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庭擦着亂作一團的海面劃過, 在返魂渦上空停了下來。從高處看,大大小小的漩渦像不懷好意的眼睛,“眼”中不時有逼人的寒光刺出來, 是將這一片海域攪得天翻地覆的劍氣。
支修的神識掃過整片的返魂渦, 沿着沉船與屍體, 他一路搜索到了狼狽撤出漩渦區的押運船隊。呂承意黵面凸起的屍體被吸附在海底, 南蜀靈獸與馭獸人的殘屍雖已不全, 但氣息猶在——築基初期的修士隕落,氣息至少半月不散。
而這裡獨獨沒有奚平。
支修一邊放出問天,告知龐戩此時東海的大概情況, 一邊皺起眉:他那徒弟好歹是個有靈骨的半仙,怎會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
這時, 他的神識在浩瀚的大洋中掃到了一個小小的活物。
魏誠響抱着一截浮木, 在漩渦的罅隙裡艱難地保持着平衡。開了靈竅, 她體力是夠的,只要警醒一點躲開漩渦中的劍氣, 在這裡飄十天半月不成問題。她暫時沒有生命危險,只是十分茫然,不知道自己能去哪。
她的心與身一樣,在滄海橫波中不辨東西,而她本以爲會來指路的那個人消失了。
忽然, 魏誠響眉心像是被什麼紮了一下, 她猛一擡頭, 看見個穿着灰色舊長衫的男人御劍而下, 煙雲似的落在她面前。那古樸的長劍上記滿了經年的舊傷, 劍上的男子揹着光,五官看不分明, 甫一落,卻連返魂渦的氣焰都壓了下去,橫衝直撞的劍氣輕輕擦過他蕩起的衣襬,乖順地環繞在古劍周圍。
魏誠響略微睜大眼,這位灰衣仙尊和她見過的任何一個修士都不一樣。假如真如她年幼時的想象,世上有能實現凡人一切願望的神仙,想必就是這般模樣。
然而魏誠響沒有許願,她緊緊地扒住木板,後背弓起來,戒備地盯着那灰衣仙尊。
她篡奪了手刃仇人的力量,自不量力地去抓了命運的繮繩,就沒資格朝仙人許願了。
她已經不是凡人,是邪祟了。
仙尊卻好像並沒有看出她的不妥,只是很和氣地問道:“小姑娘,我向你打聽個人可使得?”
“誰?”
“那個在轉生木裡一直和你說話的人,他現在何處?你能聯繫到他嗎?”
魏誠響一驚,心道:他怎麼知道的,他是什麼身份?
她不由自主地將大半個身體往海水下沉去,只露出鼻子以上,乾巴巴地說道:“太歲自有去處。”
“他不是什麼太歲。”灰衣仙尊說着,嘆了口氣, “你是不是也聯繫不到他了?也是,他但凡有辦法,也不會把你一個人扔在海里。”
魏誠響聽了這話,鼻子無端一酸,心裡所有的委屈都涌了上來,然而那灰衣仙尊的目光隨即落在她的左臉上。魏誠響一驚,本能想將臉遮住——她左臉從眼角到下頜,有一道淚痕似的傷疤,是靈竅開太急落下的。要不是她夜以繼日努力,睡覺都不忘含靈石,幾乎將前輩給的一袋藍玉盡數生吞下去,受的損傷恐怕還要更重。
“半仙之體的強韌遠勝過凡人,只要不致命,普通的刀劍傷都能慢慢恢復,除了開竅傷。那會伴隨你終身,除非你將來能順順當當地築基。”灰衣仙尊緩緩說道,他雖然御劍懸在半空,卻不知爲什麼,絲毫沒讓人感覺到他居高臨下,“只是那一步比開竅更難。”
魏誠響破罐子破摔,粗聲粗氣道:“不錯,我就是個邪祟,你要收了我麼?”
灰衣仙尊的目光很溫和,甚至帶着一點說不出的悲意,他問道:“你知道什麼叫‘竊天時’嗎?”
魏誠響什麼也不懂,無知無畏地搖了搖頭。
“那我收你做什麼。”灰衣仙尊說道,“秋蟲雖然過不了冬,但一放悲聲,即有迴響,一呼能有百應;可走上茫茫仙路,你就只剩下自己了。孩子,等你長大了,不會後悔嗎?”
