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此劍只應天上有

呼呼

冬日海風,捲動臨海港口上的九宗黑旗,千艘渡船渡口在停泊,數以萬記的人間遊子,於街巷之間形色匆匆。

體型如山嶽的巨龜,在港口緩緩靠岸,出生伏龍山的吳老道,帶着徒弟走下龜島,途徑港口茶鋪時,轉頭看了眼,估計是想起了那個出發時名聲不顯,如今卻已經名傳九洲的年輕劍俠。

龜島之上,千星島黃寂,悄然下了樓梯,來到港口的海堤之上,負手而立,眺望無盡碧波。

在海上漂泊數百年,都沒打下‘海王’的名頭,至今依舊是‘龜仙人’,黃寂臉上不免有些壯志難酬的蕭索。

黃寂暗暗醞釀許久,想賦詩一首,表述此刻心境:

“東臨登潮,以觀滄海,水何澹澹……”

即將名傳千古的佳作,尚未構思完,海堤上就落下一人,遙遙拱手一禮:

“黃島主。”

黃寂思路被打斷,有些憤憤,不過瞧見來人,還是露出了笑容:

“諸葛兄,好久不見。”

來人身着望海樓制式衣袍,乃是登潮港的首座長老諸葛胥。

登潮港是望海樓的立足之本,諸葛胥的宗門地位,和奎炳洲的徐元峰差不多,都是高層核心。

諸葛胥緩步來到跟前,從袖中取出一卷畫軸,遞給黃寂:

“黃島主前些日子所託之事,已經辦好了,這是雲水劍潭李重錦,親自執筆的畫像;李重錦和咱們九宗的左劍仙是故交,其侄子和左劍仙,更是一起參加九宗大考的‘同年’,這幅畫的工筆,可謂神形兼備、栩栩如生……”

黃寂雙手接過畫軸,打開看了眼,畫上是個威嚴冷峻的劍俠,造型、表情、衣着,都和荒山尊主、青瀆尊主這些人差不多,算是仙家老祖標準肖像畫。

“不錯不錯,辛苦諸葛兄了。雷霆崖的楚毅,如今整天在瞎吹,說左劍仙和他關係匪淺,能有這般成就,離不開他的‘鏡花茶’,連多寶潭的東家,都死不要臉把名字改成了‘鳴劍潭’;他們也不想想,沒我這條船送左劍仙過去,他們能遇上左劍仙?”

“那是自然。”

……

黃寂買左凌泉的畫像,一部分是出於驚豔和敬佩,另一方面也算是招攬生意的一種方式。

不管什麼地方都有‘名人效應’,就比如宗門裡只要出一個名揚天下的強者,過來拜師學藝的肯定踏破門檻,渡船也是如此。

黃寂把畫像往龜島‘名人堂’一掛,再配上幾句說明,說一路打到異族大本營,端了黃粱福地的左大劍仙,第一次出海坐的是他的船,崇拜強者的修士肯定趨之若鶩,票價翻番不敢說,漲個兩成肯定沒人有意見。

龜島剛從華鈞洲歸來,下一站是去南嶼洲的千星島,從東洲去南方的修士,肯定沒去華鈞洲的多,不可能抵港即客滿,按照往日流程,會在登潮港等待乘客,直到足以回本纔會重新起航。

不過黃寂交談幾句後,卻聽諸葛胥說道:

“最近九宗下令戒嚴,各宗門都暫時禁止弟子遠行,各地渡船也要求加快頻次,以便在外弟子返宗,黃島主若是無事,不如就直接出發吧。”

黃寂略顯意外,不過想到西北一鍋粥的亂局,玉瑤洲會進入戰備狀態也正常,他收起畫卷,含笑道:

“行,不過這跑空趟的耗費……”

“黃島主放心,九宗決議影響海航運轉,損失自然由九宗承擔。”

黃寂見此自然不再多說,送別諸葛胥後,就重新登上了龜島,安排弟子加急補給,準備即刻離港。

不過龜島是活物,超遠距離跨海航行後,連歇都不讓歇就繼續跑,顯然會產生不滿情緒。

黃寂飛身來到龜……巨龜的頭部,站在龜甲的邊緣,想開口安慰兩句。

但令他意外的是,拓天王八的碩大頭顱,探入了海水之中,沿着大陸架望向深海,不知在幹啥。

“老夥計?看到母海龜了?”

