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天氣說變就變,當渡船轉入瀟州境內的雲夢澤時,一場大雨不期而至,湖上起了風浪,比不得海上的大風大浪,卻也讓渡船隨着湖水起伏搖搖晃晃。
秦素推窗望去,只見外面雨霧茫茫,水天一色,分不清遠近高低,辨不出東南西北。對於最喜歡遊山玩水的秦素而言,遇此美景,實在一個意外之喜,她曾經數次路過雲夢澤,卻從未在雨中行船其間,今日得見,算是彌補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遺憾。
李玄都只是瞥了一眼,便收回視線,繼續修煉自己剛剛得手的“慈航普度劍典”殘篇。他之所以能精通如此多的絕學,除了天賦過人之外,靠的就是“勤勉”二字,反觀秦素,倒是談不上憊懶,只是愛好太多太雜,分散了太多精力,就算得了“宿命通”,也很難追上李玄都的腳步。
不過兩人都不會太過干涉對方,此時都各做各的,自得其樂。
此時的渡船上除了李玄都一行人,還有幾撥客人,一撥人渾身的江湖氣,,個個都是呼吸沉穩,目光炯炯,放在江湖上也算是一方好手了。爲首一人是位錦衣老者,眼神陰鷙如老蒼鷹,太陽穴高高鼓起,雙手十指如鉤,手背上的青筋隆起,大概是修煉了“鷹爪功”、“龍爪手”這類兇狠的手上功夫。在老人身邊跟着一個少年,男生女相,性子更是柔柔怯怯。
另外一撥人是一家三口和隨行扈從,那對夫婦氣態不俗,想來是出身不凡,兩人的女兒與那柔弱少年恰好相反,英氣勃勃,頗有些巾幗不讓鬚眉的意思。除了三口人之外,幾名扈從一律懸佩制式長刀,戴着武官慣用的精鐵護腕,雖然是便服,但也不掩飾自己的官家身份,就算如今的官府已經大不如從前,畢竟還能震懾宵小,省卻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這些人放在江湖上,當然不能算是最底層的小人物,若是小人物,也坐不起這樣的樓船,但也不能算是大人物,還到不了李玄都、東玄道人這等層次,對於那一晚的事情,一無所知。
不過這些人都是人精,渡船就這麼大的一點地方,那位氣焰囂張的張家公子與那對年輕夫妻起了衝突的事情瞞不過他們,更何況那位張公子也沒想要瞞,他們都看在眼裡,可那位張公子這幾天卻突然消失不見,根據船上的夥計說,屬於張公子和白仙子的房間已經是空空如也,剩餘的扈從也是閉門不出,這讓兩撥人都有些不祥的預感,難道是那對年輕夫妻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已經將張公子沉屍湖底?這讓兩撥人心中凜然,不敢去得罪李玄都和秦素兩人,倒是讓兩人樂得清靜。
大雨越來越大,渡船不得已之下在一座湖中小島靠岸避雨。兩撥人見那對年輕夫妻閉門不出,便放下心來,來到樓船的三樓,這裡足以容納三四十人,只是因爲張世水獨佔的緣故,纔沒有人上來,現在張世水不見了,他們自然要上來瞧一瞧,否則不是白花乘船的銀錢了。
兩撥人湊在這裡,一東一西,涇渭分明。
官和匪,廟堂和江湖,本來就不是一路人。至於參與廟堂事的江湖人,諸如李道虛、張靜修等人,雖然還是江湖中人,但這個江湖已經不是尋常意義上的江湖武林,而是廟堂之高、江湖之遠的江湖。
兩撥人均是默不作聲,各自喝着夥計送來的熱茶。過了片刻,那戶官宦人家的小姐瞧了眼男生女相的少年,眼睛一亮,問道:“你是男的還是女的?”
此言一出,整個三樓的氣氛驟然一凝,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更是直接按住了桌上的兵刃,似是一言不合就要動手。
那少女渾然不怕,仍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少年。
少年麪皮漲紅,有些手足無措。
鷹爪老人眉頭皺起,有些不悅,不知是因爲少女的挑釁,還是因爲少年的怯懦,亦或是兩者兼而有之。
少女的父親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男子,氣態儒雅,他雖然不太贊同女兒的做法,但也不想在外人面前訓斥女兒,於是便對自己的心腹護衛用了個眼色,護衛心領神會,也按住了自己的佩刀。
就在兩撥人劍拔弩張的時候,又有兩人並肩進了三樓的宴廳。
這兩人不屬於任何一邊,純粹就是散客。一個是衣着普通的遊俠兒,揹着一把帶鞘鐵劍,腰間掛着一個硃紅的酒葫蘆。另一個是身着黑衣的書生,頭戴方巾,揹着一個大大的書箱,與那個遊俠兒半斤八兩。
兩人似乎是結伴同行,剛剛來到這裡,就瞧見了劍拔弩張的兩撥人,遊俠兒大喝一聲:“幹什麼呢!”
