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壽宮的白天來得特別地早,剛過卯時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一縷晨曦從大寶殿的窗戶縫裡透進了殿中,讓微微眯着眼睛的楊堅一下子覺得特別地刺眼。
楊堅有氣無力地躺在屏風後的御榻上,牀頭亮着蒙了一層輕紗的燭臺,儘管楊堅已經病得連站都站不起來了,但那種幾十年的皇者之氣還在,他手裡拿着那張楊廣和楊素間的通信,時而閉目不語,時而睜眼再看一遍,卻是一句話也不說,連在他身邊站了一夜的陳貴人與春福也弄不明白他此刻的心思。
楊堅的聲音緩緩地響起:“春福,朕再問你一遍,太子爲何要你去給楊僕射傳信?”
春福一身紫色的宮衫已經溼透,臉上還掛着一串串的汗珠,一半是熱的,一半是緊張的,他低着頭恭聲道:“回皇上的話,當時奴才是跟着陳貴人在偏殿的,太子也在偏殿守着,一看到奴才就讓奴才把這封信送給楊僕射!”
楊堅閉上了眼睛,聲音仍然平和:“宣兒,真的是這樣的嗎?”
本名宣兒的陳貴人一直在榻邊站着,一整夜都坐立不安,神情恍惚,這句話楊堅也問過他幾十遍了,但陳貴人還是隻能再一次地回答:“是的,皇上,臣妾去偏殿時太子已經在那裡,這信也是剛剛寫完。”
“太子這次入大寶殿沒有帶自己的侍從,因他認識本宮,就說是有朝中要事需要和楊僕射商量,讓臣妾的跟班春福去送這信。”
楊堅點了點頭,繼續問道:“楊僕射看到信後有什麼反應嗎?”
這個問題他這夜倒是沒問過,春福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答道:“楊僕射一看這信就認出是太子的字跡,他沒有說什麼,直接讓奴才出了門候着,過了一會兒,楊僕射的公子楊將軍也進了房間。然後楊僕射叫楊將軍護着奴才進了這大寶殿。”
楊堅聞言一驚,幾乎要坐起了身,陳貴人和幾個宮娥連忙扶楊堅起身,順手在他的背後放起了一個軟墊。
楊堅劇烈地咳嗽了幾聲,緩過了一口氣,顫聲道:“你說什麼?楊玄感也進了這大寶殿?”
春福很肯定地點了點頭:“正是如此,奴才當時就起了個心眼。覺得這其中不太對勁,於是使了個計跑了出來。把這信先呈給皇上過目,皇上,奴才真的是一片忠心啊!”
陳貴人也在一邊附和道:“是的,皇上,當時確實是楊玄感跟着春福進宮的,臣妾當時還覺得有些古怪呢,這外面的武將怎麼也進了這大寶殿?”
“當時臣妾正在和太子說話,然後就看到太子出去了,臣妾跟出去時見到了那楊玄感。那可是全副武裝殺氣騰騰的啊,正和太子說着話,一看到臣妾就停下不說,那樣子好凶!”
陳貴人作出一副害怕的表情,幾乎要流下淚來,她一下子想到王世充託春福送給自己的信裡還附了一截自己母親手上的玉鐲,莫名的悲傷涌上心來。真的流下了兩行清淚。
楊堅重重地拍了一下牀,一下子又是一陣子咳嗽,惹得陳貴人和幾名宮娥又是一陣手忙腳亂,他坐起了身,喘着氣,問道:“宣兒。這楊玄感後來如何了?”
陳貴人搖了搖頭:“回皇上,他們二人一看到臣妾就不說話了,太子殿下跟臣妾說什麼有國事相商,就和那楊玄感換了個地方,到了廣場角落裡的一處地方說話,臣妾就自己先回來了。”
楊堅轉頭對着春福問:“那你又是用的什麼辦法能擺脫楊玄感的監視,直接來這大寶殿?”
