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早起來,收拾停當,辭了老屈,我們三人即起身往江西。我是個傲氣的人,因出於不得已,千里投人,在路感懷,口占一律詩曰:
問遍河山豈勝遊,鳥啼大路草含愁,
諸君請拭新亭淚,孤客難消宋玉秋。
傲骨羞從貧處折,短歌聊爲世情酬,
眼前日月虛相過,未必陵陽晚拜侯。
屈博在路上,又說道:“我卻還有一個商議哩!此去唐相公自然說我送去的先生了,只是尚義說甚麼人,只得要權時得罪了,可認作唐相公的管家罷。”
我一聽,這怎麼行?尚義是我的救命恩人呀!馬上說道:“這使不得,我心何安!”
尚義道:“這有何礙,就這等罷。”計議已定,曉行夜宿,水陸奔馳,行夠多日,已抵南昌府。
原來呂家住在王府東首。進得城來,問至他家,果然住着個大房子,門前站立些管家。那管家問了三人的來由,即進去報知。
須臾,那呂人表出來邀請,至大廳上,敘禮畢,坐定。我看那呂人表,四十左右年紀,修髯儀面,態度溫和。
當下人表先與屈博敘了久闊的寒溫,次問我的情況。屈博代我說了籍貫並假姓字,又將來意說了,我也道了一番初會的套話。
人表看我風流倜儻,先已歡喜,及至論談之際,見我風生籍籍,出史入經,連聲讚道:“臺兄少年大才,玉堂金馬之品,當今第一流人也,弟恨相逢之晚!”
是夜設宴盛款。次日,即率兩個兒子,大的十五歲,名匡力,小的十三歲,名襄力,拜從受業,賓主歡然。
我在呂人表家被聘請爲西席之後,當時屈博先已辭回。我們假主僕二人,在呂家倏忽三年,賓主相得,竟成莫逆之交。
我覺得既然是莫逆之交,不必隱姓埋名了,就吐出實情,說明真姓名了。人表見我胞襟磊落,言行真誠,所以肺腑之事,無不爲之商議。
這個時候,寧王宸濠正陰蓄不臣之心,每懷窺鼎之伺,招集亡命,訓練甲兵。不想與劉瑾近來微有嫌隙,欲假誅瑾爲名,實效靖難之舉。
人表常常苦諫,那知逆濠立意成城,諫之不聽,人表憂心如焚。忽一日,來到我房中,屏退左右,悄然嘆道:
“所恨食人之祿,而不能挽回人之禍,從之既不可,棄之則不義。始悔當時昧然,不拆人而事,竟成側目之徒。”我問道:“此言何謂也?”
人表遂將寧王之事說知。我一聽,大吃一驚,說道:“這怎麼行得!目今聖主在上,海宇奠安、人樂平治之化,路聞鼓腹之歌,尺地莫非其有,一民莫非其臣,若妄行逆舉,勢必朝發夕擒。
“吾無爲王府所推心置腹者,還該疼陳苦諫,以利害說之。否則立見其敗,而身亦隨之,悔之晚矣!”
人表道:“已曾疼哭流涕,反覆開諫,奈左右邪奸林立,蠱惑已深,所以弟言難入也。目今沿江要害之地,處處聲氣相通,唯有贛汀巡撫王守仁勢居上游,慮有扼吭之患,故不敢速動。
“但守仁外貌似和順,此中實難測度。久欲覓一能言之士,往說探其動靜,奈急切未得其人。”正說間,寧王差人相傳,人表即起身進去。去不多時,就來了。
我問道:“爲何事?”人表道:“昨日九江道,送了一架美人圖來,王爺甚得意,叫相公們每幅做詩一首,題在上,做了幾十首,俱嫌不好。
“爲此,要我請一個會做詩的進去。弟想能詩者,未必能寫,二者不可得兼。想來無如吾兄,詩字俱佳,故斗膽相薦了。原說是弟之西席,敢請一行。”
我說道:“做詩寫字,亦爲快事,然弟嫌其不端之人,不欲近他耳。”人表道:“士各有志,見亦何妨!完了詩,即可出來了,何必過慮。他在那裡等候,倒求速些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