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出征,秦素也跟隨其中,只是因爲軍中傳統,不好攜帶女子,就算情況特殊,不得不讓家屬隨軍,同樣不能合營,也就是女人和孩子單獨一營,兵士不得擅入。在這種情況下,秦素換了一身男裝,又易容改貌,就像個秦清身旁的年輕贊畫。
秦素聞聽秦清如此說,不由想起了“天下棋局”中的推演,徐載元在齊州中伏身死。接着她又聯想到了自己,“天下棋局”中的秦素可是相當不得了,大約就是現在的李玄都,因爲功勞太大,最終被秦清冊封爲皇太女,成爲女子皇帝。
想到此處,秦素不由有些好奇,自己並非“天下棋局”中那個爲遼東立下汗馬功勞的公主殿下,而是寄情于山水之間,在遼東的存在感十分薄弱,很難憑藉滔天之功打破禮教千百年的束縛成爲皇太女,李玄都畢竟是女婿,又是道門首領,同樣被排除在外。如果爹爹真能面南背北,那麼會選擇誰繼承大位?最終是兄終弟及,還是選擇一個侄子過繼到自己膝下?
秦素之所以會如此想,不是沒有道理。雖說哪怕秦素沒有尺寸之功,就憑她是秦清的獨生女兒,秦清真要把她立爲繼承人,也不是不行,但還有子嗣問題,境界修爲越高,越難有子嗣,就算秦清傳位給秦素,在秦素百年之後,還是要從旁支中尋找繼承人,倒不如直接傳給旁支,免得再生波瀾。
亦或是,秦清有辦法與白繡裳生下一個兒子,雖然秦清是長生境界修爲,白繡裳距離長生境界只有一步之遙,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希望,只要老天開恩,還是能有一男半女。
這也不是沒有前例,天帝就有二十五個兒子,幾個兒子也成爲天仙的存在,想來是天帝有大功德的緣故,若是秦清平定天下,說不定也有此等機遇。
秦清放下手中的各種奏報,起身道:“素素,陪爲父出去走一走吧。”
“好。”秦素立刻應下。
父女二人離開中軍大帳,也不要親衛跟隨,悄無聲息地出了大營。以秦清的境界修爲,便是龍老人親至,他也不怕,親衛什麼的,說是儀仗更恰切些。
時至半夜,月明星稀,兩人隨意漫步,不知不覺間來到一處村落,雖說秦清嚴令麾下大軍要秋毫無犯,不得騷擾百姓,但此地的百姓還是逃散一空,這也是人之常情,就算遼東大軍果真秋毫無犯,要是打起仗來,說不定就要被殃及池魚,還是暫且逃走,待到戰事一畢,再回家鄉。
村子正中是口水井,秦清站在井臺上,伸手扶着井口上方的軲轆,感慨道:“這次入關之順利,着實有些出乎爲父的意料之外,可到了現在,儒門中人仍舊沒有什麼動作,似乎紫燕山人死後,就被嚇破了膽,這着實不像儒門的作風。”
秦素忍不住問道:“儒門是什麼作風?”
秦清淡笑道:“兩極分化,要麼死戰到底,要麼早早投降,既然儒門至今還沒有派人前來議和,那就說明他們打算死戰到底了,我想不出儒門還有什麼後手,總不能在哪個書樓裡還藏着個讀了一輩子書的長生之人,那也太……俗套了。”
秦素笑道:“說不定是某個私塾裡的蒙師,平日裡就是教導孩子讀書,其實是真人不露相的高人,關鍵時候就會出山,敗盡強敵。”
秦清想了想,說道:“我記得你寫的話本里有這樣的情節。”
秦素輕輕“啊”了一聲,十分驚訝:“爹爹,你看過我寫的……”
“看過,一本不落。”秦清臉上始終掛着淡淡的笑意,“還是有些意思的,只是有一點不足,念來念去都是情,這個情都是男女之情,沒有什麼家國大義。我記得有一本,有個男子總攬朝政,奪取天下,竟是爲了搏美人一笑,美人還是個有夫之婦,這也就罷了,恨不相逢未嫁時,自古有之,算不得什麼,可這個有夫之婦竟是當朝太后,什麼君臣之禮都不顧了,難怪儒門要把這本書給禁掉。”
秦素臉色通紅:“那、那些都是寫着玩的,當不得真。”
秦清笑了笑:“這讓江陵公情何以堪,他是首輔,總攬朝政,謝雉是太后,結果江陵公死在了謝雉的手中。”
秦素總覺得父親話中有話,於是道:“爹爹,你有什麼話可以直說。”
秦清望着女兒良久,直到秦素都有些忐忑不安之後,才緩緩開口問道:“如果有朝一日,爲父和紫府起了爭執,有了分歧,你會站在誰那邊?”
