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又一艘的救生艇放置到了左舷邊上, 船員們雖然慌亂卻依舊有條不紊的把船罩掀開來,鬆開纜繩,放下救生艇。
等待事情發生不是卡爾的行事法則, 主動出擊纔是。與其站着乾着急, 不如想想辦法。卡爾掏出懷錶, 已經過了半個小時了, 甲板上的人卻越來越少, 一開始還有人從船艙裡出來看熱鬧,過了一會就又回去了,現在甲板上還是船員比乘客更多。
服務生們的勸說收效甚微, 貴族男人女人們從宴會廳裡三三兩兩的出來,美酒和佳餚已經把他們的骨頭都泡酥了, 有幾個連路都走不穩, 侍者扶着他們站到一邊, 低聲解釋着一切的發生。
“不,這不可能, ”一位穿着黑西服的男人揮揮手:“泰坦尼克永不沉沒,這些冰山纔不會影響它的航行。”
一些貴婦人們乾脆直接回到了大廳裡:“我決不會呆在這樣吵又這樣冷的地方。”她們輕蔑的看着試圖攔住她們的服務生,昂着頭離開了。
沈蕊牙齒打顫,不是因爲冷,而是因爲害怕, 明明救生艇就在眼前了, 卻沒有一個人登上它, 他們全都站在那兒吵吵嚷嚷, 根本一點都想不到滅頂之災將要來臨。
人羣的喧譁聲越來越大, 大多數人不相信船出了問題,他們堅持必須要史密斯船長出現解釋這一切, 爲什麼把他們從睡夢中吵醒,從熱鬧的宴會裡拉出來。
卡爾走上去向穿制服的大副介紹自己:“卡爾·霍克利。”
萊托勒如夢初醒,他恍過神來伸出了他的手:“查爾斯·萊托勒。”他右手握着一把槍,在同卡爾握手之前,把槍放進了口袋裡。
“我想知道,我的未婚妻和她的母親,是否可以先上救生艇?”卡爾試探的問,飛快的瞄了一眼那把□□,他並不真的想要留下來,他得知道他們能得救的可能性。
沈蕊聽到了卡爾的話,她不再盯着救生艇看,而是扭過了頭看着卡爾的臉。卡爾側過頭安撫的朝她微笑,又轉回去對萊托勒說:“你看,她嚇壞了。”
萊托勒看了沈蕊一眼,他猶豫了一下最終搖搖頭:“船長還沒有命令。”沈蕊的臉一片蒼白,她不明白爲什麼這個人這麼死板,這個時候難道不應該想着救更多的人嗎?
“那麼什麼時候船長才會下令?”卡爾逼近了他,他壓低了聲音說:“非得等到所有人都意識到出了大麻煩纔開始?”他轉頭望了一下豎在泰坦尼克上的大煙囪:“它已經開始傾斜了。”
萊托勒強自鎮定:“先生,霍克利先生。女士和孩子優先,您的未婚妻和她的母親一定會最先坐上救生艇的。”
凱伯特夫人剛剛纔緊張起來的心又鬆馳了,她的表情柔和下來,眼角甚至還帶着點笑意:“哦,我希望那坐位能夠寬敞點。”
卡爾皺起了眉頭,沈蕊不可置信的看着她,就算不關心其它人,她也沒有關心卡爾是否能上船。沈蕊心裡起了一陣陣寒意,到了這個時刻還有人只關心自己。
沈蕊質問凱伯特夫人:“那麼卡爾呢?”卡爾難道不是凱伯特家的金主嗎?如果他死了,那麼誰還願意承擔這大筆的債務?
卡爾打斷了她,他冷淡的衝着凱伯特夫人笑笑:“夫人,你知道,也許救生船會在海里飄浮很長的時間,人多一些才能更溫暖。”也能劃得更遠,船下沉時會把周圍的一切都捲進海里去,再慢就來不及了。
船上的異樣讓聚集上甲板的人羣越來越多,一個裹着大衣的貴族姑娘矜持的問:“爲什麼船不動了?”她轉過頭對她的同伴說:“我掛在架子上的裙子都不擺動了,你知道,它是絲綢的。”
沈蕊緊咬牙關才能忍住破口大罵,難道沒人明白船就要沉了,他們關心宴會關心體面關心絲綢裙子,卻來不及分一點點時間和理智來關心一下自己的性命嗎?
