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9章 俠!(求月票)
冬意漸深,林葉蕭瑟。
北地,西域自不必說,都是中原之人口中所說的苦寒之地,在如今這個時節,落雪紛飛而下,開口說話呵出去的熱氣都已經化作了大片的白霧。
在更偏南方的小鎮裡,日子也漸漸冷下來了,不起風的時候還好,陽光落在人的身上,多少還可以給人一種暖烘烘的感覺。
一旦起風,那風就像是冷刀子一樣,往人的懷裡面去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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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都習慣性地去裹緊了衣裳,避免冷風,可這些時日裡,卻是比起往年要好受許多了,新政下來了,竟然有來自於西域的羊毛做成的衣服送來了。
不知道爲什麼,價錢竟然相當低,物美價廉。
小鎮裡面的百姓也都換上了衣裳,往日大家都覺得,換一個城主,換一個頭頂的人,其實也沒有什麼所謂的,可是連番新政,還有這些暖和便宜的衣裳,逐步修築的公學。
這些世世代代生活在這裡的百姓們才覺得有些不同了。
趙老七今兒早上,呵出一口氣來,吃點東西墊巴墊巴,然後穿着新的衣裳推開門去,迎着冷風去買東西,看到小傢伙們跑去公塾讀書習武,頓時覺得這日子也挺好的了。
前面見着了一位女子,趙老七立刻精神起來,把自己的衣裳都收拾好,把額頭前面的雜毛兒也都給捋順了,然後露出笑容:“是羽姑娘啊,今日倒早。”
那位羽姑娘微笑回禮,閒聊了幾句之後,才離開來。
趙老七看着羽姑娘的背影,有些欽慕,卻也不敢過去。
這小城鎮裡面的人不多,是幾年前有這樣一位姑娘來到這裡的,素來一身深色顏色的衣裳,手掌帶着一雙皮質的手套,覆蓋了整個手掌,衣裳垂下,遮掩手臂。
似是說自己的手臂曾經出了些問題,所以不願意露出來,害怕嚇唬到大家,這鎮子裡的人們仁善,自也不願意提起這樣的事情。
倒是也有些不着調的年輕人,見人家長得好看,就亂來說話,非得打算看看人家的手臂,被鎮子裡的老丈掄起柺杖,從鎮子東邊兒打到鎮子西邊兒,哭爹喊孃的,在這事情之後,自然也沒有誰敢說這些了。
那少女有個很奇怪的名字。
羽君約。
很少見的姓氏。
不過有聽說,似乎是她自己去起的名字呢。
這樣小的鎮子裡,百姓本來就不多,日子也平靜,她來到這裡之後,倒是給這鎮子增加了些的漣漪和變化,就在這裡和一位老人一起生活。
那位穿着墨色袍服的老者常常在外面奔波,這位少女就成爲了這裡的大夫,給鎮子裡的人治病,還教導願意學習的孩子們去學習樂曲,教人們識字。
後來,後來秦王殿下的政策來到了這裡。
有一個穿着黑色的甲冑,穿着緋色戰袍的校尉來到了這裡,把百姓召集起來,宣讀新政,把原本鎮子裡那些個大人物一個個拎出來,讓百姓把他們的錯過都說一遍。
這些事情之後,就開了公塾,讓孩子們來讀書識字,那時候,羽姑娘就去,教導醫術,還有文字,她的琴音很好,好到了原本公塾裡來的那位先生都驚呆了。
已經五十餘歲的琴師是從城裡來的。
一開始的時候,還是有些琴師的自傲的,可是,在那位安寧溫和的羽姑娘伸出手按在琴絃上,只是稍稍撥絃的時候,那位素來倨傲,但是願意來給鎮子裡的孩子傳授琴音的琴師就變色了。
伴隨着琴音的變化,那琴師逐漸怔住,逐漸往前趨身,
聽得出神,最後近乎於是落淚,道:“這,這般技藝,堪稱是絕品了啊,我,我這樣的人,鄉野之中,也可以聽聞如此仙樂嗎?”
