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瘋子還是穿着髒兮兮的亞麻襯衫和黃色長褲,似乎根本沒有更換衣物的想法。
聽到盧米安的話語,他擡起頭來,露出一張被黑色鬍鬚遮住的臉孔。
他彷彿已不記得盧米安,藍色的眼睛一片茫然,略顯混沌。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他抓住自己已到肩部的亂糟糟黑髮,再次惶恐低喊。
盧米安走了過去,用戴着黑色手套的左掌拔出“墮落水銀”,噗的一聲刺入了那瘋子的肩部。
骯髒的亞麻襯衣頓時被撕裂開來,傷口不算深,但依舊有鮮紅的血液溢出。
那瘋子完全呆住了,就像等待許久的最終審判終於到來。
隔了幾秒,他撲通坐倒,雙手撐地,飛快向後挪去,試圖與盧米安拉開距離。
這個過程中,他不斷驚恐喊道:“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住在周圍房間的租客們聽到了動靜,但沒誰過來看一眼,因爲這瘋子天天都在叫嚷他快死了,不要殺他。
那把銀黑色的邪異短刀已經脫離了瘋子的肩膀,而盧米安還在凝望虛幻的水銀色長河。
他看見了對方幸福美滿的前半生和親人一個接一個詭異死去的經歷,彷彿能體會到巨大打擊下精神徹底崩潰的感受。
有的時候,盧米安也希望自己能像這個瘋子一樣完全垮掉,不再有任何理智循着心中的本能去做正常人不會做的事情,直到死亡,但他還有希望,哪怕那希望異常渺小,近乎虛妄,也依舊是希望,他不願意放棄,他想要追尋。
所以,他時常會衝動,時常想自我毀滅,但又總是被那點希望帶來的理智束縛,沒有真正地不顧後果,矛盾至極。
因爲明確地知道想交換哪段命運,大概在什麼日期,所以盧米安很快就找到了那瘋子在市場區地底遇見蒙蘇里鬼魂的命運,用刀尖將它撬起,讓它化作水銀色液滴,而原本屬於“黑蠍”羅傑的大口喝酒命運進入了瘋子的身體。
盧米安沒有理睬瘋子的驚恐喊叫,蹲到對方身前,用他的衣物擦拭乾淨了“墮落水銀”的刀身,並初步幫他止了血。
然後,盧米安拉過唯一那把椅子坐下,等待着命運的交換完成。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瘋子的喊叫聲裡,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終於,“墮落水銀”輕輕顫動了起來。
瘋子的低喊戛然而止,他猛地站起,眼睛恢復了清明,嘴裡喃喃自語道:“我得去喝點酒,我得去喝點酒……”
盧米安露出了笑容,長身而起道:“請我吧,就當是幫你擺脫蒙蘇里鬼魂的報酬。”
當然,真正的報酬是“遇到蒙蘇里鬼魂”這段命運,只要設計得當,而目標沒有相應的提防,它將是暗殺利器。
瘋子愣了一秒道:“擺脫了?”
“你可以不信。”盧米安轉身走向了沒有壁燈的黑暗走廊。
瘋子被想要喝酒的強烈渴望驅使,下意識跟了上去。
前往地下室酒吧的途中,他不斷地環顧四周,發現和往常確實不太一樣了。
那種黑暗中有什麼東西在注視着自己的感覺不見了!
帶着巨大的疑惑,瘋子略顯茫然地坐到了吧檯位置,要了兩杯燕麥啤酒,一杯給盧米安,一杯自己咕嚕咕嚕喝了起來,嘴邊盡是白色的泡沫。
因爲他偶爾會清醒,來這裡喝酒,所以沒誰覺得有任何問題。
滿足了那種大口喝酒的渴望後,瘋子望向盧米安,再次問道:“我真的擺脫了蒙蘇里鬼魂?
“你怎麼辦到的?”
“我把蒙蘇里鬼魂幹掉了,但我不確定它還會不會復活。”盧米安一臉正經地回答,“當然,之前遇上它的人如果還沒死,都不會再被糾纏了,你應該記得,我上次告訴過你,我也遇上了蒙蘇里鬼魂,你看,我現在還好好活着。”
“真的嗎?”那瘋子不敢相信這位英俊的年輕人能幹掉蒙蘇里鬼魂。
教會的人都沒有做到!
盧米安笑了:“騙你的,我只是找到了不讓蒙蘇里鬼魂糾纏的咒文,但需要受困擾者的鮮血作爲媒介。”
瘋子恍然大悟:“難怪你要給我一刀。”
他隨即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我可能暫時沒法給你什麼報酬,我已經沒剩多少積蓄,得重新找工作了……”
“怎麼稱呼?”盧米安打斷了瘋子的話語。
“叫我弗拉芒就行了。”瘋子也詢問起盧米安,“你呢?”
