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有佳茶樓
慕新月爲自己斟了一杯清酒, 一口飲下,入口雖熱辣卻面不改色。
她從靖王府出來,便徑自來到這裡。有佳茶樓雖是茶樓, 其實飽腹膳食做得也極有風味, 新月點了一桌子菜, 看似暢快得品嚐着。偶再小酌幾杯, 這纔有些愜意得吁了口氣。
慕凌銘沒有說話, 只是一旁無語陪伴。見她吃飽喝足,這才問道:“告訴大哥,你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日爭吵我與父親在院外有聽見, 但看太子殿下不會因爲幾句口角而一反常態纔是。”
新月輕笑一下,“一反常態?之前是何態?想來, 都是虛無的, 當日就是寫了幾字給他, 之後便這樣了。”再擡眸,望見慕凌銘還在洗耳候她的下句。
她定定得望着, 心中對自己的嘲笑一番,才緩緩吐出:“不爲正妻,永居別苑。”
慕凌銘聽完這句,竟然微微怔了一下,然後才低沉問道:“這樣做是爲了父親與大哥吧?”
新月對自己當時的決定感到不屑, “以其說爲了別人, 不如說是爲了自己, 妹妹我也是有自私的一面的。”
慕凌銘頜首想了想, 越發鎮定與嚴肅起來, “那太子特意做出這些,大哥覺得, 他是讓你知曉,有一種身份,是隻許進卻不容退的。亦如太子這個位子,而太子妃同樣這樣。”
新月卻沒有任何表情,又獨自飲了一口,“那今日呢?傳話說會來靖王府的,卻因府內的新寵拐了腳而取消。”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眸中的糾結未能隱去,“原來她們打聽的傳聞,竟然因爲擔心我受刺激,硬是截了一些,難怪你大姐會說龍軒不可能要我了”
接着新月呵呵苦笑了兩聲,才徑自說道:“想來大家都等着看我笑話了。”
慕凌銘臉色微變,本想勸慰,但又能說什麼呢?所以僅僅抿了抿脣。
新月卻恢復了從容淡定,“大哥莫要擔心,一個男人把我的心挖出來,我會將它放回去的。龍軒不值得我去交付,那麼我自是懂得好好守住,不讓自己難受纔是。”
她深深得嗅了嗅,嗯,覺得還行,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她不想自欺欺人勸慰自己說,龍軒有其他苦衷,什麼都懶得想,什麼都懶得理會。
“我們回府吧,大哥還趕着回德郡嗎?”
“不了,後日回,屆時加快腳程便好。”說着兄妹倆起身準備跨出茶樓。
坐上候在府外的馬車,朝慕府而去。其實新月最難面對的便是父親,自己似乎總是讓他臉上無光。心中愧疚無比,卻不想嚮慕凌銘吐露。
兩人一路無語,回到府中,新月察覺氣氛不對。沒有細究,先返回瓊華小院。卻見玉嫂很是慌忙的神色,新月喚住她,“玉嫂,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玉嫂雙眸含珠,用袖子拭了拭,“小姐……蘭兒她……”
“蘭兒怎麼了?”新月見玉嫂語塞,趕忙追問。玉嫂卻是癡癡得望着,雙脣顫抖,硬是不發一句話來。
新月不再等她回話,立刻衝向閨樓一旁的廂房。看見蘭兒躺在牀上,懨懨一息的樣子,屋內還滿滿血腥氣息。
新月趕忙跨過去,欲看個究竟,卻被木槿攔了一下,“小姐小心,別碰到她,她疼。”
她急的眼淚難以遏制得往外冒着,攬住木槿的手臂,搖晃着催促,“到底怎麼回事?”
