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心中明白,這些小手段,未必能撼動大局,但一定能噁心人,而且這僅僅只是開始,就像一套拳法,必然是連續出招,而不是一拳即止,這纔是第一招,如果李玄都連第一招都接不下來,或者陷入被動,那麼接下來李玄都勢必會一直陷入被動之中。
儒門這麼多年以來把持天下,靠的就是大義的名分,而且儒門的這一套不僅僅是在儒門中通用,經過這麼多年的“教化”,已經成爲整個天下無不可認可的至理,就是道門中人也深受其感染。可最關鍵的不是這個,而是“釋經”之權。何謂釋經之權,就是解釋經典的權力,聖賢的道理就在那裡,就在四書五經之中,誰都能看,可總要有一個統一的標準,不能你講你的道理,我講我的道理,那成何體統,該如何去註釋、解釋,將聖人的道理變成自己的道理,這就是大儒們的權力了,也就是“釋經”。
儒家有五倫,正如道家之五行,將整個天下都概括其中,誰要是忤逆倫常,便要被所有人排斥和職責,無處容身,如過街老鼠。一個普通宗族,長輩們老去,若論力氣,幾個人加起來也不是一個年輕青壯的對手,可青壯們卻要聽從老輩人的命令。不得忤逆,這就是規矩和倫常的力量。
換而言之,天下的話語權是把持在儒門的手中,不說言出法隨,可儒門手中卻握着一柄看不見的劍。劍尖所指,便是千夫所指,萬民唾罵。所謂舌根壓死人,便是如此。不過也有弊端,如今天下大亂,民不聊生,大儒們的聲音也不是過去那麼大了,想要紅口白牙地罵死一個人,沒那麼容易,非要抓住把柄不可,若是沒有把柄,造一個把柄就是。
李玄都閉上雙眼,把事情前後想了一遍,心中一片雪亮。
儒門這是要用那把無形之劍了,此劍一出,舉世皆敵。
李玄都睜開雙眼,看了陸雁冰一眼,示意她開口說話。
陸雁冰沒怎麼走過江湖,可她去早早進了青鸞衛都督府,官至右都督,在此之前,還曾跟隨在太后謝雉身邊,最是熟悉這些儒門套路。李玄都能想明白的事情,陸雁冰同樣能想到大概,得了李玄都的示意之後,開口道:“剛纔這位溫夫人說,事情發生在前天,前天早上辰時,溫夫人收到了師兄的飛劍傳書,這倒說得過去,只是溫夫人還說了,你子時準時赴約,可師兄昨日纔到觀海樓,上三堂的弟子,包括三師兄、三嫂、司徒堂主都親眼所見,子時的時候,師兄還在海上,他如何去方丈島的驚濤巖見你?”
溫夫人似乎對陸雁冰有些畏懼,搖了搖頭,小聲道:“這我就不知道了,可我再驚濤巖見到的人正是李宗主。”
李謹風道:“此事倒也尋常,如今李宗主在太玄榜上高居第五位,天人造化境的修爲,如果說加上老玄榜,這天底下最厲害的十個人裡,也有李宗主的一席之地,對於李宗主來說,瞞過別人,先一步回到方丈島,並不算什麼難事。而且我也聽說了,這些天來,李宗主從未現身,有人拜訪,都是秦大小姐代爲出面,這些天來,李宗主是不是在船上,還是兩說。”
“好耳報!”陸雁冰讚了一聲,“都說老祖宗在清微宗近百年,三十年前退隱山林,不再闖蕩江湖,與人無爭,與世無爭。我卻是不知道,老祖宗還有這麼多耳目,就連李宗主在來清微宗的路上,見了誰,沒有見誰,老祖宗都一清二楚,真是寶刀不老。看來司徒堂主是要讓賢了,天機堂堂主的位置應該交由老祖宗來坐纔是,要不要我幫老祖宗向老宗主傳個話,讓老宗主親自請您出山,也別隻打聽李宗主一個人,再打聽下大天師、地師、‘天刀’、聖君這些人,爲我清微宗壯大盡職盡力。”
李謹風臉色有些陰沉,他雖然輩高位尊,但是張海石和陸雁冰因爲不是李家之人,對他也不是那麼尊重,因爲李道虛定下一個規矩,在清微宗內,職位更在輩分之上,如今張海是副宗主,陸雁冰是天閒堂的堂主,都在李謹風之上。李謹風能擺出老祖的輩分去壓同樣是李家之人的李玄都,可壓不到姓陸的頭上。換成儒家五倫的說法,天地君親師,親在師上,可君在親上,放在清微宗以及其他各宗,宗主不是師,而是君。
與此同時,陸雁冰也在暗暗思索,爲何二師兄還沒有現身,要知道二師兄最是擅長對付這種倚老賣老的傢伙,四師兄還是太過愛惜羽毛,地位越高,身份越是顯赫,就越是珍惜自己的名聲,要是換成二師兄在此地,早一棒子把這傢伙打得滿地找牙,再不濟也是一頓冷嘲熱諷。不過李元嬰等人同樣沒有出現在此地,看來二師兄是被拖住了,八成是被李元嬰打着議事的幌子,把二師兄拖在了老爺子那裡。至於老爺子,肯定是作壁上觀,不出手推波助瀾,也不會幫忙解圍。
李謹風道:“雁冰的好意,老夫心領了,其實老夫也是聽旁人說起的。”
“旁人?哪個旁人?什麼旁人?”陸雁冰故作驚訝道,“師兄昨日到的觀海樓,老祖宗今天就聽說了這些事情,不可謂不迅速,就是軍情如火的八百里加急,也沒有這般迅速。還是說,有人也給老祖宗發了飛劍傳書?那人是誰?老祖宗不妨也把他請出來,我倒要問問他,沒事給一位隱退多年的老祖宗發飛劍傳書到底是何居心!”
