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一股肉眼可見的金光神力從天而降,加持到張龍身上,使得他的身形瞬間暴漲,足有兩丈之高,整個人金光璀璨,好似寺廟中的金身大佛。與此同時,一股莊嚴浩瀚的凌然神威瀰漫開來。
不過再仔細看去,又並非如此,張龍還是常人身高,這些金光並未鑄就法身,而是在張龍身周形成了一個巨大輪廓,乍一看去,好似身形暴漲。
就在敗局顯現之際,張龍終於用出了自己的壓箱底絕技。
陸雁冰出身清微宗,又曾在青鸞衛都督府任職,見多識廣,立時認出這是藉助香火願力凝聚神道的手段,又名“請神”。
至於請神的威力大小,一則是要看請神者的修爲高低,畢竟池塘的深淺決定了盛水多少,二則是要看香火願力的多少和品質,其信徒越多,願力越強,越是虔誠之人,願力越是精純。若是沒有求官、求財、詛咒等雜念,純淨願力甚至不必煉化,可以悉數化作純淨神力。
青陽教便精通此等手段,只是相較於三公將軍,張龍還是遜色許多,無法凝聚法身。
只見在張龍體外凝聚出一尊高有兩丈的半透明法相,雖然看上去模糊不清,但依稀可見是個老者模樣。
“請神”之道屬於五仙中的“神仙”途徑,按照常理來說,“請神”之法不能隨心所欲使用,通常需要某種儀式,或是設立神壇,或是有信衆加持,這在對敵之時是一個很大的不利因素。張龍能信手用出,多半是因爲他身上懷有某種寶物。
至於剛纔的“請神”過程之中,不是陸雁冰不想出手打斷,而是願力顯化,神力加身,是爲“請神”最強之時,金光籠罩張龍,陸雁冰若是出手,就等同她以一己之力直接阻止香火願力所化的神力落下,就算勉強擋下,也會使得自身元氣大傷。天人合一也好,“請神”之法也罷,其實都是借勢而爲,借天地之勢,借他人之勢,要用借勢對付借勢,若是正面抗衡,殊爲不智。所以非不爲也,實不能也。
在法相成型之後,從天而落的金光漸漸散去,張龍周身的金光已經粘稠厚重如水銀,在氣勢上完全碾壓過陸雁冰。張龍伸手一拍,隨着他的動作,法相也舉起金光閃耀的巨大手掌轟然下壓。
這一掌似虛似實,沒有激起半點狂風,卻給陸雁冰極大的壓迫之感,目光所及,只剩下一隻金色手掌,甚至讓陸雁冰產生了一種錯覺,如果她被這一掌打中,只怕要化作一灘血泥。
只聽轟然一聲,漫天煙塵四起,瀰漫四周,夾雜着凌厲氣機的碎石四濺,在落地後砸出無數細小坑窪。不過這並非法相一擊建功,而是張龍本身一掌所蘊含的威力,至於法相的金色大掌,卻是沒有在地面留下任何痕跡,好似清風拂過,又好似只是一個幻影。
正所謂“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陸雁冰的師父師兄們無一等閒之輩,最不濟的李元嬰也名列太玄榜,更不必說李道虛和李玄都,故而她本人的見識遠超自身境界修爲,沒有被這法相唬住,而是保持了一線靈臺清明,在千鈞一髮之際向後退出近十丈,躲過了這一掌。
陸雁冰立時明白,方纔那一掌看似沒有任何威力,實則兇險異常,與“六滅一念劍”有幾分異曲同工之處,正所謂信則靈,如果她剛纔心神被懾,認爲自己會被這一掌打死,那她就一定會死在這一掌之下。這便是這類手段的詭異之處,一切唯心而論,故而死物不會受到影響。
不過此類手段也有缺陷,對於施術人的神魂也是極大的負擔,若是承受不住,輕則變成瘋子,重則當場身死。
到了此時,陸雁冰心中明白,張龍竟是個“神仙”途徑之人,自己恐怕不是對手,不由高聲喝道:“蘭夫人!”