木槿望了望蘭兒,這才說出,“夫人從靖王府回來,然後過來尋小姐,發現小姐沒有回府,便訓斥蘭兒,說小姐向來喜歡往府外跑,都是蘭兒慫恿的,於是便責罰了她。”
“什麼責罰,杖責?几杖?……說呀!”新月有些急切起來,嗓音也提高了不少。
“廢腿。”木槿的兩個字一說,慕新月直接癱坐在地上。
她知道北華國廢腿的責罰,便是大腿以上的軀幹全綁在長凳上,然後將腳踝向小腹折去,直到膝蓋骨斷裂,整個腳背平放在正面大腿之上的刑罰。
她定定得望着蘭兒,全身顫抖起來,她想象不出蘭兒當時的痛苦,屋內有着草藥味,新月知道應該是大夫來過了,可是又有什麼用?這樣的刑罰,最後只有將膝蓋以下的肢體砍斷,雖有藥草薰染了之前的血腥,但新月依舊忍不出腹內的翻攪,直接吐了起來。
伴隨着第一口血水噴出,後面的便是胃內還未消化的食物。她吐着,全身顫抖着,木槿慌亂起來。她以爲新月吐得難受,其實不是,內心的負疚讓她更加噬疼。
慕夫人分明是針對她的,藉着蘭兒出氣。所以是她害了蘭兒,她不停得問着自己,錯了,錯了嗎?可是究竟哪裡錯了,她不清楚不明瞭,難道穿越到這便是錯誤,認識龍軒也是錯誤,自己交付真心就是一錯再錯。
新月就那樣翻江倒海了很久,一旁的人都知曉這樣吐法一定頭暈目眩。卻見她呵呵的笑了一下,頹廢得站起來,悻悻得朝屋外走去,到了門口,對着木槿細語吩咐道:“好好照顧蘭兒,我去休息一下。”
然後獨自走了出去,她不敢再正眼去看蘭兒,背影看起來很冷靜,其實卻無比透骨酸心。
新月獨自取來銅盆,打了水。然後用抹布默默得擦拭着瓊華小院的每一處。
從迴廊到廳堂,從樓梯到窗櫺,直到玄月高掛,依舊沒有停止手上的機械動作。她的眸光毫無神采,一直不肯說一句話。玉嫂和木槿請來慕凌銘勸慰,依舊沒有半分改變。
萬籟俱寂,偶有蟲鳴伴隨着新月孤寂的身影。她沉默得蹲在院中,那塊青石地面幾乎叫她戳穿,手中抹布早已支離破碎,可還是那樣繼續着。她沒有感覺到自己的手早已替代了爛了的布料,頹廢而無知覺得擦拭着地面,在那上面留下了斑斑血跡。
一雙血手早已慘不忍睹,但她卻沒有任何反應。
足足四個時辰,僅說過一句,還是壓抑着無限悲慼的怒吼,只爲讓一旁勸慰的人還她清淨。
她自世雁庵回府修養,便一直將本分單純的蘭兒攜於身畔。蘭兒總是細心侍奉,從無錯處。爲她的愉悅而欣喜,爲她的惆悵而憂心。
眼前閃現當日趙家村中,蘭兒在暖兮的陽光下,幫江大娘攤曬穀子時的身影,當時的笑容一如既往得明媚真誠。
那日她從龍軒畫舫落魄得回到趙老家中,蘭兒的無比關切,哽咽唸叨的那些話語,依舊縈繞耳畔。
在林縣客棧,蘭兒被強硬的威逼,無奈得偷衣、委屈萬般得用包子誘狗,最後還要幫她張羅那吸滿血跡的秀帕,“你自己一定要小心,一定要小心。”她沒有半分怨言,只是一直擔憂着自己的安危。
就連問她,“小姐,你心裡有人了是嗎?”如此簡單的問題,都不知她憋在心中多少時日,生怕犯了揣測主子的忌諱,多好的丫頭,小心謹慎規矩得生活,美好的青春……
新月全身顫抖了起來,雙手捂住自己的臉,終於嗚嗚哭泣了起來。
她不知曉應該怎麼做?讓楊錚兒賠她一雙腿嗎?她該怎麼辦?怎麼做蘭兒的雙腳都不能再行走了,就是爲了今日與慕瑧霞的事嗎?還是與龍軒的牽扯,委屈了瑧悅?
爲何不是衝着她來,卻是毀了蘭兒的下半生,她的心似尖刀在剜。十六歲,僅僅十六歲……
慕新月終於改變姿勢坐在了地上,她的笑蘊着苦楚,抑制不住的淚水繼續流淌在面頰。終於殺雞儆猴了,她們該多欣喜龍軒的移情!