“夏爾。”盧米安大口喝着燕麥啤酒。
等杯中的啤酒只剩淺淺一層,瘋子弗拉芒已有點醉醺醺的,拉着盧米安絮絮叨叨道:“伱知道嗎?我原本是一名大學講師,同時還要負責部分學生的安全。“
“那些學生很多都膽大妄爲,什麼都敢做,什麼都想嘗試,如果被我們阻止還會高喊'自由’自由’的口號。
“他們甚至會在地下墓穴內舉行畢業舞會,燒無名屍體的骨骼給自己暖屁股什麼都不信,什麼都不怕,當然,我當初也是這樣。”
弗拉芒說起了自己的前半生,時而驕傲,時而高興,時而痛斥時弊,時而追憶美好。
“你是爲了阻止某些學生冒險,纔去地下特里爾的?”盧米安邊喝着啤酒,邊隨口問道。
弗拉芒搖了搖頭:“不,我是學礦物的,特里爾地下岩層的分佈很有特點,很值得研究,我們還在地下墓穴內和醫學院的人聯合建立了一個'礦物學與病理學博物館’。
“我是從博物館出來,繞到市場區地底,打算從這裡回家時,遇上蒙蘇里鬼魂的。
“我的桑德琳娜……我的巴斯蒂安……”
弗拉芒擡起雙手,按住了腦袋,嗓音變得異常痛苦。
盧米安見狀,岔開了話題:“特里爾的地下岩層很有特點?”
“是啊。”弗拉芒先是本能回答,繼而恢復了情緒,滔滔不絕起來,“我們還給那些岩層取了很有詩意的名稱,從上往下依次是'花朵’'綿羊’'莎草’....….”
就這樣,盧米安和弗拉芒一直聊到了凌晨,後者情緒亢奮,佈滿黑色鬍鬚的臉龐似乎都紅潤了一些。
他沒再失去理智,確定黑暗中沒什麼東西注視自己後,他變回了正常人。
揮別醉醺醺的弗拉芒,盧米安略帶笑意地收回視線,走入207房間,開始給“魔術師”女士寫信。
他先是提了自己被忒爾彌波洛斯影響差點給查理轉運和襲殺“黑蠍”羅傑等月女士”下屬的事情,然後說“挑釁者”魔藥因後者而徹底消化,想知道女士您那裡有沒有“縱火家”魔藥配方和非凡特性,需要付出什麼代價來交換。
盧米安清理好環境,召喚出那個人偶信使取走信件後沒多久,“魔術師”女士就回了信:“不錯,你已經真切認識到了那個名字很長的傢伙能對你造成什麼影響,試圖做什麼事情,保持這種警惕。
“根據你的描述,那位'月女士’應該有序列3了,能真正挑釁到這麼一位半神確實能幫助你快速消化魔藥。
“如果我沒有記錯,你明天晚上要參加K先生的聚會,並向他表示可以信仰那位存在,這意味着你將真正成爲他們的一員,也就完成了我給予的第一階段任務到時候,作爲獎勵,我會免費給你'縱火家’的魔藥配方。
“那份'縱火家’非凡特性還在我這裡,但你需要遵循等價交換的原則。
“在因蒂斯,'縱火家’魔藥的兩種主材料都在1.8萬費爾金以上,很多時候甚至會超過兩萬,但對應的非凡特性價格一般在3.5萬費爾金左右。
“這說明了什麼?說明因蒂斯已經有許多人成爲'縱火家’,但又死了不少'縱火家’。
“作爲小阿卡那牌的持有者,我會給你一個很大的折扣,那份非凡特性只需要3萬費爾金。
“祝你好運。”
呼,3萬費爾金……盧米安吐了口氣,覺得這不算是一個遙不可及的數目。
他本身就有四千多費爾金存款,那把叫做“豐收祭”的邪惡鐮刀還能賣出不錯的價格,到時候,再向芙蘭卡借一些,並挪用點微風舞廳的現金,距離3萬費爾金應該不會太遠。
而“月女士”和盧米安猜測的一樣--她已從“夫人”變成了孕育神靈的女士,肯定不止序列4。
還好,之前那場戰鬥裡,我們始終表現得快要輸掉,沒讓“黑蠍”羅傑尋求援助….….盧米安燒掉了“魔術師”女士的信紙,略作洗漱,躺到牀上,進入了睡眠狀態。
.....
早晨六點多,他剛做好洗漱,換上白色襯衫、黑色馬甲、棕色長褲和無綁帶皮靴,就聽見三樓有人蹬蹬蹬下來。
那是衣衫襤褸滿身垃圾惡臭的魯爾和米歇爾夫婦。
魯爾望向207房間門口的盧米安,驚慌恐懼地喊道:“夏爾,夏爾先生!
“那個瘋子死了!”
那個瘋子死了?弗拉芒死了?盧米安先是一怔,旋即越過魯爾和米歇爾夫婦衝向了三樓。
310房間的門敞開着,盧米安一眼望去,就看見了懸掛在窗戶上的弗拉芒。
他正對着房門,已將鬍鬚颳得乾乾淨淨,顯露出斯文瘦削的臉龐。
此時,他已沒有了呼吸,臉色青紫,雙眼微凸,嘴巴大張,身體沐浴着窗外照入的清澈晨曦,靜靜懸掛在一條綁在窗框上的皮帶內。
他的下方,那張木桌上,擺放着快要熄滅的煤油燈、幾本大部頭書籍和被鋼筆壓住的一張白紙,上面似乎寫着什麼。
盧米安沉默了幾秒,緩步走了過去,檢查起那張白紙。
上面用字跡圓潤的因蒂斯文寫道:“我瘋着的時候,還有求生的渴望。
“我清醒之後,卻找不到人生的意義了。
“請將我安葬在地下墓穴的'墓燈地下室’。”
盧米安擡起了腦袋,望向那雙略微凸出的藍色眼睛,彷彿在和已經死去的弗拉芒對視。
他就這樣靜靜地望着,似乎凝固在了那裡,許久沒有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