春福眼珠子一轉:“當時偏殿裡只有貴妃娘娘和太子二人。按規矩外人是不能進的,只能送到那裡,於是奴才先進了殿,轉過那屏風的時候趁機把信封裡的信件取出,交給太子一封空信。”
“太子正和貴妃娘娘說着話,也沒來得及細看。於是小人出來,對那楊玄感謊稱已經送過信了。”
“楊玄感不能入殿,大概也覺得奴才沒膽子騙他,就只是點了點頭沒再追問,後來奴才說自己要上茅房,他也沒跟着,奴才這才得空來了這大寶殿。”
楊堅的眼神中透出一絲讚許的神色:“春福,你的忠心真的可嘉,以後朕一定重重賞你。”
春福擺出了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一下子趴在了地上千恩萬謝起來。
楊堅嘆了一口氣,喃喃自語道:“你這小子,連這幾天都等不得了嗎?”
陳貴人的臉色一變,她在深宮中呆了二十多年,對這種權術宮鬥之事熟爛於心,這幾年之所以能從一個身份低微的亡國公主,以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宮女身份,迅速地填補了獨孤皇后再去後這大隋後宮裡的巨大空白,靠的絕不僅僅是容貌和文才,最重要的一條還是她的察顏觀色和對楊堅的脾氣的掌握。
從她十三歲開始,就開始學着在侍候楊堅和獨孤皇后的每一刻去觀察二聖的表情和動作,很多連楊堅和獨孤皇后自己都不經意,沒有覺察過的動作和表情,陳貴人卻能一下子通過這種動作和表情看到他們的內心,知道此時他們心裡在想什麼,接下來會做什麼。
於是陳貴人靠了這種特殊技能,學會了逢迎聖意,楊堅偏偏又是個表情豐富,喜怒哀樂都上臉的人,更是讓陳貴人如魚得水。
在楊堅需要展示帝王和男人的威嚴時,陳貴人能變得楚楚可憐,小鳥依人;而在楊堅孤獨無助時她又能多多少少地發表一些有意識有見地的話,讓楊堅能從她身上多多少少看到些獨孤皇后的影子。
於是陳貴人很快就從一衆後宮佳麗中脫穎而出,一下子和蔡貴人一起共掌這後宮,而在這楊堅最後的時刻,更是得以獨自陪伴楊堅身邊。
楊堅這一句話出口,陳貴人心裡就向下一沉,她意識到自己這一晚上白忙活了,折騰了一夜,楊堅還是不願意就因爲此事而對楊廣起廢立的念頭。
而現在的情況是陳貴人也騎虎難下了,母親和家人被王世充控制着,自己又已經公開得罪了楊廣。再想回頭也是不可能,想到這裡,她嚇得又一次哭了出來。
趴在地上的春福微微地擡起了頭,眼神中兇光一閃,正對上陳貴人的眼睛,楊堅此刻躺在牀上,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沒有注意到春福,更沒有看到他那張剛纔還憨厚忠義的臉上現在變得猙獰起來。陳貴人看到了這張臉,嚇得不敢直視。
春福在地上突然說道:“皇上,該用早膳了!”
楊堅在牀上不耐煩地擺了擺手,他現在心亂如麻,根本沒心思吃飯。
但陳貴人卻臉色大變,這句話是春福和她早就約定的暗號,要她按照計劃實施第二方案,陳貴人遲疑了一下,又看到了春福那雙殺機四伏的眼睛。咬了咬牙,貼着楊堅的耳朵,輕聲說道:“皇上,臣妾,臣妾有些內急。”
楊堅一下子從思考中回過了神,對着陳貴人點了點頭:“嗯,你們這一夜都辛苦了。讓朕先一個人靜一靜。”他自己心裡也一直在鬥爭和動搖着,如果自己現在身體安好,早就會起身召來楊廣怒斥了,可現在自己連起個身都要別人幫忙,所有的雄心壯志都只化爲一聲嘆息。
陳貴人不緊不慢地在前走着,後面跟着幾個宮娥。長長的裙襬拖在她身後的地上,而春福則彎着腰小心翼翼地一邊捧着裙襬一邊以小碎步向前跟着。
出了殿門後,陳貴人掃了一眼偏殿的方向,那裡同樣是燈火通明,現在已經快到辰時了,而偏殿中的楊廣顯然也是一夜無眠,陳貴人幽幽地嘆了一口氣。轉向了另一個方向的茅房走去。
轉過了宮殿的拐角處時,陳貴人對着後面的幾個宮娥道:“都不用跟着了,本宮現在心裡亂得很,不想在出恭的時候還看到你們幾個。”
於是幾個宮娥停下了腳步,看着春福在後面捧着陳貴人的長裙,一路跟着陳貴人的身影消失在了茅房裡。
一關上茅房的門,春福馬上變了一張臉,手裡還捧着那裙襬,嘴上卻狠狠地說道:“你心軟了?你動搖了?”