新月終於用手拭了拭眼睛,緩緩得站起,靜立半餉,覺得自己雙腳久蹲後已適應了,才邁開絲履朝院外走去。
天將破曉,城南慕府火光滔天,應是有勁風助陣,待發覺時烈火已經徹底覆住了那個宅院。而那片火鳳啃噬的正是慕尚書府當家夫人的紫竹院。
府內所有人忙碌着滅火,但是火勢太大,難以保住燃燒最徹底的中央閣樓。
新月站立在不遠處,滿面黑灰,手舉着火把。冷冷看着忙碌的人們,書房歇下的父親已經聞聲趕來,他攙扶着的楊錚兒。
楊錚兒僅僅受了驚嚇,狼狽不堪,應是先前欲搶救什麼東西,所以身上有被灼傷的痕跡。
慕朝陽將夫人安置在一旁,踱步走到新月面前,揮起手打了她一巴掌,“不過就是個丫頭,你竟這般折騰……家門不幸。”父親因氣惱而微顫起來。
新月知道父親心中不好受,站在那絲毫未動,她在等父親繼續掌她第二個巴掌。
但是沒有等來,只見父親轉過身去,望着熾烈的大火與忙碌滅火的家丁們。
“父親如何打與罵,都是應該的,女兒不孝,從未讓父親省過半點心……但女兒完全清醒至今,與蘭兒朝夕相伴,就算是條狗豈能無絲毫感情,在孩兒心中她似姐妹……”新月干涉的喉嚨,艱難得述說着,但是父親不願去聽。
“你這般不懂常理,該懺悔一下是否表錯了情,不過一個丫頭尚且是你的姐妹,那麼真正的姐妹你爲何不謙讓些?”父親終於抑制不住心中惱怒,厲聲斥責起來。
新月無語迴應,看來父親也氣惱她令大姐失了儀態。她呵呵傻笑起來,爲何自己被她嘲笑便是應該,僅僅隨性反擊便觸發衆怒,新月繼續笑着,越發無奈亦無悔起來。
父親揮動手臂,“你先回去,在這看了氣堵……”
新月木訥得轉身,緩緩得朝自己的瓊華小院返回。
她臉色似臘,卻被煙塵薰去本色,沒有去理會這些,佈滿血絲的雙眸仍舊沒有光彩。來到院中的迴廊呆愣許久,早已大亮,她這纔有了一絲反應。
輕輕推開蘭兒廂房的門,木槿與玉嫂徹夜未眠,卻只能守在蘭兒身邊。
她們見新月進來,看着那份神情,都不知如何開導。
新月踱步來到蘭兒躺的牀榻前,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小姐……”蘭兒的聲音極其微弱與嘶啞,定是痛苦嘶喊傷了嗓子。
新月循聲望見蘭兒盈盈眸光,漾出的苦痛不言而喻,“蘭兒,我對不起你,是我害了你……”
“小姐別……”蘭兒有些想要掙扎得動了動身,似想要親自扶起新月。一旁的木槿與玉嫂隨着新月跪下後,看見蘭兒激動的樣子,趕忙起身照拂。
“你別起來,聽我把話說完,要不你小姐永難心安……”蘭兒終於不再動了,吃力得微仰着頭,靠外邊的手輕輕的動了動,似依舊想要新月起來。
“我連累你沒了雙腳,卻無法替你報仇,因爲那個人是我父親的妻子,父親珍惜尊敬了她一輩子,她還是大哥的母親,所以只有燒了她的院子……我不能打她傷她……唯有這樣氣她泄憤……”說着,新月痛苦的哭了起來,唏噓哽咽着,一旁的玉嫂與木槿也都一起哭出聲來,蘭兒亦是默默流淚。
“……我卻讓父親更爲難了……如何做都是錯……蘭兒,我對不……”早已語不成聲,一份悲慼幾多無奈,整個廂房瀰漫着無盡的淒涼與滄桑。
也許哭泣反而比強行壓抑來得更好,之前的窒息與現在的悲痛,主僕幾人全都肆意得泣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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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的清風,悠悠拂過這片竹林,微微顫動的枝葉輕擺着。
一名格外壯碩的男子徑自躍在竹樓的廂房前,他輕輕叩響那扇門,然後緩緩推開。
那名素衣女子靜坐於梳妝檯前,望見進來的男子這才鬆了一口氣,“影,你來了。”
“小姐今日該換藥了。”那名被稱做影的,正是榮王身邊得力副將,暗影。
素衣女子微微頜首,站起趴附在一旁牀榻上,露出肩背,“要不是你偷偷給我上藥,我早已面見閻王了。”
那名男子小心的坐在一旁小凳上,“那影又冒犯小姐了。”說着,便小心翼翼得將藥塗抹在那片淤青與傷口處。
“我心中甚爲感激,莫要再說冒犯這話,早已殘枝敗柳,並非冰清玉潔……”說着,她咬了咬牙,似強忍痛楚,一雙小手攥了起來。
“小姐在影心中,依舊高潔如雪蓮,僅是紅顏薄命,您……不該捎信給榮王纔是。”暗影聲音溫柔磁性,聽在耳裡盡是疼惜。
那名女子扭轉過頭,定定得望了望他,“是我自己太傻,竟然相信他前去番地時說的‘日後有事,定會幫你’。”說着,眉心越發蹙起,她恨……她要好起來,擺脫這一切,再報仇。
“榮王近年變了很多,越發殘暴嗜血,陰晴原本就不定。他本就受不得拒絕,先皇曾否定他而看重龍軒,便是他心中大忌。皇上亦將他驅逐,脾性更加大變。而你……不也曾拒絕過他的情意嗎?”
