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在城頭上已是憑空多出了一個身着道袍的稚童,神色威嚴,顯得他老氣橫秋,正是張靜修三大化身之一的大天師化身,這位專事處置正一宗俗務的身外化身,所寄託的並非寶物,而是一件仙物。正一道是由祖天師、嗣師、系師所立。當年在蜀州一帶,有人信奉巫教,大規模的淫祀而害民,無惡不作。祖天師攜帶劍、印入蜀,大破巫教,劍即是“天師雌雄劍”,印則是“天師印”,這位稚童所寄託的寶物便是“天師印”,故而其境界極高,是爲三大化身之首。
在稚童現身之後,王天笑絲毫不懼,只是笑道:“正所謂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地師早就料到大天師要逐個擊破,所以早有安排。”
話音落下,從黑雲的漩渦中緩緩降下一道巨大黑影,這道黑影足有十餘丈之高,姑且算是一個人形,只是周身上下混沌一片,就像用墨水在白紙上塗抹了一個人形。
黑影現世之後,做了一個佛家結印的動作,然後就見它的全身上下睜開無數眼睛,密密麻麻,與任何一隻眼睛對視,就算修爲有成之人,都會生出眩暈之感,甚至會被奪去心神,淪爲傀儡。在黑影的身周還環繞着一道黑霧,乃是由陰氣、死氣凝聚而成,若是任由死氣擴散開來,所過之處,普通生靈立時生機滅絕,然後被奪去魂魄,直接轉化爲冤魂。
稚童擡頭望着這道黑影,臉上露出幾分怒意,冷聲道:“‘幽冥九陰尊’!”
“幽冥九陰尊”是以無數冤魂以及九幽陰氣煉製而成,有形無質,有攝魂奪魄之玄妙,吸納魂魄越多,威力越大,與“萬屍大力尊”一般,都是皁閣宗的鎮宗之寶,每逢亂世,皁閣宗之人都會大肆搜刮遊魂來煉製此物,若能煉製圓滿,同樣等同仙物品相。
眼前這尊“幽冥九陰尊”,還談不上圓滿,但也算是半仙物的品相,實在不容小覷。
白繡裳皺起眉頭,沒有繼續出手,而是從空中落回到稚童的身邊。
與此同時,在王天笑的身旁也多了一名鬚髮黑白相間的男子,相貌初看似是垂暮老者,再看又像是正值壯年的不惑男子,極爲怪異。他整個人彷彿都籠罩在一片灰暗的陰霾暮雲之中,若隱若現,不太像是人,倒像是一隻老鬼。
稚童道:“原來是三明官王仲甫,你一介鬼仙之流,沒有體魄爲依仗,難道不怕貧道的‘五雷天心正法’嗎?”
張靜修、李道虛也好,李玄都、顏飛卿也罷,雖然各有側重不動,但並不極端,隨着境界越高,武夫和方士的界限漸而模糊,此乃地仙大道,神魂、體魄並重。若是隻重體魄而不修神魂,是爲人仙之道,又被稱爲純粹武夫。反之,如果只重神魂而不修體魄,是爲鬼仙之道,又被稱爲純粹方士。陰陽宗的三明官王仲甫走的便是鬼仙之道,與“幽冥九陰尊”最爲契合,兩者相加,可以發揮出足以媲美天人造化境的威力,若是大天師張靜修的本尊在此,當然無所畏懼,只是一尊身外化身,就勝負難料了。
王仲甫緩緩說道:“雷法是爲萬法之尊,最是剋制各種陰魂鬼魅,正如水能滅火,可如果火勢太大,也能直接把水蒸乾。所以‘五雷天心正法’厲害不假,也要看誰來用。”
說罷,王仲甫直接操縱“幽冥九陰尊”出手,以它爲中心,滾滾陰風混淆而起,其中有無數虛幻的冤魂,隨着陰風翻滾而扭曲不定,不斷慘嚎咆哮,滲人心神。
如今只是初秋時節,還不到萬物凋零的時候,可黑氣所過之處,草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綠色飛快褪去,滿地枯黃。藏在屋內的百姓全部僵立不動,皮膚肌肉一寸寸脫水,隱約有透明魂魄從他們體內飛出,被裹挾入滾滾陰風之中,悉數向“幽冥九陰尊”的方向匯聚而去。甚至腳下大地也被汲取了水分,地面乾涸開裂,幾乎要徹底沙化。