魏誠響初生牛犢不怕虎:“我纔不後悔,我把我的仇人們都殺了!”
灰衣仙尊似乎笑了:“好吧,相見是緣,我送你一件東西。”
魏誠響沒來得及反應,那仙尊就彈指打出一道光,沒入她眉心。少女往後一仰,只覺自己眉心多了一卷書,她一閉上眼就能看清書上的字,隨心能翻頁。
她驚奇地翻開,見那書裡講了修行品級怎樣分、如何調用靈氣、符法銘三大體系都是什麼等等……這是世家子弟們牙牙學語時就知道的常識,卻都是魏誠響聞所未聞之事。
她如獲至寶,不由自主地從水裡浮了起來。
灰衣仙尊道:“再深就是仙門典籍了,須得你自己去摸索,門規所限,我不能給你了。”
魏誠響陰差陽錯走上了歧路,本質上卻還是好人家的孩子,看出對方沒有惡意,於是她也有禮起來:“多謝……多謝尊長,您也認得轉生木裡的叔叔?是來找他的?”
灰衣仙尊聽了她這稱呼,愣了一下,臉上浮起古怪的無奈,含糊道:“這混……唔,有些淵源。”
魏誠響說道:“他本來一直在的,可突然沒了聲音,我也很擔心。”
“什麼時候?”
“就海上起漩後。”
灰衣仙尊想了想,問她:“你能幫我個忙嗎?”
魏誠響先是一點頭,隨後又道:“得是我能做到的。”
“不難。”仙尊溫聲說道,“你用轉生木可以直接透過靈臺喊他,只要他還有一絲清明,就能聽見你的聲音,我送你離開此地,你幫我多喊他幾聲好不好?”
他不囑咐,魏誠響也會這麼做的,自然沒有不答應。仙尊便輕輕在海水上一點,海水像沙土一樣順從地拱起,隨即結冰,憑空凍出了一條冰船。魏誠響從未見過這樣的神通,看得目瞪口呆,緊接着,她像羽毛一樣輕飄飄地從水中浮起來,落在那冰船上。
“去吧。”灰衣仙尊一擺手,海水凝成的冰船橫衝直撞地從返魂渦裡穿了過去,原本水中亂竄的劍氣乖順地幫她將那些攔路的大小漩渦都拽走,那小船越走越快,渡着她,朝無邊的大陸飛馳而去。
龐戩接到支修的問天時,一時沒來得及細看,他正在南礦追蹤幾個百亂民。
他以天機閣的名義,將一干可疑人士都控制了起來,查抄抓人的時候,意外發現了幾個鬼鬼祟祟的百亂民探頭探腦。
南礦上的人習慣了拿百亂民當缺智短情的畜生,不大在意他們,龐戩卻沒聲張,幾道符咒神不知鬼不覺地黏在了那幾個百亂民身後。見他們湊在一起,結伴往南走去。穿過一片讓人眼花繚亂的迷陣林,那幾個百亂民到了一處隱秘的小村裡。
百亂之地被四國瓜分,但大部分地方都沒人管。最繁華的大宛駐地,也只是圍着南礦和運河碼頭一圈形成了鎮子,不過千十來畝,剩下的還是荒地。
那小村口有一座充滿南闔特色的廟,村裡其他百亂民在廟門口將那幾人圍住,用摻雜着大宛官話的南闔土話七嘴八舌地交流了起來。
龐戩從小在南礦長大,這種雜交的南闔話還算熟,隔着老遠,他聽出這些人在議論南礦上抓捕修士的事,言語間,對一些被捕修士似乎十分崇敬,不由得暗暗吃驚——這些百亂民穿着頗爲乾淨體面,在村落中長期聚居,像是還各有分工……要不是相貌畸形,簡直跟普通百姓沒什麼不同。
其中一個村長模樣的百亂民說道:“咱們這裡多年來一直承蒙幾位尊長照顧,以後的日子怕是要不好過了。唉,這壞世道,怎麼都朝好人下手啊?”
另一個百亂民道:“現在可如何是好?
領頭的百亂民沉默良久:“也只好祈求神明瞭。”
龐戩心說:祈求誰?南闔滅國前,參拜的好像是瀾滄劍聖……那村口的廟是劍聖廟?