陳貴人渾身一顫,在楊堅面前她是個出色的演員,可春福知道了她全部的底細,就連與宮外的書信聯絡一事也都是由春福一手操辦的,在她眼裡,春福就是王世充的那個可怕的化身,控制了自己的家人,逼自己做着一件件違心的事。
陳貴人轉過了頭,臉上的神情也變得可怕,與她那嬌俏柔美的臉蛋完全不相稱,她恨聲道:“你們想要幹嘛?不好好地去求皇上開恩放楊勇出來,盡用這種見不得人的手法,就算楊勇出來了,皇上一嚥氣,太子登基後你們又能落個什麼結果?”
春福進這茅房時已經仔細地觀察過,確認了沒有人在,這地方太小,只能容兩個人,幾尺見方的空間裡一覽無餘,春福轉頭看了一眼外面,最近的宮娥都還在拐角那裡,於是他對着陳貴人,惡狠狠地說道:“這不是你要操心的事,你只要按着我們的吩咐辦就是,現在,快點撕衣服!”
隨着幾聲裂綢的聲音,陳貴人的外衫被撕破,露出了裡面粉色的胸圍子,廁所裡的悶熱潮溼,臭氣熏天的環境伴隨着她此時惶恐不好的心情,早已經讓她香汗淋漓,繪着鴛鴦戲水的胸圍子緊緊地貼在她胸前的兩座玉峰上,隨着她的呼吸在顫動着。
春福雖是個太監,見如此春色也不由得“咕嘟”一聲,嚥了泡口水,他喘了口氣,道:“接下來全看你的了。”說着惡狠狠地把陳貴人拖在地上的裙襬也撕了下來。
隨着一聲驚呼,披頭散髮,衣衫不整的陳貴人從茅房裡奪門而逃,而春福的慘叫聲和哀求聲則直接傳到了數十步外牆拐角處的幾個小宮娥的耳朵裡:“太子殿下,奴才求您啦!那可是陳娘娘啊!”
陳貴人飛快地跑到了大寶殿的拐角處,鳳目含淚,氣喘吁吁,眼睛最尖的一個宮娥發現她居然連一隻繡花鞋也跑掉了。
陳貴人直接奔進了大寶殿內,幾個小宮娥根本顧不得多看那茅房,也都飛也似地逃進了殿中。
遠處的茅房大門“吱呀”一聲打開,臉上鼻青臉腫的春福慢慢地踱出了茅房,嘴角邊掛着一絲邪惡的冷笑。
楊堅正在牀上反覆地思考着要不要緊急調長孫晟的兵馬入衛,或者是直接叫來於仲文看看他的反應。突然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隨着一個女人粗重的喘息,他心中本就一團亂麻,聽到有人這麼無禮時更是勃然大怒,吼道:“什麼人?!”
楊堅的目光落到了殿門口的屏風處,他突然發現了陳貴人正衣衫不整,哭哭啼啼地向着自己奔來。一邊跑一邊還在喊着:“皇上,皇上!”
楊堅心裡的第一反應是:“朕是不是大限要到了。現在都出幻覺了嗎?”
於是楊堅吃力地爬起了身,使勁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次睜開時,才發現眼前的這一切不是幻覺,陳貴人真真切切地就在自己的面前。
陳貴人酥胸半露,右側的玉峰有一半都露在了外面,甚至連粉紅色的花蕾也若隱若現,而另一則半被汗溼的胸圍子緊緊地包着,甚至瑩白如玉的玉肩上還有幾道長長的血痕。
楊堅一下子變成了一頭憤怒的老獅子。咆哮了起來:“宣兒,怎麼回事?!”
