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劍,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一劍,不僅僅正道和邪道諸人沒有料到,便是李玄都自己也沒有料到。
自從地師開口招攬開始,李玄都就明白這是攻心之策,對於地師而言,無論李玄都答應與否,都不影響他要做的事情,有益無害。若是李玄都不答應,地師本也沒付出什麼,反而還能讓正道中人對李玄都心生間隙。若是李玄都一口答應下來,那正合了地師之意,憑白得了一個臂助,至於地師給出的種種許諾,都有一個前提,這是地師的身後事,有句話叫做:“我死之後,哪管洪水滔天。”李玄都想要執掌大權,必要等到地師離世,在這之前,仍舊是地師執掌大權。
正邪兩道,各自秉持一種理念,可無論是哪種理念,都是利弊皆有,在享受好處的時候也會遭受反噬,比如說正道中人受名聲之累,好處是可以受到儒家正統和普通世人的認可,好處便是行爲受限,不能肆意妄爲。反之,邪道中人可以恣意行事,卻不受世俗正統所認可。
在這種關頭,李玄都不得不思考如何擺脫當下局面,畢竟身在正道之中,最是重視名聲。
這種名聲,並非那種君子小人的聲譽,對於江湖中人來說,這只是小節,正所謂小節有虧而大節不失,小節都是無關緊要之事。李玄都很小時候就知道一件事,江湖不是善地,誰拿道德君子的標準來套用江湖人,不是傻子就是瘋子,江湖中人哪個不是雙手鮮血,說殺你全家就殺你全家,婦孺小孩也不放過,哪怕是各大宗主登堂入室,也難逃此等窠臼。所以對於江湖人來說,這些不涉及根本利害的個人名聲,有則最好,沒有也不是什麼大事,所以李玄都纔會說出“真小人做得,僞君子也做得”的話語。
對於江湖人而言,什麼是大節?自是正邪之辨,就算是平日裡名聲極佳的江湖名宿,牽涉到正邪之爭的根本利害,那便是正邪不分、是非混淆、誤入歧途、墮入魔道,任你平日裡如何義薄雲天、行俠仗義、交遊廣闊,到了這個時候也全不頂用了,因爲位置站錯了。反之,就算平日裡男盜女娼、背信棄義,只要不涉及正邪之辨,站對了位置,也不會有人來找麻煩。
在正邪之爭中,遼東五宗是個特殊存在,雖然屬於邪道十宗,但也是被正道拉攏的對象,算是事實上的中立一方,所以李玄都與秦素在一起,沒有引起太大爭議,反而還有許多人持有樂見其成的態度。可如果把秦素換成宮官,那麼江湖上的風向就會截然不同,衆多正道名宿多半會如此評價李玄都:“紫府劍仙如此師承修爲,豈無名門淑女爲配?何必爲了這個邪道妖女,以致壞了聲名,自毀前程?”“年輕人溺於美色,落入脂粉陷阱,難以自拔。”
身在江湖,便要守江湖的規矩,不守規矩的人,大多都死了。地師可以不守,可天底下又有幾個地師?更何況就算是地師,也不是全然不守規矩,只是偶有出格。
李玄都身爲太平宗的宗主,不怕有人攻訐他的人品道德,卻忌憚被猜忌與邪道中人有所勾連,因爲他不是大天師,大天師可以與邪道中人短暫合作,因爲大天師的身份地位決定了他不可能背棄正道聯盟,就像一國之君不可能裡通敵國,可李玄都不行,他在正道聯盟中的身份類似於一方諸侯,雖是臣子,但也有足夠的實力左右搖擺。在這種情形下,李玄都想要繼續立足於正道之中,繼而推行自己的種種設想計劃,就必須擺脫這種境地。
大天師張靜修顯然也考慮到了這一點,兩人在短暫的視線交匯中,已是心中明白,所以當李玄都表現異樣時,大天師便可大致猜到李玄都的用意,許多細節計劃不必付諸於口,兩人便可以做到心有靈犀。
不過李玄都也有疑慮,地師徐無鬼縱橫江湖多年,翻手爲雲覆手爲雨,從來都是地師算計別人,豈不會看不破他這點心思,所以他在出劍之前,哪怕有大天師配合,也只有五五之數。好在李玄都也沒奢求這一劍就能刺殺堂堂地師,更多還是想要藉着這一劍洗刷自身清白,以示自己與地師劃清界限,甚至還能使自己在正道中的名聲更上一層樓。
所以當“人間世”刺穿了地師喉嚨時,李玄都不由生出一種不真實的感覺來。
堂堂地師,就這麼被他一劍封喉了?