巨龜無聲無息,沒有任何反應。

黃寂暗暗皺眉,落在了海面上,半蹲下來,以手掌按住水面,仔細感知。

海域太過遼闊,又深不見底,其內的靈獸和各種靈脈遠比陸地豐富,各種氣息混雜干擾判斷,很難摸清海域深處的情況。

黃寂哪怕常年待在海上,也是仔細分辨良久,才從海域深處,發現了些不同尋常的動靜。

感覺起來,像是九幽深海的最底部,有什麼東西移動,雖然沒有任何氣息,但龐大的體積推開海水,還是在海底帶起了亂流,化爲漣漪慢慢傳遞到了港口。

黃寂略顯疑惑,說是海底有蛟龍鯨鯤移動,這動靜未免太大了;但說是海底發生了地震、火山等自然災害,動靜又小了些,到底是什麼東西,他也想象不出來。

動靜在緩緩增強!

黃寂探查不過片刻,途徑的登潮港九宗仙尊,也發現了海域的異樣,齊齊從客棧、仙家鋪子裡現身,落在了海堤上,無聲眺望。

很快,海外的動靜已經不需要感知,海風肉眼可見的變強,吹的九宗黑旗‘噗噗’作響,港內的水位,也在緩慢下降,呈現出了海嘯前的徵兆。

“嗚嗚”

就在整個登潮港的修士茫然駐足之際,一道渾厚的號角聲,從偌大港口中響起,遠傳周邊百里,港口上空也亮起了淡青色的護港大陣。

集市中的仙家長老,當即反應過來,急聲大喊:

“敵襲!敵襲!所有人棄船歸港戰備!快……”

“嗡”

整個玉瑤洲最爲繁華的仙家港口,瞬間炸鍋。

無數散修也顧不得規矩,掉頭就往內陸飛遁;飄在海上的渡船,則涌出無數人手,逃往港內;腰懸九宗腰牌的修士,則按照平時演練,迅速原地結隊,在同宗師長、師兄的帶領下,衝向預留的防衛要地。黃寂臉色也白了些,連忙驅使龜島,爬上登潮港的海岸避險。

於此同時,天象也發生變化,內陸深處都傳來數道驚人氣息,在往登潮港疾馳。

凳潮港作爲玉瑤洲最大的出入境海港,與他洲物資交換的戰略要地,又地處最前線,防護設施極爲完善,沒忘機的境界,可能連門都打不破,進來了也得面對東洲羣雄圍剿。

但可惜的是,世上最固若金湯的堡壘,也擋不住內部的攻勢,特別是守將的開城叛逃。

黃寂剛把拓天王八攆上海堤,尚來不及找避難之所,就發現籠罩整個登潮港的大陣,閃爍了兩下,然後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

港口數萬修士瞬間死寂。

黃寂眼神錯愕沒了把力量擰成一股繩的護山大陣,中低境弟子面對強敵直接失去了作用,想守住山門就只能靠頂層肉搏了!

黃寂正驚疑之際,就發現登潮港的上空,出現了一道身着華袍的身影,手持玄色海王旗,從氣勢來看正是負責駐守此地的望海尊主。

望海尊主一出場,港口修士如釋重負,但他們還沒來得及重新戰備,就聽見了一句難以置信的話語,從高空響起:

“望海樓弟子聽令,調轉防線,面朝內陸,餘者放下兵刃,以免枉送性命。”

黃寂難以置信望向半空!

望海樓諸多弟子,在老祖的號令下,雖然心有遲疑,但這就和上官玉堂給鐵簇府弟子下令一樣,哪怕有想法,也不會遲疑半分,迅速開始調轉防線。

而外派到登潮港的八宗長老,自然都炸鍋了,無數人當即開口呵罵:

“溫夜庭,你想造反不成?”

“你瘋了?”

“亂我陣勢,我看你事後如何向三元老交代……”

……

嘈雜聲不過持續片刻,天空之上就顯出五色流光和霹靂雷霆。

望海樓地處帝詔王朝邊陲,最快趕到凳潮港的,自然是帝詔尊主。

事發突然,商詔也顧不得擺出尊主氣場,人如流星,眨眼已經到了跟前,手持大劍,騎乘五色麒麟,懸停在港口上空,怒目道:

“溫夜庭,你找死!”

