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穿過人羣,走得極爲緩慢。
因爲每走一步,都會有人向李玄都行禮,李玄都也會放緩腳步,向對方回禮,並叫出對方的字號。這便是李玄都這段時間的功課了,將諸多堂主島主的姓名字號和對應畫像全部牢記心中,此時便派上用場,凡是被李玄都叫出名字之人,或是受寵若驚,或是與有榮焉。
李玄都穿過人羣之後,與秦素、張海石、李非煙等人走在前面,其餘衆人根據身份高低,依次跟隨其後,往八景別院行去。
如今的八景別院煥然一新,大門敞開,恭敬它的新主人。
李玄都在別院前稍稍停駐腳步,擡頭看了眼門上高懸的牌匾,沒有多說什麼,既沒有贊同,也沒有掃了衆人的好意。
畢竟是一番好意,伸手不打笑臉人。
李玄都收回視線,走入八景別院的大門。
在他身後的衆人只當新宗主在緬懷過往,並未深思。
八景別院佔地極大,真境精舍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所以這次並非是去往真境精舍,而是直接前往八景別院的正堂。
八景別院的正堂不同於青領宮,青領宮是正式議事場所,最上方只有宗主寶座,然後是其他人分坐左右。
可八景別院其實是住處,所以這正堂與普通人家也沒什麼區別,佈局中規中矩,正對門口的靠牆位置擺放一張長條案,條案前是一張四仙方桌,左右各放置一把太師椅,是主座。兩側擺放對稱的幾和椅,也就是從座。
李玄都和秦素坐在左右兩個主位上,張海石和李非煙分別坐在兩人的下首位置,其餘人分而落座,只是椅子不夠,其餘人只好委屈些,站在椅子後面,比如司徒秋水此時便站在自己爹爹司徒玄略的身後。
李玄都沒有正襟危坐,也不故作輕佻,就像平常落座那般隨意,環視正堂一週,開口說道:“今天不議正事,只是說些家常,只是椅子不夠,茶水也不夠,還請諸位見諒。”
衆人皆道無妨。
不過這也不能算是假話,因爲對於大部分人來說,能夠走進八景別院,的確是一種榮幸。
李玄都有意放滿了語速:“在座的,或者站着的,都是自家人。我們這一家子,可真是浩浩蕩蕩的一大家子,不算那些記名附庸之人,核心弟子就有好幾千人。所謂宗主,就是一家之長,要管理好這一大家子,用儒門的話來說,這就是君臣父子。”
所有人都是一震,這番話讓他們不約而同地想起了八景別院的上一位主人李道虛,過去全宗上下在私下裡都喜歡稱呼老宗主爲老爺子,這個稱呼無疑就是儒門中“君父”之說的延伸。李玄都此時說的內容,說話的方式語氣,都與李道虛大有關係,這又不由得讓人想起李道虛和李玄都這對父子之間的矛盾,雖說李道虛將宗主之位傳給了李玄都,但不意味着這些矛盾便不存在了。
除了張海石和李非煙,所有人都有些心中沒底。
李玄都自嘲一笑:“論年齡,在場的大多數人都要年長於我,有些已經爲人父爲人母,甚至有些已經爲人祖,我一個沒有子嗣的人來談論什麼父子,未免有些可笑。”
在場之人沒人覺得可笑。
李玄都收斂笑意:“可父子不是一個人,而是兩人,未必所有人都是爲人父,可所有人都是爲人子,父子之間的關係,不僅僅取決於父親,也取決於兒子。”
有寫人低下了頭,有些人屏住了呼吸。
李玄都緩緩說道:“推及我們清微宗,所謂的宗門,結構並不高明,也不復雜。以師徒傳承爲紐帶,師徒如父子,說到底還是家長制度,宗主和弟子的關係,說到底還是父子的關係。過去的時候,我是這個大家族中的兒子,現在老爺子飛昇離世,我變成了一家之主的父親。”
低頭之人把頭低得更下了,唯恐有一絲表情流露。
“我和老爺子的爭端,諸位都有耳聞,甚至許多人都親身參與其中。”李玄都話鋒一轉,“那時候的我寫了個東西,在其中大加指責老爺子,老宗主讓三十六堂主合議我的罪過,就在八景別院的靜心堂中,由二師兄主持,我也進行了自辯。”
此言一出,參與過那次論罪的堂主們的心都一下子懸到了嗓子眼。
不知過了多久,李玄都才接着說道:“我至今還記得當時的情景,二師兄問我:‘你向老宗主諫言,引得老宗主勃然大怒,說你出言不遜,且不論是否有詈罵師尊之嫌,我現在問你,你這樣做,是否有人在背後指使於你?’我回答說:‘此事我已經與師尊說得明白,如今清微宗立身不正,風氣有偏,非要痛下決心整治不可。我之諫言,師尊並未駁斥。如今滿宗上下,無一人敢對師尊言之,唯我言之,難道諸位要疑我用心嗎?’”