巨大的禮花在船的上空綻放,紫色紅色黃色的小星星點燃了夜空,人們剛剛纔緊張起來的情緒又得到了緩解,沈蕊知道這是求救信號,在心裡默默祈禱煙火的時間可以長一點,等到有船隻經過能夠看見。
但旁人僅僅以爲只是又一場娛樂。“怎麼搞的,難道把我從睡夢裡拉起來只是爲了看這樣蹩腳的煙火?”老先生氣呼呼的用柺杖戳着甲板,他掛在耳朵上的眼鏡都要掉下來了。
泰坦尼克是不沉之舟已經紮根在了每個坐船的人心裡,他們根本就不去想像有別的可能性,到現在還只有少部分的人意識到出了麻煩,但也僅僅以爲只是推進器壞了,過上一時半會就會好的。
卡爾回到沈蕊身邊,拉緊了大衣,他目光復雜的看着他的未婚妻。他寧願那些話都是她隨口胡說的,也不願意去想像其它的可能性。
侍者被吩咐託着銀盤子到處來回,他停在卡爾的面前:“您要來杯酒嗎?先生?”而卡爾竟然還點了點頭。
沈蕊立在當場搖頭,他們都瘋了,她的手緊握成拳頭,啼笑皆非的看着這些事情發生,她必須緊咬住牙才能讓自己不說出些什麼來。意識到災難就那麼難嗎?
卡爾沒有去拿酒杯,他直接拿下一瓶酒來,侍者愣了一下,卻只是點頭離開了。卡爾走到沈蕊身邊,看了看她。
這時候他才注意到她不同尋常的臃腫,像是把能穿的衣服都穿到了身上,卡爾突然想要笑。他猜測他可愛的未婚妻一定把那條古怪的褲子也套在身上。卡爾拎着酒瓶的樣子很可笑,沈蕊卻笑不出來,他是明白的,起碼他是明白的。
卡爾走過去把沈蕊帶到人少一些的地方,這很容易,甲板上幾乎是空的。“親愛的,你聽到他說了嗎?”卡爾眯着眼睛微笑,用背影擋住其他人的目光,他擡手撫摸沈蕊頭髮:“我不能跟你一起上船。”
沈蕊瞪大眼睛盯着他,卡爾從口袋裡拿出海洋之心,把它掛在沈蕊的脖子上:“我知道我們開始的並不美妙。”他拉着沈蕊的手,有力的握住:“但你依舊是我的未婚妻,如果我到最後也沒能離開泰坦尼克。”卡爾看了看站在遠處的凱伯特夫人:“那麼,拿上這個去找我的父親。”
並不完全是玩笑,卡爾知道露絲母親的脾性,如果他沒有在這場災難中生還,那麼等待露絲的又是另一場婚約了。
這當然不行,不論是他活着還是死了,露絲都是他的妻子,哪怕他沒有機會活下來,也絕對不允許這個貪財的女人讓他蒙羞。
卡爾不是那種死前會給情婦財產的人,同他利益一致的當然只有他的妻子,能夠得到他所有的當然只有他的孩子。雖然他和露絲還沒有結婚,但也跟結婚差不多了,露絲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代表了霍克利家的一員,而不僅僅只是她自己,或者說,她從跟他有了口頭約定之後,就已經是露絲·霍克利了。
海洋之心是他的信物,他的家族會幫他找到露絲,讓她永遠都成爲他的。哪怕他死了,露絲的身份也會是未亡人而不是未婚小姐。
卡爾爲了避免讓他的意圖太過明顯,又安撫的拍拍沈蕊的肩膀:“你不用再向你的母親妥協,我父親會保證這一點。”
沈蕊低頭看着自己的脖子上的項鍊發呆,卡爾是真的拿她當妻子對待,甚至已經爲她想好了後路,而她無時無刻想着的是怎麼保住自己的命。
卡爾是貴族,而且他最後是活下來的,不是嗎?