雖然話這麼說,但帝詔尊主並沒有直接給溫夜庭一劍,因爲海外變天了。

呼呼

海風愈來愈烈,吹開了天上的薄雲,露出了一輪金色大日。

所有人轉眼望向海面,卻見海水‘咕嚕咕嚕’如同沸騰一般,冒出密集氣泡。

很快,一艘巨型渡船,衝出了海面,砸在了海上,濺起無數水花,側面刻着映陽雙魚的徽記。

轟隆

隨着闊別數千年的‘向陽城’徽記,再次出現在東洲轄境,無數修士從海底飛躍而出,懸停至半空。

從海港內看去,就如同從海底往天山下了一場暴雨,不過片刻之間,就佈滿港口外的天空,密集如蝗蟲。

帝詔尊主瞧見這陣仗,也是變了顏色。

本來商詔發覺凳潮港有變,還以爲異族和偷襲荒山一樣,偷襲凳潮港搗亂,來的只是幾個戰力強橫的山巔巨擘。

外面忽然冒出來不下數萬異族修士,情況就完全不同了。

仙家發生大規模衝突,決定勝敗的只能是頂層幾個老祖,中下游修士根本左右不了戰局,起的作用是佔領、肅清區域,在戰後擔任下層管理,重組佔領地秩序。

異族忽然冒出這麼多人,目的顯然不可能是搗亂,而是要徹底佔領玉瑤洲!

察覺這一點後,商詔已經暗道不妙,但實際情況,比他想象的還要恐怖的多。

隨着數萬異族修士在海上露面,掛在半空的太陽,光芒似乎變強了些,把整片海面都照耀成了金色。

所有人眯眼仔細看去,卻見大日正中,有一名身着白裙的女子,懸浮於天地之間,鳥瞰着整片大陸。

望海尊主溫夜庭,沒有去管帝詔尊主,在高空轉過身來,手持大旗面向大海跪下,朗聲道:

“弟子溫夜庭,恭迎師尊!”

此言一出,港口內有不下百餘修士,從各處飛身而出,落在空地上,俯身朝拜:

“恭迎老祖歸山!”

整個登潮港鴉雀無聲,因爲梅近水存在的痕跡早已被抹去,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天上那個女子是誰。

但能修到玉階的修士,自然都明白能有這麼大影響力的異族女修,是什麼身份。

颯颯颯

不過片刻之間,東洲的尊主、劍皇,已經按距離遠近先後趕來。

第二個抵達的伏龍尊主陳朝禮,瞧見如日當空的女子,臉色瞬變,落在商詔跟前,沒有言語。

而懸浮在半空的女子,也沒有說話,只是平靜望着熟悉的山川綠水,以及上面一個個熟悉的故人。

帝詔尊主對此並不意外,因爲面對一位仙君,能代表東洲說話,下令拔刀的人,只有另一位仙君,他和陳朝禮輩分再高,也不敢貿然發號施令。

颯颯

天空雷鳴不斷,在登潮港上空聚集的仙家巨擘越來越多,沖霄劍氣與尊主氣場,漸漸穩柱了九宗修士的心湖。

但主角沒來,場面再大也是枉然。

面對海外那個如日當空的上古巨擘,所有人也只能擡頭仰視,等待着那決定性的一刻到來……——

於此同時,南海之上。

轟隆隆

雷鳴聲響徹天地,碧藍天空被撞開一個個碎裂的洞口,等到海中魚龍或者渡船上的修士擡頭觀望,天空又恢復了正常,只留雷音尚存。

“我去……前輩,到底怎麼啦……”

左凌泉死死抱住崔瑩瑩的腰,在空間裂隙中不停遷躍,天地的變化讓視野變成了萬花筒,重力等天地法則更是詭辯無常,讓人產生頭痛欲裂的眩暈之感,根本不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崔瑩瑩死死抱着上官玉堂的腰,也被根本沒法承受的速度震的頭暈目眩,但卻沒有放手的意思,或者說完全不敢放手;她能明顯察覺到,這時候敢鬆手,玉堂肯定不會管他們死活,要是落入空間裂隙,鬼知道會掉去哪裡。

今天早上,懸空閣樓已經快要接近婆娑洲,左凌泉和前幾日一樣,在屋裡面當小白鼠,讓老祖琢磨雙修之法。

崔瑩瑩作爲未過門的前輩,又是醫師,自然要守在跟前,免得玉堂藉機佔她情郎便宜,給她戴帽子。

本來一切正常,上官玉堂和崔瑩瑩仔細研究下,還琢磨出了些門道。

但也不知道上官玉堂中途察覺到了什麼,神色一沉,拉着崔瑩瑩這個九宗第一奶媽就飛了出去。

左凌泉不明所以的情況下,還以爲老祖又想揍瑩瑩,順手就拉了一把,想打個圓場什麼的。

結果上車就下不來了!

老祖和出膛的炮彈似的,等左凌泉反應過來,已經飛了恐怕不下萬里。

左凌泉也不知道飛了多遠、多久,用力抱住瑩瑩的腰,見老祖悶頭飛不說話,只能問道:

“瑩瑩姐,到底怎麼啦?”

