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憐蓉多年的帝京經歷,練就了識人的本領,不敢說過目不忘,但只要見過,總能有個大概印象。她可以很肯定,自己從未在學宮中見過這位老人,因爲老人身上的氣度十分特別,絕非尋常人等,她只要曾經遇到過,哪怕只是一眼,也會有非常深刻的印象。
蘇憐蓉在心中暗暗思量,這位老人究竟是什麼身份,是其他兩大學宮的大祭酒?還是四大書院的山主?
就在蘇憐蓉注意到這位老人的時候,老人也把視線轉向了她。
不知爲何,蘇憐蓉竟是對眼前的老人有些難言的敬畏,整個人都變得拘束起來。蘇憐蓉知道這種感覺從何而來,是因爲老人身上有着一股不可言說的威嚴。這種威嚴不是虛無縹緲的殺氣,也不是境界修爲所帶來的氣勢,而是長年大權在握、生殺予奪、頤氣指使才能培養出的高位者氣度,所以蘇憐蓉從一開始就認定老人必然是儒門中的大祭酒、山主一類人物,而非尋常的祭酒、先生之流。
蘇憐蓉收回視線,低眉斂目,衝老人行了個禮後,便要繞過老人所在的位置,離開此地。
就在這時,只聽得觀星臺上有人高聲道:“大祭酒來了!”聲音中有着難掩的興奮和激動,觀星臺上也立時一陣騷動。
蘇憐蓉下意識地停下腳步,循着聲音望去,卻見四位老人並肩而來。其中三人,正是她認識的萬象學宮三位大祭酒,至於那位身着鶴氅的老人,還是頭一次見。可不管鶴氅老人是誰,三位大祭酒同時出現,是極爲難得之事,難怪觀星臺上賞花的學子們如此激動。
不過蘇憐蓉乃是心思縝密之人,立刻發覺了不對,今日的百花會並非中秋、新春這等大節日,三位大祭酒根本沒有必要一起出面,事出反常比有妖,一定是出了什麼變故。
不知怎的,蘇憐蓉就聯想到了不遠處這個老人的身上。
果不其然,觀星臺四位老人現身之後,大祭酒溫仁向前一步,環視四周,高聲道:“不知李先生何在,請現身共賞百花。”
觀星臺上的衆多學子都有些茫然,哪個李先生?有些消息靈通的,立時想到了最近江湖上風頭正盛的清平先生李玄都,暗自揣測,難不成是清平先生到了?可就算是清平先生到了,也不至於讓三位大祭酒一同迎客。
溫仁停頓了片刻,仍舊沒有發現李道虛的身影,隨即又拔高嗓音,“近來傳聞張、李、秦三家和議達成,道門重歸一統,可喜可賀。李先生貴爲道門三位掌教大真人之一,何故藏頭露尾?”
直到此時,漫山學子才真正知道了這位李先生是誰,不是那清平先生李玄都,而是李玄都的授業之師、與大天師並列齊名的大劍仙李道虛!
近些年來,李道虛隱居避世,並不在外人面前輕易露面,只是暗中操縱局勢,所以除了些許上了年紀的老人,其他人都從未見過李道虛的真容,正值壯年的人,還經歷過當年玉虛鬥劍,記得李道虛把宋政打得差點不能翻身的事蹟,再年輕一輩中,只是聽說過李道虛,卻並無太深刻的印象,相較於鬧出了好些動靜的地師徐無鬼,李道虛更像是一個傳說。
不過看到三位大祭酒都是如此珍重神情,又是如此陣仗,任誰也明白了,那位大劍仙可不僅僅是名頭大,而是一位切切實實的大敵,絲毫不遜於地師。
便在這時,一個聲音響起,“我幾時躲了?又幾時藏了?明明是你們眼睛不管用,偏要說我不敢露面。”
聽到這話,最驚訝的不是旁人,正是蘇憐蓉,因爲她看得清清楚楚,此言正是不遠處的那個老人所說。
到了此時,事情已經很明顯了,此老正是大劍仙李道虛。
蘇憐蓉可是記得清楚,當初逼得她在帝京沒有半分立錐之地的晉王如何?更在晉王之上的太后謝雉又如何?也不敢對李道虛有半分怠慢不敬。換句話來說,如果不是李道虛,如今朝堂上是誰主政,還是兩說呢。
想到這兒,蘇憐蓉原本的三分畏懼變成了七分,竟是有些手足發軟。
這也怪不得蘇憐蓉不濟事,人的名樹的影,就是在清微宗中,除了張海石和李玄都這兩個異類之外,李道師、陸雁冰這些人,哪個不怕李道虛?