道門有典籍記載,旱魃降世,赤地千里。如今這等威勢,竟是有了幾分旱魃的氣象。
短短几個呼吸之後,距離“幽冥九陰尊”最近的地域,經徹底變成一方死地,沒有半個活口。
陰氣裹挾着無數生靈的魂魄匯聚入“幽冥九陰尊”的體內,然後又化作更多的陰氣滾滾而出,大有繼續向外蔓延不停休的架勢,要將整個上清縣城變作一座死城。
與此同時,上空的黑雲濃重得幾乎要滴出水來一般,讓人心中生出說不清的壓抑。
見此情景,稚童不能再無動於衷,伸手一拍頭頂,從他的頭頂升起一方玉印,上有龍鈕,底部刻有兩行六字:“陽平治都功印”,應“二十四治會陽平,凡二十四治,陽平治爲最大者,今道士上章及奏符壓,皆稱陽平,重其本也。”故而“天師印”又被稱作“陽平治都功印”,正如“天師雌雄劍”又名“斬邪雌雄劍”。
此印現世之後,光芒大盛,透明純淨,宛如琉璃,瞬間將整座上清縣城照亮。
此光之下,陰風停滯,原本枯萎的草木又有了綠色,大地恢復如初,乾屍般的百姓皮膚緩緩飽滿,飛出的透明魂魄重歸於體,滿臉茫然,不知發生了什麼。
從來都是殺人容易救人難,僅就這一手而言,顯然是稚童的修爲更高一籌。然後稚童又伸手一指“幽冥九陰尊”,吐出一個“敕”字。
一瞬之間,有九條火龍憑空生出,纏繞在“幽冥九陰尊”身上,雖然它有形無質,但稚童所用之火也非是凡火,而是修煉“太上丹經”小圓滿之後所得的“三昧真火”,至陽至剛,燒灼得“幽冥九陰尊”嗤嗤作響。
“幽冥九陰尊”也不束手待斃,從身上的邪眼之中射出無數邪光,落在稚童的身上,層層疊加,這些邪光雖然沒有重量,但稚童的動作卻變得遲緩起來,甚至不僅是動作遲緩,就連思緒也變得遲鈍起來。
趁此時機,王仲甫一揮大袖,一條黑幽幽的鎖鏈憑空出現,不知以何種金屬材質鑄就,其上刻有無數故意紋路,如黑色巨蟒,嘩啦啦作響。
這條鎖鏈不斷伸長,一端纏繞在稚童的脖子上,另一端被王仲甫握在手中,然後輕輕一拉,鎖鏈立時收緊。
王仲甫輕聲道:“黃泉無法,陰司有序,冥鎖即至,生魂難逃。”
這條鎖鏈似虛似實,有禁錮神魂之妙用,只要將神魂定住,體魄就變成了行屍走肉,動彈不得。然後“幽冥九陰尊”又釋放出一股黑色氣息,頓時有一股濃郁到化解不開的刺鼻臭味充斥天地。這並非陰陽宗的手段,而是皁閣宗的屍氣。這等屍氣,尋常人只要吸入半分,頃刻間便會骨肉消融,而且污穢至極,哪怕身懷修爲之人遭屍氣入侵,若是不能及時化解,也會肉身腐朽化爲殭屍,神魂被屍氣污穢,真靈泯滅,甚至連靈物、寶物也會因穢氣侵蝕而毀壞。
不過稚童畢竟是堂堂大天師的身外化身,縱然修爲只是造化境,但本尊卻是長生境,在邪光和鐵鎖的壓制之下,仍是能轉動念頭,運轉玄功,身形驟然縮小如芥子,完全融入“天師印”中,然後“天師印”直接掙脫鐵鎖,無視屍氣,如一道流光狠狠砸在“幽冥九陰尊”的身上,使其周身陰氣震盪,盪漾起層層漣漪。
另一邊,白繡裳再出一劍,這次不再是劍氣或是飛劍,而是她連同她手中的玉劍直指王天笑,以力破開星圖之後,直接將王天笑的一條手臂,從肩頭處斬落。
王天笑沒有絲毫痛苦之色,以意念駕馭斷臂,使其五指伸開,一閃而逝。
下一刻,白繡裳的胸口位置便多了一個漆黑掌印,與白繡裳所着的白衣對比鮮明。
女子面無表情,不過眼底深處還是掠過一抹惱怒。
王天笑搖頭笑道:“可惜,若這一掌印在了臉上,不知你這位慈航宗之主是否還有臉面去見那‘天刀’秦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