崔瑩瑩緊緊貼在玉堂背上,也暈頭轉向不知爲何,正想繼續問的時候,忽然感知到桃花潭傳來動靜有門徒在燒香禱告。

這是宗門召回在外老祖的手法,若非遭遇滅頂之災無力抵抗,弟子根本不敢動用。

崔瑩瑩頓時花容失色:“不好,九宗出事兒了。”

左凌泉神色一沉,聯想到在異族打探的消息,知道事兒不是一般的大,詢問道:“趕回去來不來得及?”

崔瑩瑩明白原委後,比上官玉堂還着急了,施展術法給上官玉堂加持,催促道:

“你飛快點!誰打過來了?商詔他們吃乾飯的不成……”

上官玉堂速度極快,但表情平靜,不顯半點焦急,途中還開口說了一句:

“瑩瑩,我相信你,希望你別讓我失望。”

“你說什麼亂七八糟的?快飛,快飛……”

……——

轟隆隆

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梅近水現身不久,登潮港上空已經百仙齊聚。

商詔、陳朝禮,以及騎乘黑龍的仇泊月,率領九宗修士佔據了半個天空;餘下不是在路上,就是固守本地,以免異族從別處登陸。

旁邊,東洲劍聖江成劍,攜雲紅葉、姜太清先行抵達,身後跟着數千高境劍修,雖然服裝各異,但全部手持佩劍,看起來甚至比九宗這邊還整齊一些。

如此大規模的仙家巨擘聚集,上次可能還是在竊丹之戰,登潮港滯留的修士,大部分都是頭一次瞧見這些仙家巨擘本尊。

往日在他們眼裡,八尊主、十劍皇已經是修行道的頂端,但此時他們才愕然發現,這些東洲至高無上的存在,面對那個如日當空的女子,露出了和他們一樣的謹慎、忌憚。

數十萬修士在港口對峙,卻鴉雀無聲,天地間瀰漫着一股讓凡人難以想象的壓抑,所有人都在等着壓場的女武神出場。

至於異族大軍爲什麼不直接開戰,在場所有人心知肚明東洲忌憚梅近水的上古餘威,異族又何嘗不忌憚女武神的顯赫戰績?

在沒有摸清一位仙君具體位置的情況下,誰敢當其不存在,大搖大擺先落子?

商詔知道上官玉堂去向,估算了下時間,還有一會兒才能回來,就先駕馭麒麟往前踏出一步:

“梅仙君,我念你是九宗老人,勸你一句,在玉瑤洲地界,你腹背受敵,不可能是對手。上官道友的脾氣人盡皆知,她一旦露面,你我雙方便不死不休,沒有了和談餘地,現在知難而退,尚能保住無數生靈性命。”

梅近水目光從內陸收回,放在了熟悉的衆人身上:

“朝禮,商詔,本尊是玉瑤洲舊主,比你們更在意這片土地,乃至土地上的生靈;本尊既然在這裡等着你們人齊,就沒想過毀掉自己的故土。

“正邪之爭只掌握在我們這一小挫人手裡,你們爲所求之道殉道,無可厚非,但開戰之前,我希望你們能告誡弟子莫輕舉妄動,不要讓懵懂無知的晚輩,因爲你們個人的所求之道妄送性命。”

仙家爭雄,本就是比拼頂尖戰力的強弱,老祖一死則勢如山崩,弟子輩天賦再好,也只能忍辱負重遠遁保留火種。

在梅近水親臨的情況下,各尊主劍皇也沒想着指望徒子徒孫應敵,江成劍開口道:

“後人之事,自有後人定奪。今日梅仙君想憑一人之力,掃清我東洲所有豪雄,口氣未免太大了。”

梅近水搖了搖頭:“本尊今日,只對付上官玉堂一人,沒把伱們當成對手。”?

這話約等於上官玉堂先站起來,餘下在座的都是垃圾。

劍修脾氣都大,劍皇城諸多劍仙,聞言自然流露出憤慨。

江成劍位列東洲第二、劍道第三,劍客都只求第一,說他不想幹翻老劍聖、妖王,榮登劍道魁首、受封仙君,那是不可能的,只是以前沒機會罷了。

見梅近水這麼說,江成劍手指輕敲腰間佩劍,含笑道:

“既然上官道友還沒露面,要不我先來會會梅仙君,讓諸多異族道友,見識一下東洲的深淺?”

梅近水沒說話,異族後方陣營裡就飛出一人,落在海面上,微微拱手:

“奎炳洲張芝鷺。修行道講究輩分,以江道友的道行,挑戰梅仙君,屬於不懂禮數了。”

“哦?”

江成劍腳踏虛空,單人一劍走向異族羣雄:

“聽張道友的意思,是覺得自己算個人物,想試試江某的劍有幾斤幾兩?”