然而隨即,他聽見村民們含含糊糊求神保佑的低語,這些村民拜的竟是“太歲星君”!
龐戩一愣:樑宸變成“太歲”後,一直在偷偷收容百亂民,還囑託自己的手下照顧他們?
還不等他奇怪樑宸怎麼這麼好心,就見一個頗爲眼熟的身影從村中小路上溜達出來,龐戩看清來人,後脊上陡然冒出一層雞皮疙瘩——那人是呂承意!
等等,他剛纔好像看見……
龐戩迅速摸出問天確認了一遍:支將軍確認了呂承意已經死在了返魂渦,支將軍不可能看錯,那這又是誰?
返魂渦上,支修送走了魏誠響,低頭看着逆徒留下的爛攤子——就是他的劍氣攪得返魂渦平靜期起漩,只要他把劍氣收回來,返魂渦一時三刻就能平靜,押運船隊就可以走了。
可不知爲什麼,他的靈感在隱約阻止他收劍氣,又偏偏什麼都算不出來。
正在他猶豫時,龐戩的問天送到了,竟是好長的一封信。
支修一目十行地看完,眼皮跳了起來。
龐戩信上說,他在南礦發現了一種特殊的傀儡,氣息、言行、相貌與真人一點差別都沒有,要不抓來搜魂,連天機閣副都統都沒看出它們不是人。而這些傀儡除了特別逼真之外,並沒有別的作用,似乎只是主人不在礦上的時候給主人當替身。呂承意就有這麼個替身,不少與樑宸有牽扯的修士也有,就藏在一個百亂民的聚居村裡。
龐戩拆卸了其中一個替身傀儡,找出核心法陣,在整個南礦上搜檢類似的東西……結果挖到了墳:南礦建立至今兩百年裡,不少駐礦修士或自然五衰、或因傷病在南礦上殉職,南礦專門開闢了一小片地方供這些前輩安眠,叫做“千秋林”。千秋林裡有無數法陣殘留痕跡,龐戩直接土遁查看,發現那地方埋的屍體中,居然有將近一半是替身傀儡!
也就是說,兩百年來,南礦上近一半的修士不是死亡,是失蹤,留下替身傀儡替他們在南礦活動一陣子,再尋個合適的時機壽終正寢。
這些失蹤修士大部分都姓周,都是宗室子弟。
支修迅速掠過龐戩摘錄的幾個周氏宗室子弟的名字,依舊是什麼都算不出來,而當他試着觸碰這些人命運的時候,腳下返魂渦陡然洶涌起來。
周氏……
世上只有一個地方,星辰海照不到,而且和周家人關係匪淺。
上古傳說中,不知被封在何處的無渡海。
洶涌的漩渦下,魔物們呼出來的血氣讓人不適,奚平的臉色白了些,方纔被丹藥壓下去的劇痛有捲土重來的意思。他抓了一把療傷清心的丹藥在手心裡,對心魔道:“你要有誠意,就先讓它們走開,薰得我快吐了。”
心魔擺擺手,樹下的羣魔們乖順地退進了轉生木林,只睜着幽暗的眼,覬覦着血肉之軀。
奚平繼續賣隊友:“我三哥說,要是被你污染過靈臺,我以後最好的下場是變成一具行屍走肉,這我不能接受。”
心魔笑道:“他那人防備心太重,會錯失很多朋友的。我只是想借你脫身離開這鬼地方,脫開封魔印,外面花花世界,五國億萬人,顛倒於七情葬身於六慾者不知凡幾,哪個不比你這人性沒通全的少年郎有味?我何必放着滿天下的珍饈不嘗,非要喝你這碗清粥?”
奚平轉着眼珠:“你就算不一飲而盡,舔一口我也受不了。”
同時,他悄悄在芥子裡寫道:三哥,你上次怎麼脫身的,給個指導。
莊王的話直卡嗓子:“別叫我,當不起。我小小凡人,不敢讓心魔踏足靈臺一步,比不上仙尊藝高人膽大。”
奚平對付他遠比對付心魔駕輕就熟:那你不管我了?
莊王:“……”
來這套是吧?好。
透過芥子裡的靈骨,奚平聽見靈臺中那個人沉默了一會兒,隨即聲音突然虛弱了下去:“我沒出生就被剝去靈骨,這麼多年早習慣了。就算你真將那靈骨搬出來,我現在也承受不起,要它何用?今天把你折在這,你讓我以後在舅舅和外祖母面前如何自處?”