秦素一驚,不敢置信地望向秦清。
“不要緊張。”秦清擺了擺手,“爲父現在和紫府沒什麼分歧爭執,爲父只是說如果。或者換一個說法,你覺得紫府會是你的筆下之人嗎?”
秦素沉默不語。
秦清不願勉強秦素,搖了搖頭:“算了,不說這個,日後事太遠,庸人自擾之。”
秦素輕聲道:“我覺得紫府不是那種人,也許我應該失望,可我又不覺得失望。紫府不是癡兒,女兒也不是怨女。”
秦清笑道:“是爲父想太多了,只希望儒門之中也不要有這種人纔好。”
……
秦襄大軍出齊州,李玄都卻不在軍中,他今天難得有些閒情逸致,與張鸞山這位早年好友結伴夜遊,陸雁冰、上官莞隨行。
當年李玄都重新出山,便是源於張鸞山的一封信,如今回想起來,當真是感慨萬千。故而李玄都並不談及即將到來的帝京大戰,只說當年之事,他與張鸞山是如何相識,亦或是他與陸雁冰一同學藝時的趣事,順道還打趣了上官莞,趙冰玉升爲荊楚總督,不知上官莞可曾後悔?畢竟當年上官莞差點嫁給了趙冰玉。
上官莞今非昔比,自然看不上趙冰玉,她若要嫁人,除了李玄都之外,也就是張鸞山、寧憶、張海石三人能匹配,只是張海石年事已高,寧憶有了石無月,就只剩下張鸞山一人。
李玄都動過撮合兩人的念頭,最開始多少有些戲謔心態,如果上官莞嫁給了張鸞山,那就是地師徐無鬼的義女嫁給了老天師張靜修的繼子,兩個敵對了大半輩子的老對手便成了親家,不知兩人在天上是何種心情。再有就是,上官莞是李玄都的嫡系,她若成爲大真人府的主母,有利於李玄都進一步整合道門。
天亮時分,四人來到一處山寺,寺內僧人正在做早課,四人造訪,知客僧見到四人後,不由一驚,兩名男子也就罷了,中正平和,氣度不凡,可兩名女子卻是讓人心驚,一個女子滿臉煞氣殺氣,另一個女子滿身陰氣,恐怕不是善類。
這讓知客僧人心中疑惑,這兩對男女是什麼關係?若說是兩對夫妻,未免差異太大,趕忙去通稟主持僧人。
此地主持修持佛法多年,將四人請進寺中奉茶,想要講禪論道,嘗試化解兩名女子身上的戾氣,卻不曾想惹得陸雁冰大怒,出聲呵斥,若非李玄都制止,恐怕陸雁冰就要抓過老和尚打上三拳。倒是上官莞並不在意,直接無視了老僧人的一番好意。
老僧也不驚懼,向李玄都問道:“貧僧觀四位氣度不凡,定是大有身份之人,正好貧僧聽聞大將軍秦襄率領大軍路過此地,不知四位可是來自齊州?”
李玄都道:“主持好眼力。”
主持又問道:“不知尊駕高姓大名?”
李玄都搖頭不答。
主持第三問:“尊駕可要去往帝京?”
李玄都道:“正是。”
主持嘆息道:“何苦多造殺孽。”
李玄都道:“和尚只見所謂殺孽,卻不見餓殍遍野,不見窮苦百姓賣兒賣女、易子而食,不見人生七十古來稀,可見和尚是假慈悲。”
主持皺起眉頭:“施主此言何解?”
李玄都道:“殺人何必刀槍?古有名將坑殺降卒四十萬人,已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可如今天下,僅是饑民便達數百萬之巨,因此而死之人又何止幾十萬?和尚只看到死於刀槍之人,卻不見其他慘死之人,豈不是假慈悲?”
主持誦了一聲佛號,無言以對。
李玄都又道:“若不去帝京,如何改天換日?不改天換日,如何天下太平?太史公有云:人固有一死,或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和尚覺得是殺孽,我卻覺得爲天下太平而死之人,重於泰山,死得其所,乃真英雄也,爲後世所敬仰。”
主持如何辯得過李玄都,只能無言而退。
四人在寺內遊覽一番之後,告辭離去。
臨走前,陸雁冰還不解氣,以佩劍代筆,在山寺外的牆壁上刻字,改寫了大魏太祖皇帝的一首詩:“縱橫南北三週星,腰間仙劍血猶腥。山僧不識英雄主,只顧曉曉問姓名。”
周星又稱歲星,一週星是爲一年,三週星便是三年。
陸雁冰意思是說距離天寶六年已經過去三年,這三年來,李玄都縱橫南北,殺了不少人,腰間寶劍仍有血腥,後面一句是大魏太祖皇帝的原句,譏諷山僧不識真人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