話音落下,天空中憑空出現一尊法相,不過並非神力凝聚,而是單純以氣機而化。
法相是個女子形象,左半張臉明豔聖潔,右半張臉是森森骷髏。生有四條手臂,左邊雙手,一手仍舊是拈花狀,兩指間的一朵彼岸花開了又謝,生死枯榮不斷循環,花葉不能相見;另一手託着一隻淨瓶,其中插着一根柳枝,柳枝上不斷有露水滴下,剛好落在彼岸花上,每一次露珠落下,便是彼岸花的一次生滅,露珠落下時,彼岸花綻放,繼而枯萎,等待下一次露珠滴落,往復不休。右邊雙手,一手持有不斷滴血的屠刀,屠刀以白骨鑄成;另一手託着一隻頭骨酒杯,盛滿鮮血,同時也接住了白骨屠刀上滴落的鮮血,只是無論鮮血如何滴落,酒杯中的鮮血永遠也不會溢出。
張龍察覺到了異常,猛地擡頭望去。
剛好看到女子法相高高舉起滴血的白骨屠刀,一刀斬落。
不見刀光,沒有刀氣。
在刀落的瞬間,張龍凝聚的法相上出現了一道裂痕,剛好將法相從中一分爲二。
下一刻,張龍罩全身的神力金光就如琉璃般崩碎四散。
張龍瞬間遭受重創,半跪在地,臉色蒼白。
陸雁冰知道這是張龍遭受了反噬,他的神魂一旦支撐不住,便要變成傻子瘋子,於是趕忙說道:“蘭夫人,留他一命。”
女子法相舉起手中的淨瓶,從柳枝上滴落點點露水,化作一場小雨,落在張龍的身上,這些雨絲並非真正的雨滴,並不打溼衣衫,而是直接沒入張龍的體內。張龍的臉色頓時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紅潤起來,顯然已無大礙。
這一幕讓陸雁冰看得好生羨慕,清微宗的劍道固然厲害,殺人的本事天下無雙,可萬萬沒有這類神通。就是師兄李玄都,那也是兼修了其他宗門的功法,纔有了各種神通,僅僅是清微宗的功法,是做不到的。
就在此時,那些被蘭夫人打碎的法相碎片中生出絲絲縷縷的黑色氣息,沖天而起,匯聚成一個模糊不清的黑色虛影,依稀可以看出是先前法相所化的老者輪廓,與女子法相遙遙對峙。
女子法相也望向這個黑影。
黑影沉沉開口道:“好手段。”
蘭夫人終於顯出身形,站在自己的法相前,皺着眉頭,問道:“閣下是何人?”
黑影並不答話,而是低頭看了眼張龍。
張龍頓時如遭重擊,頭顱炸開,腦漿迸裂,死得不能再死。
蘭玄霜臉色一變,一揮大袖,生出無數彼岸花,想要困住這道黑影。
不過黑影似乎只是爲了殺掉張龍滅口,不等蘭玄霜的彼岸花及身,已經緩緩消散。
蘭玄霜本以爲只是幾個江湖散人生事,畢竟邪道五宗屢遭重創,青陽教更是已經覆滅,僞仙們又歸順了朝廷,可萬萬沒想到這件事出乎她的意料之外,這夥人的來頭絕不是江湖散人那麼簡單。尤其是最後出現的黑影,其手段之詭異,竟是讓她沒有抓住絲毫痕跡。要知道當年渾天宗的白愁秋追蹤李玄都和胡良,不過是玄元境,就能通過玄而又玄的氣機勾連找到李玄都和胡良的所在。以蘭玄霜天人造化境的修爲,想要做到這一點並不算難,能不留任何痕跡,要麼是有某種不爲人知的神通,要麼是修爲高絕,最起碼不遜於蘭玄霜。
蘭玄霜從空中落下,臉色凝重,擡手一指張龍的屍體。
仍舊立在空中的女子法相隨之舉起手中的頭骨酒杯,微微傾斜,張龍的屍體立時向酒杯飛去,此法兼具須彌戒子的神通,只見張龍的屍體越飛越高,也隨之變得越來越小,待到屍體飛入酒杯的時候,只剩下寸許,漂浮在酒杯的鮮血之中。
陸雁冰望向蘭玄霜,輕聲道:“蘭夫人……”
蘭夫人沉聲道:“此事還是告知清平先生爲好。”
陸雁冰點頭道:“正應如此,沒想到在眼皮底下還藏着如此厲害之人,實在是出乎意料之外。”
陸雁冰忽然想起一事,問道:“蘭夫人,你見多識廣,依你看來,此人用的神道功法是哪家的路數?”
蘭玄霜沉吟許久,只說了四個字:“似是而非。”
陸雁冰道:“蘭夫人的意思是,此人所用的神道功法看似是道門的功法,又不完全是道門的正統路數?”
“正是如此。”蘭玄霜點了點頭,“上官宗主是陰陽宗的嫡系傳人,也許她能看出什麼。”
便在此時,一道流華徑直飛來,在不遠處停下,顯出身形,正是儒門的紫燕山人。
這裡畢竟是帝京城,而且不比天寶二年,有儒門坐鎮,自有規矩,不能隨意打鬥。當然,也有不守規矩之人,要麼是許多位天人境大宗師,法不責衆,比如一衆僞仙與上官莞等人對峙,要不就是長生地仙親自出手,比如李玄都親自出手打死了丁策。
此時鬧出如此動靜,儒門中人自然要出面查問一番。
無論是蘭玄霜的法相,還是紫燕山人,都故意隱蔽了身形,倒是不怕被尋常百姓看到。
紫燕山人沒有靠得太近,隨意掃了眼下方的院落,開口問道:“不知蘭夫人爲何在此大動干戈?”
蘭玄霜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我現在無法答你,只能先將此事告知清平先生,也許清平先生會給諸位先生一個明白說法。”
聽到“清平先生”四字,紫燕山人的臉皮微微一跳,沒有多說什麼,直接原路返回。
同時,他心中也難以遏制地有些震動,究竟是什麼變故要讓李玄都親自過問?關鍵是這個變故還不被儒門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