奚平不料這一向內斂自持的人突然掏心挖肺,愣了愣,爭辯道:我用師父的劍氣引返魂渦起漩,我師父現在應該已經找來了,只要……
莊王打斷他:“你能肯定支將軍會親自來嗎?”
“我……”
“你不能,就算飛瓊峰主親自來了,他也摸不到無渡海,幾千年來,只有周家人知道無渡海的入口。當年我能脫身,是因爲我真身尚在人間,心魔只能死咬住我的靈感,只要我靈臺清明不晃神,他就無計可施。他爲了擾我神智,在我離開無渡海時突然發難,想用幻境困住我……是有人守在我高燒不退的真身旁一宿,響了一宿的琴聲把我帶出去的,此事……此事我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
奚平呼吸一滯。
“小寶,”莊王喊了他好多年沒叫過的乳名, “你知道我現在心裡是什麼滋味?你……你就不能可憐一下你三哥?我要那把爛骨頭做什麼,拿出來埋一處湊個全屍嗎!”
幼弟耍賴是扎人軟肋,強者示弱就是剜心。
他倆內訌起來雖無聲,也見血。
心魔饒有興致地觀察着奚平,見他將清心丹咬得“咯吱”作響,笑眯眯地問道:“那你要怎麼樣?”
莊王:“把我靈骨留下,你全須全尾地回來,給我留一條活路行不行。”
一時間,奚平彷彿被裡外兩個心魔逼迫,進退維谷。
莊王把他捅了個對穿,語氣才略微緩和,囑咐道:“想辦法讓他帶你到銘文出口,心魔多疑,你須得讓他相信你在絞盡腦汁防備他,有防備纔有合作的誠意。”
奚平一顆一顆地往嘴裡填着鎮痛的丹藥,嘴脣發麻。
片刻後,他終於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對心魔說道:“你得先把我安全帶到出口銘文那裡,心魔前輩,你神通廣大,能號令羣魔,眨眼能弄死七八十個我,肯定不會擔心我在你眼皮底下跑了,是不是?”
心魔笑盈盈地頷首道:“合理,還有嗎?”
奚平依着莊王教他的話,又說道:“當年白大哥用伏魔咒打過你,我要在靈臺上附上伏魔咒。他是半魔,又有周家人血脈,在此地受的限制很小,我不一樣,我只有出去才能用符咒,你不用擔心我偷襲你。我只答應將你帶出無渡海,若是出了無渡海,你還賴着不走,伏魔咒就不客氣了。”
心魔眯起笑眼:“那東西我可真是記憶猶新,你那兄長太缺德。”
奚平:“你答不答應?”
心魔故作爲難,磨蹭了好一會兒,才說道:“看在你討人喜歡的份上。”
莊王道:“夜長夢多,別耽擱,這就走——對了,你受傷了是不是?吃點苦,讓傷口流些血,這樣就算心魔在,其他魔物也會暗中隨行。到時候你在我的靈骨上附上伏魔咒,將靈骨拋出去的時候,穿過我骨頭的靈氣能將伏魔咒激發出來,效果有限,只夠擋他一瞬。”
奚平不吭聲。
“快點,”莊王催促道,“伏魔咒怎麼畫我教你了。”
奚平最後掙扎道:我師父真的一定在外面。
莊王:“你還要讓我怎麼求你?”
心魔忽然湊上來,捏起奚平的下巴:“我不是都答應你了嗎,怎麼看起來還那麼傷心?”
莊王:“士庸!”
“我還有一件事。”奚平眼圈倏地紅了,語無倫次道,“我出去以後必要將此地稟報仙門,昭告天下,我三哥和樑師兄……”
“哎喲,噓……好了好了,別激動,鎮定一點。”心魔輕輕地拍着他的後背,笑眼裡閃着愉悅的光,像魔物抵禦不了血食的誘惑,心魔也抵禦不了人們萬念俱灰之下的怨恨與絕望,他貪婪地在奚平身上吸了一口氣,低聲道,“你日子長着呢,以後有的是機會見更齷齪的事,只要你把我帶出去,這鬼地方啊,我巴不得看着它毀了,我幫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