李道虛早已從蘇憐蓉身上收回視線,早在幾十年前,他就已對女色之事不怎麼上心,之所以多看了蘇憐蓉一眼,並非因爲蘇憐蓉的姿容相貌如何,而是他在蘇憐蓉的身上發現了一絲清微宗獨有的劍氣,若是他所料不錯,這一絲劍氣應是緣于飛劍。
傳書飛劍可謂是清微宗的特產,每一把都價值不菲, 因爲除了極少數上品飛劍之外,尋常飛劍不能用來對戰傷敵,所以劍氣微弱,很難被人察覺。也就是李道虛已經踏足長生境,又是清微宗之人,極爲熟悉飛劍和劍氣之妙,這才能察覺一二,換成旁人,便是地師、大天師,在無心之下,也未必能一眼看破。
李道虛只是略一思量,大概就明白了前後經過。先前李玄都給他傳書,說明儒門中人圖謀,他這才提前動身來到萬象學宮,這名女子既然身上有清微宗的飛劍,多半與李玄都脫不開干係。
既然如此,李道虛便不欲讓這女子被儒門注意,身形一閃而逝,出現在三位大祭酒和青鶴居士面前。
見到李道虛突然現身,三位大祭酒俱是一驚,不由後退幾步,與李道虛拉開距離。他們長年養尊處優,已經多年不曾與人動手,驟然遇到李道虛這等強敵,哪怕是心中早有準備,仍是不免生出幾分怯意。
李道虛面對一位儒門隱士、三位學宮大祭酒、千餘學宮學子,仍舊是負手而立,老神在在,仿若身前無人一般。
見到李道虛如此氣度,衆多學子中,有怕的,也有生出其他心思的。
本朝自立朝以來,就有“庭杖”刑罰,杖責朝臣於殿階下,起初只是示辱而已,後來發展到直接當庭將人打死,再到後來,又有了“騙廷杖”的說法。
文人重視聲名,希望流芳百世,可是能青史留名之人太少太少,能建功立業流芳百世的機會也是千載難尋,而廷杖就是一條捷徑。付出一點肉體疼痛的代價,被皇帝打一頓板子,無論死或不似,都能史書留名,千古傳頌,世人敬仰,既積攢了美名和資歷,又給子孫添彩,給祖先爭光,故而很多人竟然會去騙廷杖。
最簡單的辦法就是上書,爲了反對而反對,故意顯示自己之正直,敢於抗上,實爲賣直,也就是沽名釣譽。
這些萬象學宮的學子們自然深諳此道,李道虛如此大的名氣,又是如此大的氣派,若是頂他一回,抗他一回,往小了說,這是爲幾位大祭酒排憂解難,爲大了說,這是爲儒家道統發聲,豈不是一戰成名?
懷有此等想法的不是一兩人,而是許多人,不知誰高喊了一聲,“義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
話音落下,立時就有許多學子站起身來,朝李道虛行來,氣勢洶洶。
再看這些學子們,個個義憤填膺,個個慷慨激昂,似乎他們是替天行道,口含天憲,手握大義,似乎與他們做對,就是與大勢做對,就是天下人做對,就是大逆不道,就是天地爲之不容,人人得而誅之!
真是好一個書生意氣。
這場書生意氣來得莫名其妙,可在場之人又人人都心知肚明。
可是書生們算錯了一件事。第一,李道虛在乎虛名又不那麼在乎虛名,皆因形勢罷了。第二,李道虛也是從萬象學宮中走出來的,當年他曾在此地求學,也可以算是半個書生,對於這種書生意氣,他是再瞭解不過了。
李道虛面對這些書生,不驚不懼不怒,淡然道:“好一個千萬人吾往矣,垂垂老朽,孤身一人,灼灼青壯,千人百人。”
書生們聞聽此言,停下了腳步,誠如李道虛所言,他只是一個孤身而來的老人,可書生們卻是千人百人的青壯,到底是誰千萬人吾往矣,卻是有待商榷。
就在這時,有人高聲道:“久聞大劍仙威名,一劍光寒十九洲,一劍可擋百萬師,大劍仙一人便是千萬人,何以闖入我萬象學宮?”
李道虛笑道:“我是千萬人,那你們的道義又在何處?是要爲民請命?還是要替天行道?如此氣勢洶洶而來,總不是向我示威吧?”
那學子道:“要爲民請命,當去帝京,要替天行道,當去遼東,今日我們只請大劍仙離開萬象學宮!”
李道虛收斂了笑意,淡淡道:“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七十歲之後,我想做的事情,從來沒有人能阻攔我。我不想做的事情,也從來沒有人能逼迫我。”
李道虛頓了一下,問道:“你們是要逼迫我離開萬象學宮嗎?”
那學子一咬牙,高聲道:“正是!”
李道虛不再說話,只是橫臂伸手,往下輕輕一按。
這些站着的學子彷彿一瞬間都被萬鈞重擔壓在身上,站立不住,跪倒在地,雙手支撐,低頭彎腰,動彈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