“這幾乎已經是足以去帝王身邊撫琴的大家之風。”
“嗯?您,您是!!。”
那倨傲的琴師似乎注意到了什麼,面色變化,可是那氣質柔美的女子只是輕聲道:“在下羽君約,只是在這鎮子裡的大夫罷了,先生,許是認錯人了。”
撫須的琴師注視着這位氣質清雅溫醇的女子。
他的眼睛都有些凝固,他想到了十多年前,那時候才三十多歲的他已經算是方圓百里最好的天才,任何的琴曲都可以輕鬆得學會,都可以演奏出箇中神韻,超越了一個個老師。
卻在偶爾一日前往州城裡面的琴師盛會裡面,見到了一個還不到十歲的女孩,那女孩只是一曲琴音,就已經抵達了琴師當年可望而不可即的境界。
在音律的道路上,天賦凌駕一切。
琴師的道心被打碎了,自此知道了自己和真正大才之間巨大到了絕望的差距,自此不再有追名逐利之心,只回到了自己的住處,回到了家鄉,傳授後人。
但是,現在這個安寧溫和的女子,和他記憶中那個精緻冷淡如木偶雕塑的形象卻又有一種巨大的差距,羽君約已經告辭離去了,她穿着些稍微厚實的衣裳,回到了住處的時候。
看到了桌子上放着的一封信。
羽君約怔住,她摘下了手掌上的手套,那皮質的手套之下,竟然不是如衆人以爲的,一雙白皙修長的,可以捏緊銀針,可以撫琴清幽,的美麗的手掌。
而是木石機關所制之物,上面還可以看到細膩的木質紋路。
這種機關的質感,一直從手指開始蔓延到了手肘。
她就是帝王之家的樂師,年少成名成才,被應國帝君的二皇子姜遠所看重,姜遠彼時表現的極愛其才氣,可在四五年前,爲了對彼時那位金吾衛少年郎下手。
卻也不惜將她雙臂斬下,當做禮物送給了那位少年郎,是篤定了那位救鬼市的少年郎心中有惻隱不忍之心,要她在背後下毒還他,只是卻未想到,當日機緣巧合,那少年竟然揹着她一路去了鬼市之中,且求來了一雙手臂。
自此之後的數年,她都跟着當時救助她的那位墨家長老管十二,行走於四方,後來在這裡定下來了。
只是,管十二雖然年老,雖然已經是白髮蒼蒼了,胸膛當中的那一股秉烈的氣息還在,縱然是蒼老,仍舊是少年的意氣風發還在,那腰間的墨家之劍,猶自還在這天地間長鳴。
這天下還未曾平定,這世上還有不公,這世上還需要公道。
只要此心不老。
那麼墨家的弟子就會馳騁於這天地之間。
君可見,天下烽火白髮墨家郎。
管十二之前聽聞應國境內,出現了百姓被欺辱屠戮的事情,於是提起了手中的墨家劍,再度踏上了前行的道路,而羽君約的武功尋常,只在這裡,救助百姓。
無論是提起劍踏上四方,還是撫琴之清幽,爲百姓診治傷病,無分大小,皆爲墨家。
墨家子弟之中,怎會有輕重尊卑之分?
只是這一封信來得比較急,和約定的時間早了許多,羽君約擔心,拆開信去看,發現老師在裡面說道,他已經成功前去解救了那些百姓。
在信箋當中,提起現在應國國內出現了許多的豪雄崛起。
天下大定的時候,四方的人都能夠把自己的野心壓抑下去,但是一旦這天下風雨飄搖,朝廷的管控能力逐漸變弱,這些往日被大國壓制住的野心和慾望,就會如同烈焰一樣出現。
並且瘋狂地蔓延和燃燒起來。
亂世,導致了這些人的野心不受控制的爆發。
而這些人的野心也如同火焰,焚燒天下,引導着這天下,走向亂世。
到底是孰因孰果,卻也分不清楚了。
這些所謂的草莽豪傑,並沒有讓百姓跟着他們走的氣魄,但是卻又有提起劍,在這亂世中奪一個功名富貴的貪慾,要和國家的正規軍隊爭鬥的話,他們需要後勤,需要勞動力。
“亂世之中,有幾人能有爲民之心。”
“不過只是以蠅頭小利,掠奪百姓,爲自己前驅,朝堂需要百姓和人口,叛亂者也需要,雙方爭鬥,各爲自己,百姓爲大勢所裹挾,猶如兩股洪流,各自方向相對衝擊,被這大勢洪流卷碎。”
“最後也只不過換一個跪拜的人。”
“我等已經把百姓救出來了,過程中雖有些危險,但是遇到了一位老朋友幫助,已算是平安,本來該要回去修整,只是遇到了一個特殊的事情。”
“秦王頒鉅子令,召天下墨家入秦,我要去看看了。”
“君約你雖入墨家,但是長於醫術,去與不去,你可以自行選擇。”
“管十二留。”
旁邊墨家弟子用來傳訊消息的飛鳥站在了羽君約的肩膀上,親暱地蹭着女子的臉頰,她看着老師的信,道:“真的是,老師做事也好,說話也好,都這樣的風風火火。”
“多少年都沒有變過了啊。”
她之前還擔心是否是老師遇到了些危險和困難,從信箋文字上的風風火火來看,那位老師並沒有遇到她擔憂的那些困境,不由鬆了口氣,卻又想到了當日的那個少年郎。
“……秦王啊……”
她輕聲自語,不知怎麼的,神思彷彿都被這樣的文字引動,回到了遙遠的過去,早已經習慣機關的手臂似乎又有了微微的刺痛,那個少年的肩膀觸感溫暖,揹着自己在黑夜當中奔跑着。
羽君約恍惚許久,輕道:
“啊,不好,約定的時間到了……”
“得要去把東西送過去。”
她把手中老師的密信收好了,而後取出了謄抄好的書卷,關好了門,快步走過了這小道,她有自己的學生,冬日回去開墾田了。
把田地都重新翻耕一遍,把秸稈什麼的都埋入田壟裡面,來年的時候,土地會更肥沃一些哪怕是有公學在,可是畢竟年紀漸長的少年們也是家裡很重要的支撐之一了。
甚至於,能夠有這樣的成效和普及度,幾乎已經算是超越許多人的預料了。
簡直是,不可思議。
城裡面的百姓還好,他們大多出身還不錯,也知道能有機會讓自家的孩子學這些文武之藝是多好的機會,但是對於村鎮則是不然,
在這些鎮子啊,村子裡面,也不是所有人都樂意讓自家小子進學塾的,學學學,浪費個什麼勁兒,這般大的小夥子,小姑娘,不也是可以做點什麼嗎?