這一聲動靜不小,離他近的幾人只覺得耳朵“嗡”的一聲,就站在遊俠兒身邊的書生更是早已用手指堵住了耳朵,距離稍遠的一個漢子被這一嗓子嚇了個機靈,險些拔出刀來。
如此一來,這個遊俠兒卻是轉移了兩撥人的注意力,成功把自己擺到了衆矢之的的位置上。
見衆人望向自己,遊俠兒渾然不懼,狠狠跺了跺腳,扯着嗓門大聲喊道:“你們知不知道,那位張公子得罪了二樓的那對神仙眷侶,已經被人家隨手打殺了,就連屍體都沉到湖底餵魚,你們還敢在這裡大呼小叫,就不怕惹惱了那兩位高人,把你也給通通殺了?”
兩撥人同時沉默下來,過了片刻,少女面無表情地說道:“只有你在大呼小叫吧?”
男生女相的少年也弱弱開口道:“你這樣跺腳,住在二樓的人應該聽得很清楚吧?”
此時李玄都和秦素的房間中,兩人擡頭看着頭頂上簌簌而落的灰塵,良久無言。
遊俠兒愣了一下,隨即擺手道:“不要在意這些細節,我就是想要告訴你們,不要在這裡鬧事,鬧事是不會有好結果,大家出門在外,和和氣氣,多好。徐兄弟,你說是不是這麼回事?”
前半句是對廳內衆人所說,後半句話卻是對他身旁的書生說的了,那書生點頭應道:“張兄所言極是。”
經過遊俠兒這麼一打岔,官宦出身的一家三口也好,江湖氣很重的老人也罷,都沒了動手的想法,繼續各自喝茶。
張姓遊俠和徐姓書生找了一張角落靠窗的桌子,分別將背後的鐵劍和書箱放下後相對而坐,張姓遊俠大大咧咧地問道:“徐兄弟這是要去哪裡?”
徐姓書生面帶憂慮道:“實不相瞞張兄,前些年的時候,家慈曾經去雲錦山燒香許願,如今正是到了還願的時候,可家慈身體抱恙,無法親自前來,只能由我親自前來,代家母還願。”
張姓遊俠驚訝道:“那雲錦山乃是道家祖庭,大真人府所在,能來此地的燒香的,非富即貴,看來徐兄弟是家世不俗了。”
徐姓書生苦笑道:“莫要提了,如果說前些年的時候,家父還在,還能勉強算是薄有家產,可自從家父因病過世之後,我們家的日子便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到了如今,說的好聽些,叫做家道中落,說的不好聽些,不過是破落戶罷了。”
“哎,話不能這麼說!”張姓遊俠一擺手道:“大丈夫在世,總有出頭之日了,不過是一時失意罷了,以徐兄弟的才學,總有金榜題名的一日,自然可以光耀門楣。”
“那就借張兄吉言了。”徐姓書生沒有太過在意,問道:“那張兄你呢?”
張姓遊俠一拍胸脯:“想必徐兄弟你也聽說過了,如今的雲錦山上有一樁喜事,兄弟我好歹也是姓張,實不相瞞,兄弟我與大真人府的老張家也算有那麼點親戚,所以打算去湊個熱鬧。”
徐姓書生“哦”了一聲,道:“原來張兄也是張姓子弟,怎麼不與那位張公子同行?”
張姓遊俠忍不住嘆息道:“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瞧那小子的驕橫模樣,哪裡會把我這等窮親戚放在眼裡,人貴有自知之明,我還是躲遠一點爲妙。”
徐姓書生也是嘆息道:“世態炎涼,人情冷暖。”
此時樓下的客房中,秦素忽然感覺到一陣心悸,對李玄都說道:“玄哥哥,不知爲何,我我忽然有些心神不寧,總覺得會有大事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