混元天尊張芝鷺,肯定算人物,即便梅近水不在,他也能撐起當前的場面。

面對戰前嘴炮,能到這境界早已爐火純青,張芝鷺踏波而行往前走去,直接回應:

“東洲的劍,張某隻認左凌泉,江道友已是明日黃花,想在劍皇城有名無實前,留下一場絕唱,張某自然給你這個機會。”

不得不說,這話很毒。

左凌泉縱橫華鈞、婆娑兩洲,以一手快劍,連敗落劍山、雙鋒老祖、十二郎、玄陰蛇祖、雪狼王、付尨,甚至正面硬剛過赤烏星君荀明樟,而後又深入敵腹血戰徐元峰,把黃粱福地連根拔起,直至撞上妖刀古辰和仙君商寅,才收兵飛遁入海。

這上面的名字,隨便拎一個出來,都是九洲有名有姓的人物,深入異族腹地又全身而退,更是史上從未出現過的壯舉;這一圈兒轉下來,‘東洲惡霸’的兇名早已經遠傳九洲,甚至有人尊稱爲‘東洲小武神’。

江成劍的成就和地位毋庸置疑,但江成劍成名於竊丹之戰,而後就常駐東洲組建劍皇城,當了老大沒法遊歷,生平自然缺了各種熱血沸騰的傳奇故事。

現如今左凌泉冒出來,勢頭如此迅猛,江成劍這東洲劍道第一人,影響力自然就被慢慢取代了,不光外人這麼看,連劍皇城自己都覺得,百年千年之後,東洲劍道正統就要歸九宗了。

如果以後真是如此,那這一戰,必然是江成劍謝幕前的最後一場巔峰之戰,也是劍皇城最後的一抹餘暉。

張芝鷺一句話出口,就讓劍皇城衆多劍仙,神色間帶上了一抹悲涼。

畢竟他們是散修抱團,從底層爬起來的勢力,初衷就是爲了對抗九宗資本集團,擺脫底層韭菜的命運,誰曾想還沒走到巔峰,就在不知不覺間日落西山。

江成劍沒罵過對面,反而被戳了痛處,也就不在說話,擡手握住了劍柄既然大勢不可逆,那作爲一名巔峰劍客,在英雄遲暮之前,也得讓世人記住這一抹人間最璀璨的光彩。

但可惜的是,即便是這點要求,老天爺也沒給機會。

轟隆

九霄雷動!

雙方修士愕然擡首,卻見蒼穹之上金光普照,一把金色長鐗懸停於半空,周邊環繞着一條體型不下百丈的金色天龍虛影。

“昂”

龍吟四海,威震蒼生。

在金色天龍一聲長嘯後,天幕被生生撕開了一道裂口。

萬衆矚目之間,一道人影從裂口中衝出,九霄直墜,化爲一道白芒,瞬間落地砸在了海面之上、兩人之間,帶起了一圈往海外無限蔓延的漣漪。

就在所有人以爲東洲女武神蒞臨之時,一道清朗嗓音,從天地之間響起:

“既然只認左某,那就讓左某陪你過過手,江前輩位列劍皇城主,屈尊打你一個二流術士,屬實太給你臉了。”

“嚯”

一言出,正邪雙方同時沸騰,驚呼聲四起。

異族衆梟雄目露驚疑,他們前些天才接到消息,知道了望潮灘的事情,知道左凌泉在奎炳洲,完全沒料到左凌泉會出現在這裡。

數萬異族氣氛組,則滿眼震驚,沒想到左凌泉敢在這種仙君對峙的場合,跳出來搶戲。

而東洲這般的震驚,不比異族小多少。

衆多劍皇尊主,上次瞧見左凌泉,還是在中洲劍皇城,那時也是梅近水忽然冒頭,把劍皇尊主都給嚇出來了。

當時他們飛在天上,而左凌泉只能和年輕人陸劍塵一起,站在山坡上但氣氛組圍觀。

那時候各大尊主劍皇,可能猜到這小子未來成就不一般,但萬萬沒想到,這小子就是個瘋批劍俠,走那兒那兒名震天下,給他們開了個大眼。

如今再見左凌泉,各大尊主劍皇,都有些隔世之感;特別是站在後面的姜太清,以前他徒弟還能和此子鬥氣,現在他都不好意思張口了。

梅近水懸停於蒼穹之上,瞧見左凌泉露面,露出一抹微笑:

“左小友,好久不見。”

左凌泉落在海面上,手扶劍柄站在整個東洲陣營之前,擡眼望向天空:

“梅仙君不是說不回來嘛,現在看來,有些言而無信。”

梅近水和煦迴應:“兵者,詭道也,本尊總不能說很快就要回來。”

