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陽圖書館的消息傳到京城,普通人還不覺得如何,士人圈子卻是沸反盈天。這些年在京城中投機蹉跎的中低層讀書人也並不少,馬周、王中的這樣的樣板工程在,自然有願意搏出位、出路的底層英才做一回“京漂”。
類似說書匠這個職業,變成說書“先生”,那也是因爲真的有做“先生”的讀書人跑去說書。
這些人在“下流”行當中成爲“頭面人物”,爲那些說書匠們羨慕和吹捧,甚至還有“下里巴人”的專門擁戴。但他們本人,卻是開心不起來,高興不起來。原因很簡單,操持賤業之後,權貴們的書庫,就是對他們徹底關閉。
說書“先生”這個稱呼,本身就是來自以往友朋的嘲弄。
但是現在,漢陽圖書館的誕生,卻讓一羣“京漂”來了精神,秋天已到,明知道“東海道大行臺尚書令”就要出發就任,但他們的心思,已經不在這個上面。
都是拼一把搏一回,在哪裡不是混?
“京漂”變成“漢漂”,根本不算個事兒。
“當真有八萬冊?這……這怎可能?”
“只多不少啊。光《代數》《幾何》就有多少版本?漢陽圖書館,和尋常家藏不一樣,以往經典有是有,卻非漢陽圖書館的重頭戲。而且漢陽圖書館還有大量輿圖,只是和朝廷規制不同,乃是武漢自有的法度。”
“這不是形同謀反?”
“笑話……給你武漢地圖,你能看懂?”
“這……”
別說談話的人看不懂,大多數內廷外朝的官吏,拿到武漢的地圖也是一頭霧水。反而西軍出來的大頭兵,倒是真能看懂。他們甚至還能像模像樣地根據比例尺來計算腳程里程,簡直就是當代傳奇一般。
“而且所有地圖之中,海圖尤爲重要。雖說不是甚麼精緻物事,可有些事情,本就是一點就透,是也不是?”
“不錯……”
哪怕不服氣,也得承認這一點。論近海航行,北地豪門基本都掌握這樣的能力。遼東大豪甚至可以輕鬆地在渤海上往來運貨,可要說遠海……一籌莫展,只能靠經驗,堆砌大量財力物力人力。
但武漢這裡,很明顯遠海航行的損失相當低。
而且武漢系的官商集團,除了極少數極端情況,否則也沒有進行大規模的超遠洋貿易或者冒險。
探險這個事情,有專門專業的隊伍。至於民間冒險,張德給出了懸賞,至於結果如何,他也不在意。
遠洋貿易上,武漢系並不是直接從唐朝直接出發一路抵達遠西地區,而是順着海岸線不斷打造據點,每一個據點都是海上驛站。
而且隨着有序合理的經營,海上驛站都是逐漸向南向西轉移,最終和陸地上的絲路匯聚爲一起。
短期內的終點站,就是天竺。
武漢系之外的官商集團,很難知道在武漢系內部,每一個結果,都是有序規劃出來的,而不是碰運氣求神拜佛。
“廣交會”、“蒼龍道”、“高達國”……所有的佈置、發展,都是有序規劃,然後朝着目標不斷努力的結果。
其中付出的成本,自然是相當高昂的,即便是這般的規劃,依然消耗了大量的人命、財產、時間。
但相較碰運氣,這種損失,連百分之一都沒有。
杜正倫能夠成爲“南海宣慰使”,前期武漢系官商集團累積的經驗、技術成百上千,前後經營接近二十年,纔有了這麼一個看似輕飄飄的結果。
否則,杜秀才南下途中,或許就“顛沛流離”死在路上,要不然就是“水土不服”得了瘴癘嗝屁,最不濟也是寄生蟲病爆發或者天時不對被颱風卷死。
漢陽圖書館中一張按照比例縮小的海圖,對某些沿海巨頭來說,可能就是推開一扇前所未有的大門。在武漢內部看來,這是屬於“常識”的東西,卻能夠讓沿海巨頭瞬間蛻變。
原來,往東二百里,就有這麼一個大島?
原來,順流而上,沿途島嶼竟然是星羅密佈?
原來,黑水直下,竟是鯨海?
這些以往需要腰纏萬貫,也未必能夠搞明白的寶貴經驗,現在只需要一個漢陽或者江夏的戶口,然後去辦一張借閱證,就可以獲得。
一本書,一天一文錢或者兩文錢,貴嗎?
