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朝武勳家庭極多,貞觀朝相較武德朝,文治又更加豐盛。不僅僅是詩文極大進步,連民間暢銷的“詩餘”“俗曲”,都是漢朝以來的“巔峰”。
而且因爲貞觀朝朝野英雄輩出,自然而然地,傳奇小說的品種也多樣化。似玄奘大法師、“黃冠子”真人、東海大豪王萬歲、獨臂將軍王祖賢、“程門立雪”和“程立雪門”……不僅僅豐富了民間的娛樂活動,也推高了“貞觀”的含金量。
貞觀朝,的的確確經過二十多年的經營,當得起“貞觀”二字。
只是在鐘山縣的唐儉此時此刻,心中的悲涼當真是無法對人言。
當他聽說那些個正牌“洛陽皮貨”,居然是以前老朋友老部下家裡的子孫拿出來變賣,他既痛恨,又焦急,最後還有一點點快意。
“小郎,你這袍子,當真是長安包氏出脫的?”
溮水津口的皮貨交易市場,唐儉一身便裝,彷彿是個南方來的老儒,左右親隨雖說身量壯碩,卻也是忠厚模樣,瞧着像是莊稼漢。
賣皮貨的販子是個半大小子,瞧着可能十三四,也可能是十七八,嘴脣上有點青須,卻又不算太濃密。開口說話還帶着點公鴨嗓子,似是剛剛發育,又聽着像是天生的。
“老先生放心,我這鋪子瞧着是小,可在京城,到底也是有個落腳地的。就是沒開在城裡,在新南市搭了個圍子。”
“能在新南市,那也很好啊。”
唐儉說罷,又望了一眼攤在那裡的袍子,料子很好,是禦寒用的黑狼皮,乍一看彷彿是熊皮,其實根本不是。
狼皮比熊皮便宜,但黑狼皮和黑熊皮卻是顛倒過來的,黑狼皮要貴得多。
“老先生只管上手,這可是好貨色,毛越摸才越順。”
賣皮子的也不知道是狼皮,只當是熊皮來賣。正常來說,也沒有這麼大的狼皮。
左右親隨把袍子拿了過來,老唐略微打量了一下,又翻了翻袍子上的兜帽,兜帽有收緊的繩索,繩索頭子上有金屬釦子,一邊是金子做的,一邊卻是金包銀。
看了一眼金釦子,老唐看到了一個印記,頓時嘆了口氣:“唉,這是故人之物,小郎,開個價吧。”
聽到老唐說是“故人之物”,賣貨的販子眼睛都亮了,正要喊個高價,不宰這種“人情”物件,不是對不起自己吃的這碗飯麼?
只是剛要開口,卻聽後頭一個壯漢低聲道:“公爺,恁多人家,買得過來麼?”
那壯漢看似粗莽,實際是老唐半個“智囊”,當年走南闖北玩嘴炮,是個得力助手。
這壯漢一看就知道唐儉打算買了這件袍子,然後返轉洛陽的時候,再給人一個方便。
唐家的老部下比較稀奇,什麼人都有。不是說職業,而是種族。老唐當年靠嘴巴舌頭吃飯的時候,跟着跑江湖在達官貴人蠻族可汗之間流竄的親隨僕從,有鮮卑人、室韋人、靺鞨人、鐵勒人、党項人、奚人、扶余人、蕃人、獠人……整個中原王朝有點名氣的蠻夷,他帳下聽講的都有。
而眼前這件狼皮大袍子,就是一個室韋頭領送給兒子的。那個兒子,就是跟着老唐滿世界跑的親隨,弓馬嫺熟,是條好漢。
當年李靖搞突厥的時候,跟他一起逃出生天又重新相聚的人中,就有此人。
這也難怪老唐情緒難以抑制,實在是情分在這裡。
“他家世本就不好,只是室韋小族,在長安時還能救濟一二,遷都之後,便失了照顧。這等沒跟腳的,兩三代就敗了的,老夫見得多了。”
頓了頓,老唐還是對年輕販子道,“這袍子,老夫要了。”
賣貨的小哥也算是半個走南闖北的人,能在洛陽新南市混飯吃,眼力再差也差不到哪裡去,他耳朵尖,聽到有人喊“公爺”的時候,就琢磨着是不是南方來的國公、郡公。
這幾年因爲拍馬屁的緣故,厚顏無恥喊“爺”的奴婢多了去了,如今便是個“xx伯”“xx侯”,家裡也是一堆人趕着喊“伯爺”“侯爺”,親孃老子也沒有叫的這麼殷勤。
略微打量了一番,又尋思着這老公爵怕不是從武漢過來的,能去武漢的公爵,定然跟江漢觀察使關係熟絡。
如此這般想着,賣貨小哥就暗暗咬牙:俺便賭這一鋪,不若結個善緣,不去宰他這一筆,看這老先生年歲大,身邊跟着的人,必然眼光獨到。俺若是繞了些許,賣他一個收購價,未必不能賺得更多。
心中暗忖了一番,隔着攤位的販子操着公鴨嗓子,對老唐很是恭敬道:“老先生瞧着慈眉善目,既是老先生故交之物,某也不平白做甚麼惡人……就五十貫吧。”
“噢?”