瞧見左凌泉在異族仙君和諸多仙家巨擘的壓迫力下,還能坦然自若對談,所有人都露出驚異之色。

江成劍站在左凌泉後面,見劍道晚輩跳出來搶戲,有欣慰,但更多的是‘長江後浪推前浪’的無奈。

後輩已經冒頭,江成劍作爲東洲老人總不能按下去,雖然對左凌泉的戰力抱有質疑,但還是退回了海堤。

混元天尊張芝鷺,和江成劍說話是平輩交流,還給點面子,瞧見左凌泉不知好歹跳出來,臉色就沉了下來:

“左凌泉,你當此地是擂臺切磋?我等大軍壓境,你身死折損士氣,葬送的便是東洲三千年基業,你扛得起這責任?讓你師長出來!”

左凌泉一直堅稱無師長,但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他行事風格和東洲女武神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在外人看來,不是師長也關係匪淺,張芝鷺這話指的自然是女武神。

左凌泉知道當前什麼形勢,但玉堂從西海不計代價飛回來,消耗不可謂不大,爲了保險起見得迅速補給;他要是不出來幫忙熱場,玉堂一直不露面就有點挫銳氣了。

左凌泉不是決定這場戰事的主角,仗着晚輩身份叫陣,自然不會有啥顧慮,直接開口道:

“張道友先掂量下自己,你這中等馬,對上我這東洲下等馬,要是壯烈殉族,你後面這些人,怕是無顏見西北父老,得當場自裁了。”

左凌泉這形容,其實有點飄按照雙方陣勢來看,仙君是上等馬、江成劍張芝鷺是中等馬,下等馬都得是雲紅葉、仇泊月之流,他算是騾子。

但名聲已經打出去了,正邪雙方也沒人介意左凌泉擡高自己身價。

混元天尊張芝鷺臉色微冷:“黃口小兒,不知天高地厚。”

話落往前踏出半步,一道漣漪便從腳底擴散,往外形成環形浪潮,壓向左凌泉。

陳朝禮手指微動,仇泊月卻微微擡手製止因爲陳朝禮下場,雙方必然就開始下餃子混戰了。

而劍皇城羣雄,在異族無人下場的情況下,秉承劍道操守,沒有絲毫異動。

正邪雙方都自喻‘正道’,視對方爲異端,戰爭初期必然端着面子。

張芝鷺雖然含怒出手,但這一下以他的境界來看,算是小打小鬧,只爲讓左凌泉知難而退,免得落下個以老欺少的污點。

不過即便如此,張芝鷺作爲奎炳洲老二,隨手掀起的海浪,依舊聲勢駭人,尚未滾到海岸,已經化爲萬把冰刀,眨眼攪碎了飄在海上的幾艘小渡船。

嘩啦啦

左凌泉面對壓來的一線潮,神色無半點忌憚,甚至露出了一抹輕蔑。

他在二叔的幫助下步入胎光境,境界有點虛不假,手中劍可不軟,境界上來戰力不漲,這境界豈不成了笑話?

萬衆矚目之下,大浪壓向海堤外的白袍劍俠,眼見即將撞上,海面上卻響起一聲雷霆般的爆響,瞬間把波濤滾滾的大浪撕裂。

劍意沖霄而起,一道璀璨劍光,剎那劃過海面,直接閃到了異族大軍陣前。

此劍如破海銀龍,萬人只見其勢,不見其影。

此劍如監兵降世,天地只聞劍嘯,難見真身。

劍皇城羣雄目露驚駭,連江成劍都瞳孔一縮,感受到了腰間佩劍的顫鳴。

張芝鷺一腳踩出去,得來這般驚天動地的反饋,感覺就好似一腳踩了個地雷,着實給驚了下。

不過‘混元天尊’的名號,也不是紙糊的。

‘混元’二字,意在:元氣未分,混沌爲一,是產生天地之前的混沌狀態。

張芝鷺見左凌泉襲來,稍微驚疑後,便壓下了心湖間的細微波瀾,擡起雙手,大袖招展:

“亂!”