“後來經過合議,二師兄給我定的罪名是:‘李玄都對老宗主出言不遜,理應從重處罰,即從今日起,罷黜李玄都一切職務,逐出宗門。’不過二師兄又說:‘人有五倫: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五倫之首第一便是君臣,其次是父子,老宗主與你,既是君臣,也是父子,你此番忤逆人倫,實乃大不敬之罪,我身爲兄長,也是無可奈何。只望你能好生悔過,日後重返宗門,也只在老宗主的一念之間而已。’”
“今日看來,二師兄的這番話沒有錯,我的確重返宗門,再回想當初,我的那番諫言也有許多不當之處,當初我說正一宗佔據優勢,如今卻是正一宗已經衰弱,清微宗還安穩如初。”
衆人一時間不知道李玄都到底要說什麼了。
畢竟親手打垮正一宗的正是李玄都本人,這也是清微宗上下都服氣李玄都的重要原因之一。
不過李玄都說話的語氣和習慣卻是越來越像李道虛,讓人又不由捏了把汗,因爲李道虛最擅長的就是亂石鋪街,然後出其不意地引入正題。
果不其然,李玄都再次話鋒一轉:“我今天之所以沒有選擇去靜心堂,是因爲我今日不是來興師問罪的,對就是對,錯就是錯,當年我的確有錯,誤判了局勢,又對老爺子不敬,受些懲戒也在情理之中。可是有些話,我覺得我沒有說錯。”
除了一直老神在在的張海石、李非煙等寥寥幾人,其餘所有人又把心提了起來,不敢吭聲。
李玄都加重了幾分語氣:“當年我對老宗主說:‘師尊誤舉,諸弟子誤順,無一人爲師尊正言焉。都俞吁咈之風,陳善閉邪之義,邈無聞矣;諛之甚也。然愧心餒氣,退有後言,以從師尊;昧沒本心,以歌頌師尊,欺瞞之罪何如。’到了今日,我仍舊不覺得有錯。我這番話不是在指責老宗主,是人就會犯錯,老宗主如此,我也是如此。我指責的是你們這些堂主島主,老宗主在八景別院清修,不經常出門,難免閉明塞聰,可你們明明知道弊病所在,卻不去直言,而是一味吹捧歌頌,逢迎上意,這便是欺瞞之罪。”
一瞬間,除了秦素、張海石和李非煙還安坐不動,其餘人黑壓壓跪了一地。也包括司徒玄略和陸雁冰。
李玄都看了衆人一眼,又恢復了先前的語氣,慢慢說道:“我說了,今日不是議正事,也不是興師問罪,何必如此?還是起來。”
衆人愣了一會兒,慢慢起身,坐回自己的座位,不過還是有些驚疑不定。
李玄都又道:“不過說到閉明塞聰,我也有幾句話要說。李元嬰今日不在,便不說他了。姑丈,司徒兄。”
李道師和司徒玄略剛剛坐下又從椅上起身:“在。”
李玄都道:“先說姑丈吧,你身爲天魁堂的堂主,有護衛宗主之責,就像一道護城河,可這道護城河擋得了刀槍劍戟,也擋得了自己人。多少人想要見老宗主一面,都是被你們擋了回去,久而久之,也就沒人敢去吃閉門羹了。”
李道師低下頭去:“屬下知錯。”
李玄都又將目光轉向了司徒玄略:“司徒兄,你是天機堂的堂主,內外情事,大小消息,都要經過你手,換而言之,老宗主能聽到什麼消息,也是取決於你。”
司徒玄略立刻說道:“屬下有罪。”
李玄都淡然道:“論罪談不上,皆因‘誤順’二字,世人都說冰雁是隨風搖擺的牆頭草,你又好到哪裡去呢?不過是你的風一直往同一個方向吹,沒有搖擺的機會罷了。”
陸雁冰臉皮厚,只當沒有聽到。
司徒玄略低下頭去,沒有反駁。
加上未到的李元嬰,李玄都這一竿子將過去的上三堂堂主全部打倒,無人敢於反駁半句。
司徒秋水也低着頭,只覺得這位四叔好大的氣派威風,當年的三叔可沒有這般氣勢,能一人壓得這麼多堂主島主擡不起頭來,三叔更不敢對兩位上三堂的堂主如此不客氣。老宗主在位時也不過如此。她逐漸有些明白父親的那番話了。
李玄都緩和了語氣:“父有爭子,則身不陷於不義。故當不義,則子不可以不爭於父,臣不可以不爭於君。故當不義則爭之,從父之令,又焉得爲孝乎?此言與諸君共勉。 ”
衆人紛紛恭敬道:“謹遵宗主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