“陸雁冰!”李謹風板起臉,“我在這裡說正事,你不要說東說西,也不要提什麼老宗主,你不要以爲胡攪蠻纏就可以把此事遮掩過去!”
李玄都淡笑道:“冰雁,那就給老祖宗一個面子,讓他老人家把話說完,省得說我們是胡攪蠻纏。”
陸雁冰點頭道:“好,就看在師兄的面子上,給老祖宗一個面子。只是老祖宗也不要想着倚老賣老,否則自有二先生與你分說,二先生的脾氣,老祖宗應該是知道的,便是老宗主,也要讓他三分。”
李謹風被陸雁冰這個說法氣得不輕,險些背過氣去,好在他也是練氣修道多年之人,有修爲在身,轉瞬便調勻了氣息,不過還是鐵青着臉龐,說道:“剛纔雁冰說要證據,來人,把屍首擡上來。”
話音落下,又有四名弟子擡着一口棺材過來,圍觀的一衆堂主和島主立時分開,讓出一塊空地。
見此情景,李玄都不由擡頭看了眼八景別院的坤門。他不驚訝於這些人準備齊全,正所謂做戲要做全套,他只是想起了一件事,以李道虛對清微宗的掌控力,這些人想要瞞過李道虛,在蓬萊島尤其是八景別院的門口上演這樣一出好戲,那是絕不可能的,此舉必然是得到了李道虛的默許。
李道虛爲什麼要默許這樣一出鬧劇呢?李玄都思索片刻,很快就有了答案,因爲李道虛要與儒門做交易,或者說李道虛既要和談,也要安撫儒門,他不僅要兩頭下注,而且要兩頭通吃,所以他向李玄都提出了擱置分歧只談道門的說法,又默許了儒門中人找李玄都的麻煩。如果儒門中人沒能奈何李玄都,那就不關李道虛的事情了,給你機會了,你自己不中用。同理,如果李玄都沒能解決掉儒門的麻煩,破壞道門和談的罪名也落不到李道虛的頭上,是李玄都這個中人辦事不利。
所以在這個過程中,李道虛是唯一能掌控局勢之人,但他絕對不會出手,只會作壁上觀,坐山觀虎鬥,從中漁利。
想到這兒,李玄都全明白了,今天這一關,只能靠他自己去闖,這個麻煩,也只能他自己去解決。不過他對李道虛並無什麼怨氣,因爲關乎到宗門大事,站在宗門的利益上,宗主必須拋開個人情感。李道虛無疑是一位合格的宗主。再者說了,此事還關乎到李元嬰,手心手背都是肉,也不好厚此薄彼。退一萬步來說,若是和談能一路暢通無阻,那還要李玄都做什麼。
棺材落地,可以看出是一口嶄新的棺材,畢竟以溫夫人的年紀來說,她的丈夫年紀不會太大,正值壯年的人,也不會像老人那樣早早預備壽材。
李謹風來到棺材旁邊,說道:“如遠是天牢堂的副堂主,若不追究,如遠沉冤不雪,不僅僅是溫夫人痛心,我清微宗的顏面何在?所以萬不能饒了元兇巨惡!”
李玄都這才知道溫夫人的亡夫名叫李如遠,他望向溫夫人,放緩了聲調,“溫師姐,我這次返回清微宗,是爲了道門和議一事,此事不僅關乎清微宗,上系整個道門千年基業,下關正邪之爭和儒道之爭,這其中波譎雲詭,深不見底,當年大先生司徒玄策,便是因爲此事送了性命,我師孃也間接因爲此事而死,可以說是一步踏空,便會萬劫不復。所以我最後奉勸你一句,不管那些人是威逼還是利誘,不管你遇到了什麼事情,都是小事,都可以說出來,有冤情終可昭雪,是過錯回頭有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