這一次,是真正的實力。

只見張芝鷺一言出口,整個凳潮港海外的天地,開始扭曲畸變,化爲了崎嶇不平的混亂空間,海水變成無端亂流涌向四方,難分上下左右、遠近高低。

而左凌泉帶起的筆直銀色劍芒,也在這一瞬間扭曲,幾乎化爲了‘之’子形,在海面上無規則亂竄。

混元天尊眼中流露出譏諷之色,虛抱雙手一扭,便要把左凌泉連同所在的位置一起碾碎。

這種源自空間法則的碾壓,忘機之下根本沒法抵禦,不出意外,張芝鷺一巴掌過後,左凌泉頭被扭到屁股上都不稀奇。

對此道造詣最深的伏龍尊主陳朝禮,自認都沒這火候,眼見左凌泉要被瞬秒,當即就想出手搭救,其他尊主劍皇也是如此。異族不少劍道梟雄,甚至想喊一句‘刀下留人’,免得好不容易成名的年輕人,死這麼奇葩。

畢竟異族把東洲打下來,這些好苗子也是要勸導教化的,他們大老遠過來,光打下一塊地皮有啥用,勢力想要發展壯大,資源只是一部分,重點還是取之不盡的新鮮血液和人才。

但可惜的是,現在戰場上的是左凌泉。

左凌泉出現的地方,要是不出點意外,他都對不起商老魔當年“此子邪門”的評價。

就在諸多仙家巨擘,覺得左凌泉毫無反手之力時,卻猛然發現,原本被扭曲的劍影,在亂竄幾下後,重新恢復了筆直,在扭曲空間之內,繼續刺向了張芝鷺。

這個‘筆直’的形容其實不太準確,在低境修士眼力,海面的劍影依舊是在無規則亂竄。

但諸多劍皇尊主能看出來,這道劍影在以最短的路徑,衝向了最正確的目標,沒有被空間的詭變所幹擾。

就連張芝鷺壓碎所處之地的殺招,也被左凌泉察覺,以駭人速度規避了過去。?!

衆多仙家巨擘見此,自然面露驚異。

畢竟左凌泉就算得了大機緣,強行把修爲提到了胎光境,玉階也還是玉階,這又不是神魂之術,空間法則玉階修士是沒法抗衡的。

張芝鷺也意識到了這點,眼中流露出疑惑,顯然是在懷疑自己是不是誤判了對方境界。

左凌泉顯然不會給對手判讀局勢、重新佈防的機會,極速拉進距離。

左凌泉意外成了太陰神君的養子,雖然守護神坐牢了,他還是獄卒,但好歹也是不記名神使,該低語還是得低語。

在空間詭變陷入危局之時,左凌泉明顯感覺到,體內那股陌生氣息驟然出現,繼而開始引到體魄,本來無法琢磨的混亂空間,也在眼前變得有跡可循。

左凌泉和靜煣相處多年,神使的霸道見多了,但第一次親身體會‘如有神助’,才明白神使強到何種地步。

左凌泉單手一劍,只覺是在‘以神明之軀,挑戰凡人’,在能摸清對方門道的情況下,劍勢可謂勢不可擋,還憑藉對劍道的感悟,頓悟了一個很可怕的技能!

一劍東來,氣吞萬里。

左凌泉眨眼以至張芝鷺近前,手中近乎狂暴的‘驚堂’劍,直取張芝鷺額頭。

張芝鷺和妖刀古辰一樣,不忌憚左凌泉手中的天官神劍,因爲他們又有絕對把握,讓左凌泉摸不到自己的衣角。

但真實打實被天官神劍在腦袋上捅一下,仙君之軀也得開個天眼。

張芝鷺雖然驚疑,但身爲奎炳洲老二,還不至於被打的亂了陣角。

在萬人驚疑聲中,張芝鷺雙手合十,口中輕吐:

“分。”

言出法隨,只見海上黑影一閃,原本大袖飄搖的張芝鷺,當場‘瓦解’,化爲肉眼難以捕捉的齏粉,如同黑霧般擴散到了整片海域。

左凌泉一劍出手落空,略微感知,愕然發現周身數裡之類,全是張芝鷺的氣息,似乎還都是本體,根本無處落劍。

瞧見此景,連東洲最強陰陽術士陳朝禮,都露出了驚豔之色,知道這是混元天尊獨創的絕學神隱。

雖然無人知起門道,但其霸道的功效名震九洲山巔自行分解肉身,隱於天地之內,術法難傷兵戈免疫,等同於半無敵。

一個術法宗師,在沒有肉體的弱點後,能發揮的威力可想而知,張芝鷺也是靠着這一招,打下了奎炳洲第二豪門的千秋基業。

左凌泉身爲劍客,最強的劍術毫無用武之地,拼神魂之術和五行術法,是自尋死路,都不用張芝鷺動手,就已經落入必死之局。

東洲尊主劍皇,見狀想再次出手馳援,以免左凌泉被張芝鷺所傷,連看清左凌泉底細的梅近水,眼神都略顯遺憾。

但讓人萬萬沒想到的是,張芝鷺霧化的瞬間,一道駭人劍意,再度從海面之上衝霄而起。

天地猛然一凝,並非感覺,而是真的定格了一瞬。

仙君也好,尊主劍皇也罷,能看清一個人的境界、氣海儲備、特殊天賦、武學路數。

但有樣東西道行再高也看不透人的悟性。

即便知道一個晚輩很聰明,能幹成任何事,但晚輩什麼時候悟出來、悟出什麼東西,對仙君來說也是未知數。

左凌泉習劍以來,唯一的目的,就是想方設法把掌握的力量,轉換爲最強一劍。

在‘如有神助’之時,左凌泉甚至沒去思考,就明白怎麼把這一劍,發揮到凡人難以企及的極致!