別說老唐,周圍相鄰幾個鋪子的販子們,都是耳朵豎起來眼睛瞪圓了。
“烏小八,你這是做得甚麼買賣,你老子曉得了,怕是打斷你的腿。恁好的熊皮袍子,你叫賣甚麼價錢?”
“京城熊皮的帽子,貴的一千多貫,且不去說它,那些個北地扈從用的,哪一件少於五十貫?”
老唐身後的親隨瞄了一眼,沒有說話,只聽那賣貨的小哥不氣也不惱,調門拉高了左右看了看:“出門在外尋個眼緣,某瞧着老先生面善,不行麼?”
言罷,他把袍子收拾起來,往唐儉懷裡一送:“就五十貫了!”
那架勢,彷彿是怕左右有人擡價,讓他不好卻了情面。
老唐笑了笑,捧着狼皮大袍子嘆了口氣,便道:“多謝小郎。”
錢貨兩訖,等唐儉他們走遠了之後,好幾個販子揣着手過來冷笑:“傻娃子,等着被打斷你的腿吧。你這袍子收過來,怎麼地四十貫要的吧,五十貫賣了,這賺了個甚麼?”
“哼!”
賣貨小郎懶得搭理他們,只是片刻後,就見一騎疾馳而來,騎士到了津口的皮貨市場就翻身下馬,到了小郎的攤位上,甩了一個包袱過來,道:“我家公爺說了,你是個好腦筋的孩子,拿了這些錢,去武漢讀書去吧!”
言罷,騎士匆匆而來匆匆而走,翻身上馬,片刻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市場內一陣驚疑,有人叫嚷道:“烏小八,開了包袱皮,看看是甚麼?”
“噹噹的作響,興許是銀錠子。”
那人原本是個玩笑話,結果烏小八還當真開了包裹,只是拎起來的時候,才發覺這包裹當真是沉:“噫!這是甚麼,恁般得沉!”
打開一看,衆人都是倒吸一口涼氣,有跟烏小八關係好的,直接喊道:“快些叫津口的太尉過來作保!恁多銀條,真真是要命!”
原來,這包裹裡頭,居然是一根根的銀條,上頭還有規制刻印,五十根……虧難那騎士居然能隨手扔出來,也不怕砸死個人。
鐘山縣城內官舍,老唐摩挲着黑狼皮,盯着金釦子嘆了口氣:“這也是窮瘋了,幾十貫就賣了。”
“公爺,想來也不是不想賣個高價,只是拋頭露面去當個幾百貫,定是要失了顏面。這私下裡偷偷叫賣,便不值幾個錢,興許又有要緊的難處,幾十貫也就出脫了。”
親隨這般分析着,老唐也深以爲然,嘆了口氣:“武漢有句話很有道理啊,死要面子活受罪。京城居行大不易,那就走了便是,這勳貴臉面,值當個幾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