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曆562年3月24日,天氣,晴,於馬爾馬拉海。”
“科斯坦丁尼耶,這座傳說中的世界渴望之城終於出現在我面前;不出意外,這應該就是我餘生的囚牢了。當我七歲的時候,父親曾經指着地圖上的這座城市對我說,祖父吉利基一世蘇丹的大軍曾經在伊茲密特和這裡隔海相望,而惴惴不安的希臘皇帝則龜縮在華麗的囚牢中瑟瑟發抖……”
“我至今還記得父親臉上的落寞和無奈。他是個豪勇和慷慨的蘇丹,在東方和西方都極富威望,甚至曾經擊敗了遠道而來想橫跨安納托利亞進攻埃德薩的日耳曼皇帝康拉德;我無法理解那些西方人如此熱衷於向東掠奪和征服,用我們東方人的鮮血染紅他們的屠刀,只願真主懲戒他們。”
“父親雖然征服了東方的土庫曼人,迫使過西方的十字軍承認失敗;但是面對羅馬皇帝和他的軍團,科尼亞人卻往往都是輸多贏少。阿克蘇赫,傳說之中那個約翰皇帝麾下最兇狠的爪牙,他也是個突厥人,他也是真主的信士;但是他殺起同爲信士的我們卻比誰都兇狠。”
“父親曾經說過,塞爾柱的榮光早已成爲過去,科尼亞人困守於安納托利亞的崇山峻嶺之中,拙於農耕和行商,而四周皆是強鄰,必須爲族人的未來尋找出路。爲此他向約翰皇帝秘密的稱臣納貢,等到我的弟弟吉利基二世繼位之後,甚至要和曼努埃爾皇帝商討歸附的事宜。”
“但是高傲的希臘人要求所有科尼亞人放棄新月教的信仰,改宗十字教,而曼努埃爾皇帝則希望弟弟做他的‘阿克蘇赫’,從此長居於布拉赫奈宮;尖銳的矛盾之下,密列奧賽法隆戰役爆發了。我依舊記得那天弟弟和我說,如果他輸了,他就會自縛於羅馬皇帝的御座之前請求原諒,而我們摯愛的國家從此之後則蕩然無存。”
“但是真主安排的命運,誰又能猜的透呢?在密列奧賽法隆贏得了決定性的勝利之後,弟弟膨脹了。他賭上了全族的希望,向着伊茲密爾進軍,然後在曼德爾河谷遭到了前所未有慘敗。不,我爲何要寫這些?這都是十年前的前塵往事,而我現在只是一屆階下囚,是侄子們送到羅馬皇帝身邊的人質罷了。”
修道院的閣樓之中,藉着昏暗的燈光,阿格妮絲正在翻看着娜菲莎死前留給她的筆記;她不知道老師爲何要鄭重的把它塞到自己懷中,好像自己所有的疑問都會在裡面得到回答一般。
“是老師的日記。”
翻看了幾頁之後,阿格妮絲得出了結論。這本日記上面記載了娜菲莎從士麥那前線作爲科尼亞人送到安德洛尼卡帳中的人質開始,一直到君士坦丁堡,以及她之後在這座城市的所見所聞。
“新月曆562年4月11日,天氣,小雨,於布拉赫奈宮。”
“作爲一名人質,我的待遇恐怕是好過頭了。我所居住的地方比科尼亞的宮殿美麗一萬倍,而那個叫尤斯塔斯的宮廷宦官對我也極盡諂媚;我甚至被獲准能在侍女和禁衛軍的陪同下在城內閒逛,我終於知道希臘人的富庶到達什麼程度了。那些奢侈的希臘人,他們竟然用昂貴的馬賽克鑲嵌畫用於廣場和道路的鋪設!”