意識到出事了的人越來越多,好像只是短短的三五分鐘,甲板上的人就多了起來。剛纔從容不迫的人們推推搡搡,艾梅斯被人揪了出來,他們揮舞的雙手差點打中他的鼻子。
“泰坦尼克不會沉的,它是不沉之舟。”艾梅斯不能接受這樣的現實,他不能置信的看着海面。
“只要是人造的,鐵的,就會沉。”
人們一涌而上,聽到這句話又全都散開去,拉着自己的家人找逃生的辦法。
“女士和孩子先上船!”一聲又一聲的喊話傳過來,萊托勒在聽到這句話的第一秒就移開了身體,他望着這些沉默等待了很久的女士們說:“請上船吧。”
沈蕊突然有了一種2012的感覺,她緊張的血管裡的血都凝結住了而現場這些貴族們的反應又讓她覺得自己是在看一出荒誕的舞臺劇,她自己就是演員之一。
他們從原先的不緊不慢變成了你推我趕,甚至沈蕊還能看見往萊托勒手裡塞錢的人,這個時候沒有誰比誰高貴,他搖頭拒絕:“先生,請站到後面去。”
凱伯特夫人和布朗夫人已經坐在一起,一直等在沈蕊跟着上去,卡爾牽着她的手把她送到船邊:“上船吧。”
奧芭爾夫人先沈蕊一步坐進了船裡,她化着濃妝,穿着毛皮衣服,手裡還抱着她的小狗。萊托勒看了她一眼:“救生艇上不允許帶這些。”
凱伯特夫人厭惡的皺着眉頭,布朗夫人冷漠的看着她:“你願意帶上你的狗,也不願意再多帶上一個人?”
奧芭爾夫人扭過頭去,抱着她的小狗親了親傲慢的說:“我不是帶了我的女僕嗎?”然後她轉過頭衝那個年輕的女孩子說:“幫我抱着吉吉。”布朗夫人看上去快氣炸了。一對相互攙扶着的老夫婦走到萊托勒面前:“可以上船嗎?”
萊托勒看着他們蒼白的頭髮壓低了聲音說:“對不起,只讓女士上船。”
老先生推了他的夫人一把:“去吧,艾達。祝你好運。”
沈蕊不能相信的看着萊托勒:“他這個年紀難道還不優先上船嗎?”卡爾摟住她的肩膀,對萊托勒說:“讓斯特勞斯先生上船。”
他看上去能背都已經挺不直了,卻依舊像個紳士那樣站在救生船旁邊看着他相伴多年的妻子:“艾達,照顧好花院裡的白山茶。”
斯特勞斯夫人笑起來,她脫下了自己的大衣遞給站在她身後的女僕拍拍她的手說:“上船去吧,孩子。”說着走到丈夫的身邊:“這麼多年來,我們都在一起。你去的地方,我也會去。”
沒有人說話,甚至這對夫婦也沒有再相互交談勸誡一句,他們挽着對方的手像散步那樣踱到甲板邊的椅子上依偎着坐了下來,身體緊緊靠在一起。
沈蕊的眼淚止不住了,她指着萊托勒:“你的刻板會害死很多人,救生船根本就沒有坐滿不是嗎?”她轉過頭去盯着卡爾看了半天,強烈的感情讓她腦仁痛的快要炸開了,她突然鼓足了勁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下了決定:“我們去右邊。”
卡爾應該是在哪兒得救的,沈蕊不記得了,但這個時候她顧不得那麼多,如果那裡男人也能上船當然好,但如果不是,她也已經盡了努力。
斯特勞斯夫婦拒絕了沈蕊的提議,“我們已經活得夠久了,”斯特勞斯先生看着沈蕊點頭送上祝福:“但願你們也能像我們一樣。”
卡爾只停頓了一瞬間就反應過來了,他愣在當場,所有人都愣住了。那些送妻子女兒上船的男人都退到了後面,他們和家人隔着救生船相望。卻沒有一個人去嘗試些別的辦法,最後的時刻還沒到來,他們就先一步沉浸在了生離死別裡。
沈蕊已經先往前跑了,她回過頭來衝着卡爾嚷嚷:“你在幹什麼?快跟上來。”人羣退到一邊給卡爾讓出通道,他往前跨了兩步,沈蕊一把抓住他的手,然後她左右看看轉頭問卡爾:“往哪兒是右邊?”
