爲。
王世充睜開了眼睛,他還是沒有下這個決心,若是皇位更迭之時,京城中應該會不可避免地有一陣混亂。到時候劫出楊勇,逃向楊諒的幷州之地,要比平時來得容易,只是這樣一來,就意味着徹底站在楊廣的對立面,把寶全壓在楊諒身上了,是否值得,還要打一個大大的問號。
思前想後,王世充還是下不了這個決心,現在雖然楊廣看起來佔了優勢,但是楊堅畢竟還活着,就算是鬥,他的兩個兒子也只是暗鬥,在大興有廢太子楊勇,幷州有楊諒,再過幾年也許楊諒能更有效的掌控關東之地,讓楊廣的一系列佈局失去意義也說不定,政治鬥爭風雲突變,五六年前的時候,又有誰能料到當了近二十年太子的楊勇,突然間也就說廢就廢了呢。
王世充打定了主意,暫時還是先靜觀其變,雖然楊堅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尤其是知道了他一直在服用紅丸春藥之後,可是王世充還是覺得凡事不能太急,當年後秦的帝王姚興也是將死未死,後底下的幾個兒子爲了爭奪皇位都在長安城內縱兵大戰了,結果這當口姚興又活了過來,直接讓起兵的那個兒子傻了眼,反正有楊諒頂在前面,自己只需暗中看情況加一把力就是,無須衝得過猛,眼下還是一邊觀察,一邊聯絡各地的豪傑,有備無患即可,至於劫持楊勇,聯合楊諒的事情,還是先緩一緩再說。
王世充睜開了眼睛,這一通思考讓他的腦子清楚了許多,今天晚上馬上要到的這個宴會上,可以一探來護兒真實的態度,他應該也能意識到自己這回當瀛州刺史的原因,楊堅把他放在邊遠的泉州十幾年,他是不是心存怨恨還很難說,而且以他的將才,現在只當一個區區的中州刺史,也談不上大用,當年與他地位相當的史萬歲已經當到了南平寧州,北擊突厥的大帥,而他仍然只不過是個上開府將軍的頭銜,這個落差實在讓人難以接受,楊諒會不會也意識到這一點,轉而開始拉攏他呢?這個動向也許在今天晚上可以好好地摸一摸。
正思索間,外面卻傳來了張金稱的聲音:“東家,來六公子已經過來了,讓您過去赴宴。”
王世充點了點頭,說道:“着那驛丞去置辦的衣服,可曾備好?”
張金稱恭聲道:“一個時辰前就已經好了,小人看東家在休息,就沒有打擾您。小人這就把衣服送進來。”
王世充“唔”了一聲:“這就送進來吧。”
房門被推開,張金稱已經換上了一身得體的黑色繕絲衣服,手裡捧着一套紫色的綢衣,一條牛皮玉帶放在最上面,王世充微微一笑,在家的時候他就最喜歡穿這種紫色輕薄透氣的衣物,張金稱顯然也是摸準了自己的心思和那驛丞打過了招呼,他自己也是穿着在家時常穿的那套黑色繕絲衣服,管家的氣質盡顯無疑。
王世充穿戴整齊,和張金稱出了門。那六公子來整也換了一套黃色的綢布衣服,頭髮重新梳理了一下,整整齊齊,臉上乾乾淨淨,不復下午時的那種滿面風塵之色,一見王世充,便行禮道:“王儀同。家父已經完成了交接,現在刺史府內設下薄宴。還請王儀同賞臉。”
王世充哈哈一笑:“來刺史的邀請,敢不從命,請問前任程刺史今天也在嗎?”
來整搖了搖頭:“程刺史中午辦好交接後,就直接離任了,家父本來想挽留他一起赴宴,他卻說還有事在身,先走一步了。就在兩個時辰前,他人已經出了城,回山東老家啦。”
王世充心中明白。這程婁被當救火隊員一樣地放在此地兩年多,卻是給來護兒頂了位置,連個異地轉任也沒有撈到,直接打發回老家了,這口怨氣難平,所以乾脆連場面也不顧了,辦了交接就走。也算是對朝廷過河拆橋的一種示威。
王世充不禁啞然失笑,這山東好漢還真的是性格直率,由子知父,那程知節就是個炮筒性子,而其父也跟他一模一樣,他本來還有意藉機結交一下程氏父子。但看來這回要撲了個空,還是等以後有機會再說吧。
王世充對着來整笑道:“那就有勞來公子帶路了。”
王世充出了驛館,坐上了一輛早已經準備好的捲簾馬車,秦瓊和張金稱在後面騎馬跟隨,張金稱出來的時候跟王世充使了個眼色,王世充心中明白,在自己休息的這段時間內。張金稱應該已經把自己的意思轉達給了城中的支家商鋪的羅掌櫃,與那些突厥人接頭的事情,當無問題了。
馬車行到了刺史府外,王世充下了車,這裡和其他中等州郡的刺史府大小相當,建築類型也差不多,按朝廷的規制,門頭明顯要比周圍的幾家宅院高大不少,以顯示朝廷的氣度與威嚴,整條街上除了這刺史府外,也只剩三四家大宅院,顯然是本地的大戶人家,隋朝的州郡一級主官往往由中央朝廷任命,而辦事打雜的吏員,則多是由各州郡的大戶人家與有力人士充任,形成了一種微妙的中央與地方間權力平衡。
王世充走進了刺史府,兩班衙役都已經在大堂上站定,一個領班捕頭模樣的人正在向他們訓話,一看到王世充,便拱手道:“小人瀛州府捕頭盧明月,見過王儀同。”
王世充一眼看過去,只見一個三十多歲,黑臉大眼,滿臉絡腮鬍子的大漢正在朝自己行禮,他點了點頭,笑道:“盧捕頭辛苦,請問來刺史在嗎?”
盧明月點了點頭:“來刺史在後院設宴,已經等了您多時了。”
來整走上前來,笑道:“王儀同,今天家父只宴請您一位客人,還請跟我來。”
王世充心中一動,今天本來以爲那來護兒會按慣例宴請本地的有力人士,豪強鄉紳們一起來,卻沒想到只請自己一人,連本應作陪的本州捕頭,長史等人應該也沒有邀請,顯然是有些機密之事要與自己相商,他不動聲色地說道:“那王某先行一步,便從大堂邊的偏門走向了後院。
來整一路在王世充身邊引路,秦瓊和張金稱二人在後跟隨,穿過了兩進院子,就是刺史府的後院,一個幽靜的別院裡,有一棟二層小樓,來護兒也換了一身便裝,正站在二樓的小欄邊,衝着王世充招手示意呢。
王世充上了樓,這裡只排了兩張坐榻,上面各放了一個小几,几上已經放好了酒菜,王世充本以爲今天這種宴會,兩個朝廷四五品官員之間,至少要有些侍婢把盞上菜,可看樣子只有自己和來護兒二人,連來護兒的幾個兒子和張金稱,都守在了樓下的院子門口,看來今天來護兒跟自己吃飯是假,談話是真。
賓主分別落坐,先客套了幾句,喝了幾杯酒後,來護兒放下了酒杯,對着王世充正色道:“王儀同,聽說今天下午你買了一匹寶馬?”
王世充微微一笑:“那馬確實不錯,不過來將軍以後有的是機會看到那馬,我看您的護衛秦瓊是個壯士,可是騎的馬卻太不適合他了,於是就轉而相贈,沒有別的什麼意思,來將軍請勿多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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