左凌泉往前出刺出一劍,沒有目標,也沒有往日那股一往無前的力道,只是刺出之後,輕震劍刃。

天地間響起一聲嗡鳴,似乎有什麼東西龜裂,化爲了齏粉又在巨大的壓力下合攏。

正邪雙方所有仙家巨擘,都看到一道衝擊波,從左凌泉手中劍刃之上爆發出來,化爲扭曲景物的透明光罩,往四面八方擴散。

擴散速度很快,看似沒有任何實質傷害,連被掃過的船隻都毫無異樣。

但原本瀰漫天地間的黑霧,卻迅速委頓往外圍收縮,不過剎那之間,霧化的張芝鷺就重新凝聚顯出原形,眼神驚愕往後飛腿,皮膚表面可見密集血痕,經脈骨骼同樣如此!

“你……”

張芝鷺眼中流露出難以理解之色,閃爍出數裡,擴散的餘波才消逝。

左凌泉持劍立在兩軍陣前,周邊風平浪靜,看似影響不大。

但隨着一陣海風吹過,原本在遠處隨波逐流的巨型渡船,冒出了粉霧沙塵。

在衆人震驚的眼神中,整艘船隻無聲‘融化’,化爲細密沙塵,落入海水之內,形成了一片污濁的海域。

“這……”

“剛纔……”

正邪雙方數位仙家巨擘,都沒搞懂這一劍是什麼東西。

這並非他們見識淺薄,而是左凌泉這一劍,根本就不是凡人該掌控的劍術。

張芝鷺化爲黑霧,隱藏於天地之間,確實找不到要害,劍氣難傷。

但管你是什麼東西,只要是天地造物,就在三界五行之內,沒有逃離這片空間。

左凌泉知道空間裂隙的威力,既然找不到位置,大不了把整片空間全撕一遍,化爲齏粉就把每一粒齏粉都一分爲二,看你身處三界之內,如何遁形!

這一劍可以說是真正的殺伐之最,上官玉堂的裂空之劍和這比起來,都是小巫見大巫,因爲凡人不可能把空間掌控到這般細密絲滑的程度,天地萬物只要有實體,就沒有招架的可能。

張芝鷺當前能逃開,單純是因爲左凌泉道行太低,範圍和細密程度都有瑕疵。

如果有上官玉堂的境界,毫不意外能把這片天地斬爲真正的虛無,變成天地初開前的混沌狀態,這也是太陰和太陽的滅世重啓之力。

一劍出手,天地寂寂。

張芝鷺可能有應對的實力,但面對這種前所未見的可怕力量,也是被打蒙了,完全不知如何應對。

左凌泉可沒懵,發現這玩意好用,也不管什麼低語不低語,提劍再度衝向張芝鷺:

“就這?”

話落在滿場駭然之中,一劍再起。

張芝鷺瞳孔猛然收縮,他沒見過這玩意,根本不知如何破招,也不清楚左凌泉還有沒有藏類似的殺招,不敢冒進,再度飛身急退,異族陣營頓時響起譁然之聲。

‘幽螢’二字就指的是太陰神君,幽螢異族設法營救這麼多年,都沒有得到太陰神君的恩賜,如今被正道劍修用太陰神力吊錘,說起來有點殘忍。

這就和解救了多年的仙子,幫囚禁她的兇手,痛毆他們這羣忠實的追隨者一樣,又綠又虐。

如果不出意外,張芝鷺會被化身‘幽螢異族神選之子’的左凌泉,一路追殺進異族大營。

但登潮港的對峙,顯然不是一人獨秀的過家家。

在左凌泉追出一段距離後,天空上響起了一聲呼喚:

“回來。”

於此同時,一股睥睨衆生的壓迫力,蒞臨於世間,壓在正邪雙方每個人頭頂。

衣袍破空的輕響中,左凌泉輕飄飄落回登潮港外,鞋尖輕點碧波,遼闊海面無聲化爲鏡面,再無半點漣漪。

水面之下,倒映出持劍而立白袍人影,以及緩緩走出碧藍天幕的金裙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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