一開始的推行極爲麻煩,有學宮學子努力地嘗試說服這些學識的重要性,有老婆婆說讓這些學子幫着收了糧食,她就讓她的小孫孫去公學。
兩個學子把書生的劍都背在身後,哼哧哼哧地幹了兩天。
那老婆婆說她小孫孫早就不在了。
學子呆滯:“…………”
這般事情出現了許多。
只是聽說是那秦王殿下親自拍板了。
“孩子上學給雞蛋,麪粉,油。”
“管飯。”
“不來,強行讓孩子去做工的,將會收到懲罰。”
“什麼懲罰?哼哼,分地的時候給不好的地!”
效果拔羣!
本該是高高在上的秦王殿下展現出了一種,在市井裡摸爬滾打的所謂‘刁民’智慧,咔嚓一下把不願意的人給來了個鎖喉。
效果比起那些學子們耗費了不知道多少口舌都好許多許多。
在老母雞們的努力下,孩子們走入學堂。
按照這個時代的風格,也只上半日學,還有半日會去幫家中做些基礎的勞作。
在這遼闊萬里世家三百年甚至於千年的積累,以及那種,文鶴先生口中【淚流滿面,誠懇真誠,完全配合】的世家的努力下,這個政策迅速推進。
能養活百姓孩子們的糧食,對於世家的積累來說。
或許真的只是一片鴻毛。
只是往日,這一片鴻毛也不曾拔下來。
文清羽先生只好親自動手。
但是農忙的時候,還是得要幫把手的,羽君約安靜走在路上,看着路上熟悉的風景,心中想着,是不是要去秦王那裡任職,是否要去見這位秦王。
去了她的學生那裡,還是幾個半大孩子見到是先生來了,連忙起來行禮,羽君約笑着把東西給他們,嗓音溫和,還考校了下功課。
那些孩子臉色一繃。
但是都很認真回答。
在這個時代裡面,學識,哪怕只是文字,都是極爲珍貴的存在,每一個有機會接觸到這些的孩子,都不會想要放棄,都無比珍惜這樣的機會。
“謝謝先生。”
他們都很恭敬地行禮。
羽君約溫柔迴應,然後起身,看着那些孩子們開心地離開,抿了抿脣,對於是否要前往秦王那裡,這位樂師漸漸有了自己的想法。
“羽姑娘,真的好興致啊。”
那位來自於附近城池當中的琴師宋採文站在田壟外面,一身青袍,揹着琴盒,安靜等待着,羽君約倒是有些疑惑了,道:“先生是……”
宋採文沉默了許久,道:“羽先生的琴音,已如化境了啊,當真應該前往帝王身邊,爲帝王撫琴,當今天下大變,秦王殿下開疆擴土,定鼎立名,此刻正是你該去的時候啊。”
羽君約忽而想到了年少時候,在應國皇室之中的經歷,她抱着自己的東西,回眸看着田壟當中,自己的學生們,徹底做出了自己的決定,輕聲道:“或許吧,但是……”
“我現在正在爲秦王撫琴了啊。”
宋採文怔住:“什麼?”
羽君約卻只是微微笑了笑,她告辭離去,路過的人們都和她閒談,都很客氣和尊重她,有兩個才七八歲的孩子和她一起走,羽君約聽着風聲,打算要回信給老師,說自己就不去了。
故人,有時候就只是故人才是最好的。
故人之事不忘,故人卻不必去見了。
她想着,旁邊兩個孩子笑着閒談今日學習的東西,哼唱着曲調,秋風起,冬日蕭瑟,炊煙卻升起來,她想着那往日的經歷,想着那少年郎說的話——
‘那麼,就去吧,想要去哪裡就去哪裡。’
‘你叫什麼?’