陳貴人一下子撲進了楊堅的懷裡,盡情地用着自己的淚水溼潤着楊堅胸前的衣衫,她只是哭,卻是一句話也不說。
她太瞭解楊堅的個性了,也很明白欲擒故縱的道理,現在越是這樣拖着不說話。越是能讓楊堅的怒火中燒。
楊堅鼓起力量,一下子扶住了陳貴人的肩,眼中殺氣萬丈,直視着陳貴人的雙眼,聲音不高,但充滿了懾人的寒意:“宣兒。到底怎麼回事?不要怕,朕爲你作主!”
陳貴人不敢看楊堅那雙老虎般的眼睛,轉過了頭,把一路跑來有些下墜的胸圍子向上提了提,那半個圓潤飽滿的水密桃又被她遮了進去,嘴裡卻是小聲地說道:“太子無禮!”
楊堅一下子癱倒在了牀上,愧疚、後悔、痛恨、慚愧、屈辱。種種感情如五味雜陳,一下子全都涌上了他的心頭,最後匯成了他的一個動作:他把手指頭伸到了自己的嘴裡,狠狠地咬了起來。
周圍的所有人看到他的這個動作,一下子嚇得全都跪倒在地,帶着哭腔勸道:“皇上啊!千萬保重龍體!”
陳貴人也被這些人的舉動所帶動,一下子離開了楊堅的懷裡,也跪在了地上,止住了哭聲,怯生生嬌滴滴地說道:“皇上,千萬保重龍體啊,太子畢竟是您一手扶立的,您可千萬不要意氣用事!”
跟陳貴人算的分毫不差,楊堅給這樣一激,反而更加憤怒了,雙眼圓睜,眼珠子都要迸出眼眶來,那手指頭給他咬得直接流出了血。
楊堅狠狠地抄起牀頭放着的藥碗,一下子摜到了地上,“啪”的一聲,青瓷碗摔得粉碎,一片碎片彈起,在陳貴人粉嫩的手臂上又劃出了一道血痕。
楊堅摔掉這個碗後還不解氣,把被子一腳蹬到了牀下,老淚縱橫地叫道:“楊廣這個畜生,怎麼能夠把江山社稷託付給他!獨孤誤我!”
楊堅罵完還不解氣,拳頭拼命地擂着牀,“咚咚咚咚”的響聲在整個大殿裡迴盪着。
臉腫得象個豬頭,到處青一塊紫一塊的春福跑了進來,他在外面早就聽到了楊堅的怒吼,這時候正是進來的最佳時機,只是他裝出一臉茫然的樣子,看着跪了一地的宮女們,不知所措。
楊堅一看到春福這個樣,氣就不打一處來,吼道:“你這樣子,又是怎麼回事?說!”
春福一下子嚇得跪在地上,連連擺手道:“奴才,奴才剛剛不小心摔了一腳!”
楊堅再也忍不住了,直接抄起身邊的枕頭砸了出去,他一下子好象來了勁,這枕頭居然差點砸中了春福,春福心中一驚,緊接着就聽到了楊堅連珠炮般的吼聲:“你這個奴才也敢欺君了嗎?是不是以爲朕命不久矣,老眼昏花了,連你這臉上是什麼傷都看不出了?!”
春福以頭觸地,嘴上不斷地叫着:“皇上恕罪,奴才該死,皇上恕罪,奴才該死!”胖胖的身軀象篩糠一樣不停地抖動着,嘴角邊卻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楊堅做了一系列的劇烈動作,一下子氣有些喘不過來,劇烈地咳嗽起來,陳貴人又是上前好一陣捶胸撫背,才讓他稍稍平靜下來。
楊堅一邊牛喘着,一邊對着春福低沉而嚴厲地說道:“到底怎麼回事?說!”
春福一臉的無辜,可憐巴巴地看了陳貴人一眼,趁着楊堅又低頭咳了兩下,眼中卻是冷冷的寒芒一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