卡爾已經回過神了,他深深盯了沈蕊一眼,如果她能知道船會沉,那麼,當然也能知道他們在右邊會得救,他二話不說拉着沈蕊跑起來。
幸好沈蕊裡面穿着褲子和騎馬靴,如果她這個時候還像其它女人一樣裹着束生衣,那肯定沒兩步就先暈倒了。
宴會廳的門開在左邊,人羣都從那裡出來,越是往右人越是少,卡爾一手拎着酒瓶一手拉住沈蕊,在人潮涌過來的時候護住她的頭。路上有人想要扯掉沈蕊的救生衣,被卡爾一拳砸在欄杆上,沒來得及抓住,就先掉到了海里。
沈蕊一陣後怕,抓得卡爾更緊了,剛纔差一點她就被那個人拉過去了,那麼現在掉進海里的就是她,而不是那個男人了。
右舷上的狀況比左舷好上很多,男人和女人們一起等待,卡爾拉住了一個船員,塞給他一張英鎊,然後他輕鬆的對沈蕊笑說:“看來這個一副不那麼死板,我們排隊上船。”
照樣還是女士優先的,但默多克在看到女士們都上船之後允許男人也跟着坐上去,他沒有說出自己的擔心,誰知道海上還會發生什麼,如果一艘船上只有兩個海員可能根本就等不到別的船來救援就已經在大海里迷失了方向,並不是每一個船員都會駕船,救生船需要更多的男人來划動它。
沈蕊緊緊拽着卡爾的胳膊,就像剛纔卡爾拽着她一樣。她昂着頭清點排在前頭的人數,船上已經亂成了一鍋粥,時不時有人想要插到前面去,除了女士,被卡爾擋了回去。
到處都是尖叫哭泣聲,災難來得那麼快,讓人措手不及。很快就到了最後兩艘船,沈蕊的心跳越來越快,抓着卡爾的那隻手也越來越用力。她緊張的嚥着口水,不敢想像自己要面對她上了船而卡爾必須留下的場面。
卡爾和沈蕊不斷的往後靠,看着女人和孩子一個個先上了船,她幾乎把滿天的神佛都念了一遍,不倫達摩還是上帝,都在沈蕊嘴裡繞了幾個來回。也許是卡爾本來就註定會活下,也許是因爲沈蕊的祈求有了效果。
默多克在看到又一次輪到他們的時候沉默的看了一眼,然後鬆手放了行。沈蕊幾乎想要跪倒在地,她看着卡爾的臉又哭又笑:“我們上船了。”
卡爾緊緊摟了她一下,把酒瓶塞進她懷裡,然後拿過船員遞來的槳,等船底碰到了水就開始奮力的劃了起來,他們或者能夠躲得過沉船,但不一定能夠躲過漩渦。
因爲是倒數第二艘船,船上幾乎一半男人一半女人,他們都等到了最後,沈蕊茫然的望着海面。他們離泰坦尼克越來越遠了,但還是能清晰的聽到船上人們的哭叫聲,燈一下子全暗了,在短短几秒的沉寂之後船上爆發出了更大聲叫嚷。
沈蕊縮在大衣裡面發抖,擡起手抹掉臉上的眼淚,她安全了,接着她又複雜的看了卡爾一眼,她這算是把卡爾也帶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