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紫府的坦誠。”陸夫人道:“紫府沒有談什麼道德人品,從利害上剖析,清晰明白,反而更能讓人信服。我生平最討厭那些道德君子,開口道德,閉口規矩,也不知是真是假,真君子還好,僞君子卻是不知會做出什麼事情。”
李玄都道:“親兄弟尚且要明算帳。家師曾經說過,想要做一輩子的朋友,就不要與朋友牽涉太多利益,如果實在難以避免,那就要做到‘賬目’清晰。”
陸夫人問道:“紫府已經離開清微宗卻仍舊視李大劍仙爲恩師,若是做了太平宗的宗主,會不會使太平宗成爲清微宗的附庸?”
李玄都笑道:“這一點,夫人大可不必擔心。我李玄都若是能做太平宗的宗主,一則是出自沈大先生的託付,二則是夫人及太平宗諸位同道的認可,三則是大天師的鼎力支持。就算我想這麼做,沈大先生不會答應,夫人和太平宗也不會答應,大天師更不會答應。”
陸夫人心中明白,前兩句都是虛的,不過是給她留幾分面子罷了,真正的關鍵是第三句話,也就是大天師張靜修不答應。邪道之中,澹臺雲與徐無鬼成水火之勢,正道之中,張靜修與李道虛也是如此。張靜修既然肯扶持李玄都上位,就絕不會放任他倒向李道虛那邊,從這一點上來說,既然張靜修都已經認可了李玄都,那麼太平宗在這一點上的確沒有什麼可擔心的。
陸夫人順着李玄都的話又問道:“既然紫府說大天師是支持紫府的,那麼紫府做了太平宗的宗主之後,會不會讓太平宗成爲正一宗的附庸?”
雖說口上承諾並無什麼效力,但陸夫人的本意卻不是讓李玄都給出什麼承諾,而是讓李玄都給出一個足以讓人信服的理由,若是連口頭上讓人信服的理由都沒有,她又如何放心把太平宗交到李玄都的手中。
李玄都也明白其中道理,道德人品,當然可以讓人信服,比如說萬象學宮的幾位大祭酒,做了一輩子的君子,他們當然可以讓人心服口服。可李玄都只是一個年輕人,縱然在江湖上有些聲望,根子上也是譭譽參半,遠遠談不上德高望重。與相交多年之人,可以談道德人品,可是與其他人,卻是不能如此,要從最爲關鍵的利害着手,畢竟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古時那些自詡隱士的大詩人、大文豪,也不過是嘴上喊喊清高而已,身體上還是很誠實的。李玄都曾經讀過一個故事,有個自稱孟山人的大詩人,早年一直以隱逸之士自居,常自比太公與武侯。 就這樣一直隱居到四十歲,發現既沒有願者上鉤,也沒有三顧茅廬。於是孟山人進京考進士而不第,隨後在京城四處獻詩結交名士,倒也名動一時。在一次偶然機會中,被朋友曾私邀入內署,適逢皇帝至,孟山人驚避牀下。朋友不敢隱瞞,據實奏聞,皇帝命出見,於是進詩一首,其中有一句:“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惹得皇帝大爲不悅:“卿不求仕,而朕未嘗棄卿,奈何誣我!”又道:“卿曾自居隱逸之士,何故來長安應科舉之試?”於是放歸荊州。
古之隱士尚且如此,更何況是江湖中人,一個個刀口舔血,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風裡雨裡,水裡火裡,刀光劍影,僅僅是爲了行俠仗義?說不通的。
李玄都沉吟了片刻道:“咱們正道中人雖然常常把‘俠義’二字掛在嘴邊,但是‘俠義’二字不能當飯吃。朝廷有位閣老說得好:‘只有架起鍋子煮白米,沒有架起鍋子煮道理。’道理再大,大不過天去,都說民以食爲天,咱們這些江湖人,也是要吃飯的,這就逃不出‘利害’二字了。”
陸夫人點了點頭,表示認同。
李玄都繼續說道:“從‘利害’而言,我在天寶二年的時候,還是與正一宗敵對,雖然我現在已經與正一宗和解,但是正一宗內對我抱有敵意的還是大有人在,比如說張嶽山、鎮魔法師張靜沉等人,不可小覷。我若爲太平宗之主,去做正一宗的附庸,大天師領情,正一宗未必領情,此舉還會使得太平宗的諸位同道極力反對,可謂是吃力不討好,裡外不是人,不值得,此其一。話又說回來,法理之外還有人情,利害之外也有情義,我畢竟出身於清微宗,李大劍仙是我恩師,如父,海石先生是我師兄,如兄,還有師姑師妹,如同姑姑妹妹,都是至親之人,我若淪爲正一宗附庸,便是與他們爲敵,豈能忍心?大劍仙更不會同意,此其二。”
李玄都頓了一下:“還有第三點,這是大天師特意交代的事情,希望夫人不要對旁人提起。大天師想要對地師開戰,僅憑正道六宗是不足以穩操勝券的,所以地師打算聯手正道十二宗,那就繞不開以清微宗爲首的正道四宗,大天師想讓我做這個中人,去說服恩師。既然是中人,就要立場中立,淪爲正一宗的附庸,還算什麼中立?從大局考慮,大天師也不會同意。”
李玄都望向陸夫人:“如此三點,不知能否取信於陸夫人?能否取信於太平宗?”
陸夫人沉默稍許時候,點了點頭:“紫府所言甚是。”
李玄都問道:“不知夫人還有什麼疑問?”
陸夫人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不做清微宗的附庸,不做正一宗的附庸,如何在江湖中立足。”
李玄都道:“我在來此之前,想了八個字:‘左右逢源,火中取粟’。清微宗這邊有海石先生,正一宗那邊有大天師,我不敢保證太平宗成爲正道盟主,我卻能保證太平宗不至於與兩宗敵對,哪怕兩宗再起干戈,作壁上觀還是不難,這便是左右逢源。至於火中取粟,時機不到,言之尚早,我就先不做贅述了。”
陸夫人道:“火中取粟,一個不慎就要燒到手掌,甚至是引火燒身。”
李玄都道:“這一點請夫人放心,是否要火中取粟,取決於太平宗上下,日後的太平宗,不會是我的一言堂。”
陸夫人想了想,從書案後起身,走近李玄都,說道:“好了,我沒有其他問題。不管紫府日後如何做,最起碼紫府你現在已經說服了我,更重要的是,老沈他看好你,他看人一向很準,既然他將太平宗託付給紫府,那我還有什麼好說的呢?我同意你來做這個太平宗的宗主。”
李玄都臉上沒有太多興奮之色,只是朝着陸夫人拱手一禮:“多謝夫人。”
陸夫人輕輕嘆息一聲,問道:“不知紫府何時登山?”
李玄都道:“方纔我已經說過了,沈大先生之事涉及到了四人,分別是皁閣宗的藏老人,陰陽宗的李世興,我,還有慈航宗的白宗主。當日沈大先生親口說讓白宗主做一個見證,所以我要等到白宗主趕到之後,與她一起登山。”
陸夫人點了點頭,道:“如此也好,白繡裳這些年來的信譽還算不錯,應該能讓那些老傢伙信服,你與沈元齋、沈元舟等人也算有些交情,他們不會太過反對,至於其他,就只能等到見面詳談。”
李玄都點了點頭。
陸夫人看了李玄都一眼:“既然如此,那我就在太平宮靜候紫府大駕光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