“這裡整潔,乾淨,富庶而充滿了活力和朝氣,市民們從骨子裡總是散發出一股與生俱來的矜持和傲慢,特別是對於從外地來的人們。雖然他們每每聽到外地的希臘農民稱呼這座城市爲伊斯坦布爾的時候總會將它糾正爲新羅馬,不過不得不說,沒有任何一座城市可以和這裡媲美,難怪就連先知也對這裡念念不忘,”
“我依然沒有見到安德洛尼卡皇帝,但是我知道他絕對不是一個被一紙合約束縛的人。我知道那是個膽大包天的傢伙,三十多年前他還是父親階下囚的時候,就敢於在奴隸衛隊的監視之下向我念誦情詩……哦不,請真主饒恕我,我到底在想些什麼?”
看到這裡,阿格妮絲不由得笑了笑:“老師和那個人......我知道他們肯定有故事。”
雖然被篡位者強行冊封成爲了安德洛尼卡的巴塞麗莎,但是阿格妮絲卻詭異的並不特別仇視他,有的只是無盡的冷漠。在那個血色的夜晚,法蘭西公主的內心早已隨着自己的未婚夫阿萊克修斯的暴斃而死去,直到她昨天逃出來布拉赫奈宮,這兩年她度過的每一天都宛如行屍走肉——除了和娜菲莎在一起的時光之外。
“新月曆562年4月14日,天氣,晴,於布拉赫奈宮。”
“今天我認識了一個可愛的小姑娘,來自法蘭西的小阿格妮絲,我從她眼中只看到了無盡的冷漠。可憐的孩子,這個眼神我太熟悉了,三十年前父親命令我嫁給達尼什蒙德酋長的時候,那時的我心若死灰,而阿格妮絲甚至比我還要絕望。她到底經歷了什麼?她還是個孩子,她不該一輩子生活在這個陰影之中,不,我要開導她。”
“可是我現在和小阿格妮絲又有什麼區別呢?雖然布拉赫奈宮的宦官和侍女在我面前無比諂媚,但是我知道他們想要什麼,他們只不過是想通過我去奉承那個男人罷了;一旦那個男人對我失去了興趣,他們現在狗一般的討厭笑容馬上就會化作最寒冷的堅冰。”
“我今天在御花園遇到了安德洛尼卡,看到他滄桑的面容,我只能說我們都老了啊。但是他還是如同三十多年前一般油腔滑調,他甚至對我說從多利留姆的前線趕回皇都居然是爲了早日見到我?”
“該死,那顆釦子被他發現了,那是他被父親驅逐回希臘之前,我最後一次偷偷去見他,在科尼亞的郊外目送着他縱馬而去,卻從他的衣領上掉下來的東西。我曾經天真的以爲會等到他回來,因此將它珍藏了整整三十二年;不,娜菲莎,你到底還愛不愛安德烈?你對他還愛得如同三十二年前一般熾烈麼?你不是發誓再也不會相信愛情;你不是發誓,要用在科斯坦丁尼耶的餘生寫一本關於父親的傳記麼?”
阿格妮絲津津有味的翻看着娜菲莎的日記,恍惚之間甚至有些忘記了現在的處境。“想不到,一向在我面前無比沉穩,被我視爲高山仰望的老師,竟然也有如此內心混亂的時刻。”她躺在牀上,無意識的搖晃着自己的小腿:“接下來的一大部分都是那傢伙如何撩撥老師的內容,以及老師最直接的內心感受——哦天哪,我看這些無聊的東西幹什麼?”
小皇后面色微紅的暫時合上了娜菲莎的日記,內心卻有些心潮起伏。“我應該看重點,而不是這些無聊的東西!”阿格妮絲的內心不斷地提醒着自己,但是她馬上又怔怔的望着昏暗的天花板,隨着燭光的搖晃,甚至能聽見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夢裡不覺秋已深,餘情豈是爲他人......話說回來,雖然那是一個歹毒,殘暴,陰險,狡詐的人渣,但是他的情詩寫的可真好——不,不不不,我要吸取老師的教訓,以後千萬不要被這種人渣騙了!”
許久之後,阿格妮絲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平復了自己的心情,重新翻開了娜菲莎的日記;這次她跳過了那些不重要的,終於,她發現了一些了不得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