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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皇后病逝,文武百官及外命婦都要進宮哭拜。

佟穗依然請魯太夫人、範太夫人、馮夫人等長輩排在她前面,與她同輩的少夫人們都守禮地排在她身後。

靈柩停放於太極殿。

有儀官引領,外命婦們先到靈柩前哭跪一刻鐘,哭完再退到殿外一側繼續哭靈。

佟穗與郭皇后打交道的次數不多,但每次郭皇后都待她十分和善,這樣一位於國於民有功的皇后進京不足一年就病逝了,佟穗很是憐憫惋惜,難過也是有的,可讓她像魯太夫人等匍匐在地嚎啕大哭,佟穗真沒那麼悲痛,也裝不出來。

這點賀氏比她跟林凝芳都強,悲態絲毫不弱於魯太夫人這些薊州派老人以及洛城那些擅長做此類姿態的世家夫人們,眼淚鼻涕一波一波地往下掉,人都快哭抽了。

佟穗與林凝芳就一邊低頭啜泣,一邊扶着託着賀氏,在衆夫人裡面並不打眼。

靈柩前就這麼哭過去了,改到殿外跪着時,別的夫人們恪守規矩不敢說話,薊州老人們卻可以邊哭邊追憶郭皇后生前的功績與恩典。

魯太夫人對馮夫人道“娘娘入秋後就一直纏綿病榻,這次是聽聞馮老將軍走了,過於悲痛纔去了的啊。”

馮夫人昨日才哭過自家老爺子,這會兒眼睛已經腫成了核桃,額頭觸地道“是我們家老爺子走的不是時候,連累了娘娘,娘娘心繫我馮家,深情厚意我馮家世世代代都會銘記在心,今生肝腦塗地,來世結草銜環爲報。”

範太夫人“我的娘娘啊,在薊州的時候待我情同自家妯娌,我這沒用之人都還好好地活着,佛祖菩薩爲何早早就把娘娘接走了啊。”

佟穗跪在後面,聽着這一句一句的回憶,身上的不適好像也淡了。

跪了整整一上午,禮官才宣佈外命婦們可以出宮了。

佟穗跟着衆人再叩首,起來時扶了林凝芳一把。

賀氏雖然年長,農婦出身的她身子骨硬朗着呢,林凝芳卻是體質柔弱的大家閨秀,在堅硬的石板上跪這麼久,腿肯定早麻了。

出宮後,娘仨上了一輛車。

佟穗用清水打溼巾子,三人都擦了擦臉。

賀氏長嘆一聲,一邊幫兒媳婦揉膝蓋一邊低聲道“皇家的規矩可真多,得虧現在涼快了,要是大夏天,身子骨差點的人都得跪沒了。”

林凝芳“母親慎言,這話傳到外面去,御史定會告咱們的大不敬之罪。”

賀氏“我懂我懂,這裡不就咱們娘仨嘛。”

林凝芳“類似這樣的話,心裡知道就好,最好誰都不要說。”

賀氏連連點頭,專心給兒媳婦揉起膝蓋來。

林凝芳勸了兩次不管用,也就隨着賀氏去了。

午後,不用當差的老爺子先回府了,老爺子同樣跪了一上午,佟穗擔心他的身體,帶上柳初、顏明秀一起來國公府這邊探望。

蕭穆剛坐進廳堂,正在跟賀氏、林凝芳、蕭

玉蟬說話,再來三個孫媳婦,他感慨的還是生老病死。

年輕人說生死就只是閒談,老爺子的年紀擺在這兒,大家哪敢陪着聊

蕭玉蟬“我看祖父就是太閒了,前年家裡春種秋收您老都跟着幹,三哥四哥累得回家就躺,祖父依然腰桿挺直,現在您不用去軍營當差了,乾脆繼續種地吧,也不用跑城外去,就把家裡的小花園改成莊稼,夠您一個人拾掇就成。”

佟穗“祖父要是嫌這邊的花園小不夠您舒展筋骨的,把我們那邊的園子改成莊稼也行。”

蕭穆擺擺手“行了,娘娘剛走,你們都敬重點。”

柳初“我們肯定心疼娘娘,可您老也得愛惜身體,別老想着病啊死的,您自己不在乎,我們聽了難受。”

顏明秀跟着點頭。

蕭穆“好,我不說了,你們也都回去休息吧,阿滿你力氣大,扶我回房。”

其他人行禮告退了,佟穗扶住老爺子的左臂,本以爲老爺子只是找個藉口要跟她單獨聊聊,沒想到老爺子還真的讓她用了幾分力氣才站穩了。

佟穗登時酸了眼眶。

蕭穆嘆道“到了這個歲數,不服老不行嘍。”

佟穗“跟年紀有什麼關係,我跪了一上午照樣腿痠。”

祖孫倆慢慢地來到了後院。

蕭穆靠坐到次間的榻上,佟穗讓阿福在堂屋守着,她親自給老爺子倒茶,再站在榻前給老爺子捏腿。

蕭穆往裡面挪了挪,躲開孫媳婦的手“歇會兒就好了,還沒老到這個地步,你去搬把椅子坐過來,陪祖父說說話。”

佟穗聽話地搬了一把椅子,坐在旁邊。

蕭穆再挪回來,看看小姑娘帶着血絲的眼睛,問“昨晚沒睡好吧都琢磨什麼了”