當事之人尚且如此,更何況是旁觀之人?
邪道中人難掩震驚,震驚中又透出幾分驚懼,而正道中人卻恰恰相反,在驚訝中透出的是狂喜。
在場中人都是久歷江湖之人,不會震驚半天,在李玄都出劍建功的極短時間之後,他們便開始回神,繼而開始斟酌利害。若是地師死在了此地,那麼江湖局勢立時就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其中得益最大的自然是準備討伐北邙山的正道各宗,而邪道中人羣龍無首,必然成潰敗之勢,那麼衆人也便不必再去與邪道中人拼命,可謂是不戰而勝。如此種種,焉能不喜?
就在此時,被一劍穿喉的地師一揮大袖,將李玄都連人帶劍一起揮退,繼而又以手中“天魔斬仙劍”接連擋下大天師搶攻數劍,這才飄然而退。
受了地師一袖的李玄都在空中畫出一個巨大弧度,最終飄然落在大天師的身側,七竅血流。不過不是因爲地師的一袖,而是因爲李玄都強出一劍所受的反噬,畢竟對手是當世四大地仙之一的地師徐無鬼,即便是被同等境界的大天師牽制壓制,也不是李玄都隨便就能傷到的,李玄都必然要付出極大的代價。反倒是地師的一袖,卻是輕飄飄地毫不着力,沒有趁此機會重傷李玄都甚至打死李玄都的意思。
徐無鬼退入大雄寶殿之中,伸手按住咽喉,不見惱怒,不見驚懼。
上官莞怒道:“你們正道中人滿口江湖規矩、仁義道德,卻在單打獨鬥時暗算偷襲,這便是堂堂大天師的作爲嗎?”
蕭時雨性情剛直,對事不對人,先前李玄都背叛正道中人,她自是對李玄都深惡痛絕,此時峰迴路轉,方知李玄都用意,不但不介意李玄都比劍勝了她,反而還要維護李玄都,接口道:“上官姑娘難道是第一天行走江湖嗎?都說以德報德,以直報怨,就興你們做過初一,不興我們做過十五?”
大天師沒有追擊,仗劍而立,淡然道:“亞聖有言:愛人者人恆愛之,敬人者人恆敬之,辱人者人恆辱之。不知徐道兄以爲然否。”
上官莞還要說話,卻被徐無鬼擺手制止,上官莞只好把已經到了嘴邊的話語又給嚥了下去,不過仍是面帶不忿。
此時徐無鬼已經初步癒合傷口,不妨礙發生說話,開口道:“張道兄所言極是,所以這場比鬥是徐某人輸了。三戰兩勝,成也紫府,敗也紫府,徐某自會遵守誓言,從此之後,再也不行偷襲之事,遵守江湖規矩,若是有違此誓,立遭心魔反噬。”
張靜修道:“徐道兄願賭服輸,讓人佩服,那麼今日之事便到此爲止。”
徐無鬼淡淡一笑,望向李玄都,問道:“不知紫府可還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李玄都道:“今日之事,李玄都對不起徐先生,也對得起徐先生。”
徐無鬼道;“紫府什麼時候也學會了說話雲裡霧裡?你我是多年的知交,大可把話放到檯面上來說,不要故弄玄虛。”
李玄都收起“人間世”,拱手一禮:“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