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飛有些跌撞地向御花園裡去,四月時令,園子裡的花木尚未繁茂,在無月的夜裡聳出橫瘦的黑影,偶爾有被驚起的夜鳥,多半留下嬰兒啼哭般的淒厲一聲,突拉拉飛上天去。
她跑至一座叫做玉帶橋的石橋上,四顧一下,數十步處有三五個散心的女眷,又凝神看看橋下的流水,不由咬緊了嘴脣。
她倒不是在乎四月的水依然冰寒幽冷,而是覺得即使跳下去,皇上也未必會有多麼重視,這不是一條好計,但她一時也想不出更好的了,只有賭賭運氣,於是決定還是往下跳。
沒想到,就在縱身之前,卻有一隻手在後頭重重一扯。
素飛一驚,連忙回看,卻是曲念瑤,宮裝不整,只一個人,想是一路追來,忙道,“你怎麼來了?”
“我看你今天魂不守舍的,來這裡做什麼?”
“不妨,你快回去”,素飛看那幾個散步的女眷越走越遠,心下着急,含混應道。
曲念瑤看看她,搖頭嘆了口氣,卻突然,荷裙翻落,曳一抹風華,向橋下墜去。
事出突然,萬素飛不但來不及拉住,而且整個驚呆,直到曲念瑤在下面冒出頭來喊,“快呼救,你真想淹死我啊?!”,才放開嗓子大叫“來人!”
晚上園子裡很靜,遠處的人聽到呼聲,趕忙來看,七手八腳將曲念瑤救了上來。
河水並不深,但新封的惠妃落水,動靜可就鬧得不小了。
咋咋呼呼半夜將曲念瑤送回玉華宮,乍暖還寒天氣,一路上披着溼衣,冷得嘴脣青紫,回了屋,幾個小丫頭慌忙外頭取大衣的取大衣,拿暖爐的拿暖爐去了。
只有萬素飛一個留了下來。
“爲什麼?”她直直盯住曲念瑤,問。
“你好容易求我件事……”,不知是冷還是什麼原因,曲念瑤的回答倒好像怯生生的。
“你又不知道我要幹什麼。”
“我不管,我只知道是你要做的。”
非常簡單的對話,可突然間卻讓萬素飛感到有什麼很酸的東西從鼻子直衝上去。
曲念瑤寧死不肯供出楊妃的時候,她也曾經認爲是不可理喻的愚忠,但當這樣無理的迴護落在自己身上,才知道是多麼的溫暖。
她在拿她當朋友麼?
這個傻瓜,爲什麼要這樣呢,明明知道自己從來沒有真正信任過她的!
她原本以爲自己早已心如鐵石,可那一瞬間還是不由微微一動,轉過臉去,不讓別人看到她泛紅的眼眶。
甚至閃過念頭,周榮如果不來也算了吧,我會想到另外的辦法來實行計劃,現在的計劃若有朝一日敗露,只怕會平白連累到她。
但是,就在這時,外頭傳來鼎沸人聲——皇上還是頗爲關切曲念瑤的,聽說落水,忙從樂美人處趕來了。
於是,已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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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後來的史書上,寫有一行字,熙德二年四月,上突染沉痾,三日而大漸。
這句話在發生的當時,表現爲四起的流言與混亂。
“你知道嗎,皇上不行了!”青石路上,一個半老侍衛附耳向另一個說。
“不會吧?不說是風寒嗎?”
“開始說是風寒,可幾服藥下去,不見好,聽說現在水米不進,昏着呢。”
“你怎麼知道?”
“我妻妹是李太醫的偏房,聽說的,一字不差,騙你是這個!”先前的侍衛舉起小拇指。
“那是啥病?太醫院那麼多人都治不了?”
“別提了,李太醫頭髮都愁白了,整個太醫院吵個翻天,有說是脾胃衝的,有說是肝火燥的,有說是腎氣虛的,爭來爭去,愣是沒一副方子好使。”
“難不成是撞到不乾淨東西魘住了?”