佟穗“亂七八糟的想了一堆,明明想睡覺,那些想法卻一股腦地往外冒。”

蕭穆“說來聽聽。”

佟穗“先是娘娘,我覺得她挺可憐的,年輕時爲了戰事小產落下一身病,長子也因時疫沒了,前些年竇國舅要算計皇上手裡的兵權,娘娘肯定跟着操心,好不容易皇上登基娘娘可以跟着享福了,卻”

蕭穆“今日進宮,你瞧見太子沒”

佟穗“匆匆瞥了一眼,沒多看。”

太子太子妃都在靈柩旁跪着,可外命婦是進去哭靈的,分心去看太子是爲失禮。

蕭穆指指自己的臉,道“有巴掌印。”

佟穗吃了一驚。

蕭穆“娘娘的病情剛有所好轉,皇上怕她憂慮過重不許宮人將馮老離世的消息告訴娘娘,定是太子說漏了嘴。”

佟穗“就算如此,娘娘何至於爲馮老將軍急到出事”

蕭穆“思慮過重啊。大裕朝於咱們只是國,於皇上與娘娘卻是家。如今皇家的東南西北都有外患,一方生亂其他三方就有可能羣起而攻之,就好比咱們在靈水村,兩邊有匪兩邊有反王,你孫叔還不跟咱們一

條心時時給咱們搗亂,那種情形,老二四兄弟突然沒了一個,你會不會急”

佟穗默然。

蕭穆“跟北地比,靈水村就是地裡的一粒沙,你想想馮老一走,娘娘該操多少的心她本來就病重,這一憂一急,便如油盡燈枯。皇上熟悉她的性子,纔不敢讓她知道外事。”

佟穗“果真如此,太子那一巴掌”

蕭穆“那是皇上的家事,你我不該置喙,我想教你的是,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遠慮也好近憂也好,都得一件一件慢慢解決,這個時候切忌心急,急了傷身傷神,事情也容易出差錯。就像種地,剛開春還沒播種,大家都惦記着秋天有個好收成了,可光惦記有啥用,都得從耕地、播種、澆水、鋤草一步一步地來,只要咱們把每一步都走好,收成便差不了。”

佟穗“馮老出事,於娘娘而言是天災突降,防不勝防。”

蕭穆“烏國攻下薊州纔算天災,現在只是打個雷,有何可怕的就算咱大裕朝東南西北一起打雷,皇上手裡有二十三萬邊軍與三十五萬京軍對他忠心耿耿,佔天下兵力半數,去年皇上只帶五萬精兵就敢南下,現在兵多了,反倒怕了不成”

佟穗在老爺子眼裡看到了一種光,彷彿泰山真的崩裂在老爺子面前,他老人家都不怕。

蕭穆摸摸佟穗的頭,看眼窗外道“江山是死的,人是活的,以皇上的天威,哪怕因爲天災失去一二州縣,只要元氣未損,事後皇上都能再奪回來,怕的就是一個急字,自亂分寸。”

佟穗“您真厲害,我本來還因爲皇上明年要打烏國心中不安,聽您這麼一說,好像周邊全打起來也沒什麼好怕的了。”

蕭穆“那是因爲我相信皇上,也相信咱們這些跟隨皇上的文臣武將們,心中有底氣,自然遇事不慌。”

最重要的是,他相信就算哪一天他如馮老將軍那樣突然沒了,二孫與孫媳婦也能繼續帶領一家人穩穩地走下去。

傍晚,蕭縝派人遞來消息,說興平帝守在郭皇后的靈柩前不肯吃喝也不肯休息,二相正帶着文武百官跪在殿外懇求。

這等大事,蕭穆趕緊換上官服披上白麻進宮去了。

範釗見蕭穆在旁邊跪下了,立即朝太極殿裡面喊道“皇上,蕭老也來陪您爲娘娘守靈了,就算您不顧惜自己,您想想蕭老的歲數,就不怕他跪一晚熬出事嗎”

殿內,興平帝背對門口倚靠在郭皇后的靈柩上,閉着眼睛恍若未聞。

韓保膝行着挪過來,哭求道“父皇,您吃點東西吧”

興平帝垂在一旁的右手忽然握緊,青筋都露出來了,最終還是因爲想起妻子平時對兒子的疼愛而卸了力氣。

“端張榻來,朕今晚要守着皇后睡。”

宮人們忙去移榻。

這是肯睡覺了,等興平帝坐在了榻上,範釗提了御膳房送來的食盒進殿,跪在旁邊親自服侍興平帝用飯。

興平帝一整天都沒進過食了,渾身無力,麻木地喝着範釗喂到嘴邊的粥。

韓保試探道“父皇,讓兒臣伺候您吧”

興平帝沒有理會。

範釗勸道“殿下也休息一會兒”

還沒說完,興平帝目光一寒,指着郭皇后的靈柩呵斥兒子“繼續跪着,跪到朕讓你起來爲止”

韓保被呵得一哆嗦,忙又跪了回去。

範釗只好繼續喂興平帝喝粥。

興平帝勉強喝了半碗,和衣躺下了,讓範釗送文武百官出宮。

當範釗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打開太極殿的殿門,跪在外面的羣臣擡頭,只看見了興平帝休息的一張矮榻,以及靈柩前太子垂首跪立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