“所以我便羊入虎口,自尋死路了……榮王這樣心性,你卻一直追隨左右?”她眸光未離開過他,似想探尋什麼?
暗影苦笑了一下,卻讓黝黑皮膚覆上了些許柔情,“影曾是薰國逃逸的奴隸,得榮王提攜才得以活命至今,影多年來便是報此恩情。”
素衣女子聽到這話,愁容更甚,她撇過臉龐,望向前方,“我如今生不如死,日日詛咒他能有報應,一心盼着他不得好死,你定會爲難……”
“小姐莫要着急,影會幫你的。”
她不屑得翹起了雙脣,“你如何幫?榮王是你的恩人,難道會幫我殺了他,救我離苦海?”
“我不能幫你殺了榮王,但可以親手了結了慕新月,龍軒這次做了很多事,讓榮王混淆該全心除去慕新月還是那個新寵,他難以下決心除去誰才能更打擊龍軒。”
素衣女子驚詫得望了過去,似覺得龍軒有新寵是個不可思議的事情。
“嗯,是的,他做了很多,不得不讓人揣測,但影勢必要讓榮王全力除去慕新月,小姐不用擔心。”
“暗影待我如此,我此生謹記,終究難逃魔掌,不知何時才得以重見天日。”
“小姐以後定會無憂無慮的。”
“你真會幫我?帶我離開?”她終於有了一絲驚喜,取代了先前無比怨恨的神情。
“斟酌了很久,沒有其他更一勞永逸的方法。榮王是影的恩人,影斷不能出除去榮王,但是還可以有其他路可行……”說到這,他停住了,不願多去透露。
那女子有些欣慰得點點頭,“知道影不會騙我的,我相信你。”
暗影將腰際的外衫小心的撩上她的肩上,然後凝凝得看着她,似有着不捨卻也有着無垠的情愫。
那名女子沒有翻轉過來,定定的在那,任由他的眸光鎖在身上。
良久,暗影纔有些猶豫得說出話來,“榮王馬上便會行動,現在太子執政,他等不及了。影恐日後再難以見到小姐,有個不情之請祈求小姐……”
“你有恩於我,何以這般客氣。”
暗影自懷中取出一個精緻手掌大小的錦盒,“這是家父傳於影的,小姐日後若有自由,待影完成家父遺願,將此物埋在西昭與薰國相連的山脈‘赤峰崖’那裡的聖碑下。”
女子終於坐了起來,小心接過錦盒,“這是什麼?”
“小姐莫要打開,家父曾囑咐說此物不詳,凡是窺探之人必將斃命,且報應輪迴三生三世,因此小姐只管代影完成遺願,切記。”
女子點了點頭,“嗯,我知道了,定會將它送至‘赤峰崖’的。”
暗影又是久久凝望着,終是察覺天色已亮才起身,“那影就此拜別小姐,日後小姐定會像昔日那般光彩耀人的。”說着,轉身離開廂房,衣袂一甩,踏竹而去。
那女子將錦盒定定得捧在手中注視良久,終還是決定一窺究竟。玉指輕啓盒蓋,躍入眼簾的竟是極小的一幅卷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