“誰知道,聽宮裡小太監說,德妃娘娘嚇得不顧後宮規矩,私下請了一幫和尚道士驅鬼祈福呢,可好像也沒什麼用。”
“唉,難道真是天意,可惜了年紀輕輕的就……”
“可不是說麼,咱也當過幾朝的差,這個皇上算不錯的。”
“等我回家也給他燒柱高香吧,求菩薩保佑一下,也算是咱老哥幾個的心意。”
……
侍衛談論如此,當事人的反應可想而知。謠言飛散,人心惶惶,前兩天還好端端的天子就要駕崩這個事實讓人無法一下子接受,而且皇子那麼年幼,誰也不知道接下來又會發生什麼動盪,無論後宮和朝堂,都彷彿末日來臨。
在這個時候,萬素飛站出來了。
議事廳上,立着曲念瑤、李太醫和宰相王直,正是三個目前後宮、太醫院和朝堂上最有實權的人物,曲念瑤作爲後宮嬪妃,是立在簾子之後的,三個人的目光,卻都落在中間一個穿素白絹衣的宮女身上。
“奴婢的孃親曾經發作過類似的病症,突然昏迷,高燒不退,當時以爲沒有救了,卻萬幸遇到一名懸壺濟世的高人,爲孃親施以針術,救活過來,並將針術傳給奴婢,說是以防復發,現在皇上命在旦夕,奴婢願意以此針術一試”,萬素飛跪在中間,朗聲稟道。
“此話當真?”王直面上現出光芒,忙道,“這非同兒戲,你有幾分把握?”
“幾分把握奴婢不敢妄言,奴婢只是說跟奴婢的孃親情況相似,而奴婢的孃親治好了。”
“你這丫頭不要貪功胡言亂語,你可通醫理?可知藥性?天子性命那容你兒戲!?”一旁李太醫卻神色嚴厲,斥道。
“李太醫,不就是因爲你等通醫理知藥性的治不好,本宮才讓丫頭冒死一試的麼?”曲念瑤的聲音從簾子後發出,她倒並非有心刻薄,而是確實心急,說話才這麼衝的。
李太醫被說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當然也不是不想治好皇上,而是從他學醫的自信,不太相信萬素飛有這個本事,曲妃王直都是外行,少不得他要把把關,於是又問,“你遇到的是何人?又說你孃親得的是什麼病症?你不說清楚這些,讓人怎麼信你?”
萬素飛不慌不忙,將瞎掰進行到底,“奴婢當時遇到的是個女大夫,又溫柔,又好看,可是奴婢問她名字,她不肯說,只說濟世救人是她本業,不願病人以此爲念。”
她的回答是有玄機的,一方面不質實,就難以被揭穿,而另一方面暗暗讓李太醫的猜測指向那享有盛名的藥王姬蕭錦瑟,如果是她,太醫也會心服口服吧。
接着,她又說道,“她說奴婢孃親之病,是天生的一種寒症,成人後會無故突然發作,這種病症所患極少,所以一般人都不知道。”
李太醫哦了一聲,心下稍寬,心想世上病症太多,即便他飽讀醫書,也難免有不知道的吧,若是罕見的病,也能讓他稍微下來臺一些。
他還想再問什麼證實一下,被王直打斷了,“如今形勢危急,就讓她試一下吧,反正……我看這丫頭還伶俐,不至於拿自己腦袋開玩笑”,那個“反正”之後王直本想接“死馬當成活馬醫”,還好及時咽回去了。
於是萬素飛終於帶着一袋銀針走進甘露殿,斥退了其他下人,說是有人看着她緊張,怕下錯了針。
當然,那袋針只是幌子,真正的解藥在她身上帶着。
即使這已經是她心裡謀劃過無數遍的場景,真實行時還是頗爲緊張,她站過的地方,都被汗水打溼了小小一片。
功夫都是做在前面的,終於,她成功了,當衆人一擁而進,發現皇上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笑着,歪倒在牆上。
曲念瑤趕過來拍着她的背,“這是怎麼說的,一個治病的,倒把自個治得跟虛脫似的。”
她不說話,只是疲憊地笑,她的戲還有最後一幕,現在還不是放鬆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