這是史上最便宜的獲取知識的渠道。
豪門震動,世家驚詫,士人如夏夜之蟬,不是沒有原因的。
常人覺得莫名其妙的東西,在他們眼中,簡直就是一道洪流,沖刷着思想、內心,固然有着毀滅性的恐懼,可又不得不承認……香,真香啊。
這是什麼香?這是書香。
也只會是書香,別的,他們不承認。
“這廝好大的手筆。”
洛陽宮中,換上混棉袍服的李董抱着一隻玻璃杯,杯中泡着枸杞、桂圓、大棗之類的物事,並非是因爲養生,而是好看,而且甜。
御醫勸說過李董,別吃太甜,但李董表示朕就算是死,也是甜死的。
歷朝歷代,只有他的貞觀朝,讓甜味進入了尋常百姓家,這是多大的功勞!
要不是怕遭雷劈,怕被祖宗轟出靈堂,把唐朝改爲糖朝又有何妨!
“如此也好。”
長孫皇后倒是不以爲意,“總之於江山社稷多有裨益,至於五十年後天下,又與誰人知?”
“嗯。”
李董微微點頭,呷了一口杯中之物,有滋有味地品嚐了一番,然後道:“這幾日,可有屬意之人?”
“是‘崑崙海’黜置大使還是巡撫‘天竺地’一職?”
“‘天竺地’。”
“原本以爲李泰會願意走一遭的,現在看來,當真是讀書讀傻了。”
長孫皇后失望地搖了搖頭,巡撫“天竺地”是按照巡撫四州、及流求諸島來操作的,算是從中得到了靈感。
內廷外朝也沒有真個說就敲定這麼一件事情,要知道,“天竺地”現在也只是處於軍事控制的狀態中。
治理,那是遠遠談不上的。
連羈縻州縣都不算,談什麼治理呢?
唯一能夠行使地方治權的人選,就是李淳風,但李淳風是個神棍,不能當做體制內的官僚來看,也不能把他視爲官僚。在待遇上,李淳風是超然的,屬於不是神仙的“神仙”,不是國師的“國師”。
百姓中間的口碑,就是如此,尤其是中國百姓。
提出巡撫“天竺地”,不過是給諸王一個好處,以往出使是個苦差事,哪怕早些年在唐朝內部做黜置大使,也是三公九卿的辛苦活。但是現在卻大大不同,邊地苦還是苦,好處也是明顯的。
比如圖倫磧改名爲“崑崙海”,整個西域就是貿易中轉站、補給站,香料、調味料、染料等等高附加值的商品貿易,是別處很難替代的。
小茴香、花椒這兩樣東西,在“河中”和“崑崙海”,是堪比黃金的硬通貨,能夠穩定地保證貨物量的,只有唐朝。
再比如小麥製品,同樣也是硬通貨,原因也很簡單,只有唐朝能夠提供鹼面。
“河中”北地廣種小麥,粟特人的基礎經濟結構被摧毀,就是這麼簡單。
如今的粟特商人,其主要利潤,已經不是在貿易線上賺來的,而是在唐朝內部的超級城市中,提供服務業、娛樂業來維持生存。
在別的國家或者地區,當街賣唱可能連個麪餅都沒有。
可是在長安、洛陽、揚州、蘇州,豐腴美麗的粟特舞娘,跳一通“胡旋舞”,展現女性美好身姿,半個月甚至一個月的飯錢,就有着落了。
而像帝國的兩個中心,洛陽和武漢,甚至能夠時不時地組織大型文化娛樂演出。演出人員規模可以上千,大型舞蹈的收益極其豐厚,但這樣的市場,只有洛陽和武漢才具備。
唐朝之外,再無這樣的地方,能夠讓娛樂業如此大規模地生存下去。
粟特人的經濟結構轉型,不管是主觀還是客觀的,也反應了帝國西部邊疆區的情況。
倘若換成李元祥,皇帝說要讓他巡撫“天竺地”,他還幹個屁的工頭?上任第一年要是賺不到十萬貫,他保證自殺,眉頭都不皺一下。
單槍匹馬就敢賺十萬貫,毫無壓力。
倘若給他一個高配的親王府,他能賺出一個大國來。
可惜,這種機會怎麼輪也輪不到李元祥這個工頭,長孫皇后對李泰的失望,就在於此。
“給了諸王機會,既然他們抓不住,是他們自己不爭氣、不中用。由他們去吧。”
李世民將手中的玻璃杯放下,很是平靜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