那時的樂師回答道:‘沒有名字。’
即便是天才縱橫的琴音樂師,但是在這個天下,在這皇子麾下,只是一件器物,姜遠對她的欣賞喜歡,只是對於自己所擁有的一件精緻美麗的器物的喜歡。
器物,不需要有名字的。
那時候的少年溫和道:‘那就自己想一個喜歡的。’
‘還有,你說,我活不長?’
彼時樂師措手不及,那少年笑起來,眉眼亮亮的,像是一道光,然後他笑道:
‘好啊,巧了,我也這麼覺得,但是我可以和你打賭,死有輕於鴻毛,有重於泰山,李觀一就算是短命,也不會是個庸碌的人。’
‘李觀一,縱只活十年,也會讓那些活了百歲者自愧不如。’
羽君約站定了腳步,城牆上有新張貼的佈告,上面寫着秦王的新政,百姓圍繞在那裡看着,想着,還有傳聞神將榜的事情。
十八歲,神將榜第三位,天下秦王。
古往今來豪邁風流的人,有幾個能有這樣的氣魄呢?
羽君約噙着輕輕的笑,看着周圍的人們,百姓都在嘖嘖討論着秦王,帶着感謝和嚮往,羽君約想着彼時神采飛揚的少年,輕輕往後小跳着退了兩步。
“你真的履行了你的承諾。”
那時候的少女樂師,此刻雙手抱着謄抄的書卷,看着冬日淡金色的光落下來,大樹上的樹葉落下來,落到地上,帶着淡淡的金色光芒,人們踩在落葉上,發出了細碎的溫暖聲音。
你真的做到了讓那些老邁的人都要羞愧的事情。
你真的拔出劍來,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
她輕輕踏着落葉,和學生一起走過了這道路,想着四五年前,少年最後的笑聲:
‘如果不相信的話,一百年後,你頭髮都白了,去問問看路邊的孩子,看知不知道李觀一,到時候賭賭看,怎麼樣?’
離別的時候,沒有名字的樂師看着那少年的背影,她給自己取了名字,承君之約,此生不忘,秦王的身影走向了遠方,但是我會遵循着當時候的約定,在你保護的世界裡,好好地生活。
許是時間到了,有許多的學子匯聚,一併回去,他們談論着家長裡短的事情,彼此比較學識,忽而有學生看到了樂師臉上似乎有了一絲微笑,疑惑詢問:“先生,您是想到什麼了嗎?”
樂師回過神來,溫和笑着回答道:
“只是……忽然想到了以前的一個人。”
學生疑惑:“一個人?”
樂師道:“嗯”
“那時候,他說了他要做的事情,還要我等着看呢。”
“那樣大的事情,我那時候,可是一點都不相信呢。”
學子疑惑道:“先生,他做到了嗎?”
羽君約點了點頭,輕聲道:“他做到了。”
“哦!”
學子們恍然,也覺得這是個很好的故事,忽而有一個孩子忽然大聲道:“其言必信,其行必果,這不就是書裡面說的俠客嗎!”
“是俠客啊!”
羽君約怔住了,她想要反駁,天下的神將,豪勇的秦王,怎麼會是俠客呢?看着眼前,自己的學生們帶着好奇,嚮往的目光看着自己。
她本來想要說不是,但是忽而想到往日的事情,一時間安靜下去了。
‘我要一雙手,我背後姑娘的手還在這裡,鬼市有天下名醫,我相信,可以接上!’
‘哦?可以是可以,但是,她和你什麼關係。’
‘萍水相逢!’
‘哦?萍水相逢,你敢來此?!!’
許久許久。
她輕輕點頭,笑着道:“嗯。”
“是俠客……”
“是我所見到的,最大,最大的俠客。”
學子們開心不已,纏着先生要談論往日的事情,她只是笑着不說,詢問孩子們明日想要聽的曲子,漸漸走遠,秦王觀天下,何必在其家。
往日故人隨風去。
秦王那樣的人,怎麼會貪圖奢侈和享受呢?
就讓我在你的天下里,教書,治病,救人,撫琴的聲音,也一定傳到你的耳中吧,這樣百姓的變化,纔是你想要聽到的琴音。
我會好好生活會活到一百歲,頭髮都白了的時候。
然後去走過還是像今天這樣溫暖的冬日午後,踩過路上金黃色的落葉,帶着老婆婆那樣慈和的笑容,去問那時候的孩子們,說:
你們知道,有一個叫做李觀一的俠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