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宣政殿裡,一切都翻轉得太快,甚至是秦少游都沒有想到陛下會如此的‘當機立斷’。
他當然無從知道自己的‘魯莽’舉動無形中樹立了武則天的威信,更不知道天子與大臣們發生了什麼。
而這些本來就不是他關心的,他做好一個仗義執言的學官也就是了。
因爲無知,所以他更不能體會到武則天此刻的心情。
那麼接下來,秦少游就能體會到幸福來得如此之快了。
武則天看着紛紛拜倒在地王公大臣,她臉色冷峻,卻還是看着那位叫崔公的老者:“朕又想起一件事來。”她眼角的餘光掃視了一眼秦少游,才繼續道:“秦少游督學有功,朝廷理應賞罰分明,卿家以爲又當如何好呢?”
老者沉默了。
聖皇這是要逼迫他就範。
而現在,國子監祭酒獲罪伏誅,秦少游水漲船高,四門學的革新已經起了效果,此時聖皇打着的多半是順水推舟將革新進行到底的主意。
想到這裡,這位‘崔公’眸光一沉,他幽幽地嘆了口氣,其實他實在不願意攤牌,畢竟天子就是天子,不到萬不得已,誰願意與天子反目。
只是……
這位崔公出自清河崔氏,家族延續數百年,被公認爲天下第一高門,北方豪族之首。而在場之人更不知道的是,正是這個崔氏,單單在唐朝就出現過二十九位宰相。現在這一任清河崔氏家主便是如今以以正諫議大夫同鳳閣鸞臺平章事拜相的崔詧,此人的名聲並不顯於外,可是在鳳閣、鸞臺、尚書省這等中樞之中卻最有名望,崔家到現在已經出過三個宰相,至於尚書、侍郎不計其數,更別提旁系別支的子弟,不知有多少在地方上任職了。
這個家族曾歷經數百年,無論是誰當朝都是高官厚祿,隋朝的時候,隋煬帝之所以失天下,也與違背了以李氏、崔氏、王氏等大門閥的利益不無關係,最後李氏起兵,定鼎天下,這些人也是最大的功臣。
同時,這些人實力很強,強到什麼程度呢?
太宗在的時候,命吏部尚書高士廉等人編撰《氏族志》。高士廉等人本着求真務實的態度,積極開展工作,將天下的家族分爲久等,最後進行排序,“崔、盧、李、鄭、王”五大氏族名列前茅。唐太宗看了初稿,頗爲困惑、惱怒,作爲皇族的李氏,居然只是排名第三,於是他衝高士廉等人發脾氣:“崔氏早已衰微,憑什麼列爲第一?難道我李氏貴爲天子,還比不上崔氏嗎?”“吾實不解山東四姓爲何自矜,而人間又爲何重之?!”爲了維護皇室榮耀,唐太宗利用政治權力干預,下令重新排序,“以皇族爲首,外戚次之,降崔民幹爲第三。”
可即便如此,唐太宗雖然是找回了面子,可是由此可見,當時的崔家影響可見一斑。
他們的力量,甚至是武則天也不禁爲之忌憚。
崔詧其實可以接受武則天,但是他不能容忍武則天的革新,因爲他比誰都清楚,一旦陛下順水推舟,那麼天子還需要依賴門閥來治天下嗎?
想到這裡,他淡淡地道:“聖人,秦少游育才有功,臣以爲,可以授爲縣男,以示優渥。”
縣男……
縣男乃是大周的爵位,綜合來說,屬於最低級別的貴族,從品級來看,是從五品上。崔詧突然倡議秦少游封爵,倒是讓人愕然。
可是很快,所有人明白了。
秦少游有功可以賞,但是隻能做顯貴,卻不能升官,因爲一旦升官,就意味着四門學的成績得到肯定,秦少游將會握有更大的權利,那麼之後呢……
所以……崔詧選擇了一個折中的辦法,給秦少游一個鐵飯碗,好好地圈養起來,堂堂縣男,當然不可能再做學官,少不得要高高拱起,到軍中或者是其他地方擔任一個‘要職’。
武則天只是莞爾,卻是側目看着秦少游道:“秦卿意下如何?”
賄賂,這是**裸的賄賂!這個姓崔的,真是居心險惡,居然想給自己封爵,到時候不知要授多少土地,說不準,姓崔的心血**,再將個旁系的子女下嫁給自己,然後讓自己混吃等死,用這種腐化糜爛的生活來消磨自己的意志。
不過……秦少游發現自己挺喜歡的,這樣似乎也挺好。
秦少游頓時有些扭捏起來,老半天,他才道:“一切聽從聖皇。”
武則天的脣邊扯出了一絲淡笑,道:“秦少游有功,理應升官,爲何要封爵?他終究是學官,封爵不合常理。依着朕看哪,還是升博士吧。”
這是一句很輕鬆的話,甚至是武則天用玩笑的方式道出來的。
可是崔詧的臉色卻是變了。
他深吸一口氣,道:“聖人,四門學固然有一個秦少游所以纔出了一些成績,只是這成績終究只是算學而已,臣並不是說算術不重要,只是齊家治國,經史纔是正道。這四門學的法門決不可貿然推而廣之,臣看,太宗定下的學規就很好,既無求變的需求,何必要冒險嘗試。老臣知道陛下想讓秦少游爲博士,爲的是推廣新學,老臣卻還請陛下三思。”
他的話滿是懇切,可是卻洞悉了武則天的想法,直接予以了反對。
終於還是攤牌了。
武則天微笑道:“朕看哪,也沒什麼不好,至少四門學的算術已是首屈一指,卿家卻又爲何以爲四門學的經史會不好呢?難道國家育才,不是以培養生員的才學爲先麼?”
崔詧搖頭道:“聖人,才學再好,若無德行匹配,或許就成了禍亂的根源,而四門學僱請的講師大多良莠不齊,即便能育才,可是何以育德呢?”
武則天一時沉默,論口舌,她哪裡是崔詧的對手。
倒是秦少游一臉苦瓜,喂,講點道理好不好,方纔還在研究我的升官封爵問題,怎麼一下子就轉移到別的地方去了?
老半天之後,武則天帶着幾分惱羞成怒的意味道:“革新沒有錯,既然有效,就當推而廣之。”
崔詧嘆口氣道:“聖人,現在的學規最早出自秦漢,此後雖屢有刪減,可是卻並無大的革新,聖人可知這是爲何?這是因爲治大國如烹小鮮,而教化之事更是重中之重,豈可貿然改弦更張,學務最緊要的還是求穩,因循守舊並沒有錯。”
武則天忍不住道:“那麼商鞅變法呢?”
崔詧直視武則天:“變法之後的秦國去了哪裡?”
武則天皺眉,她之所以希望改變,只怕現在的因素也佔了很重要的原因,朝中充斥了門閥和門閥的得意門生,這些人壟斷了所有教育的資源,同時,因爲他們的文化水平也間接的壟斷了所有經史的解釋權。
單單這種君臣辯論,連羣臣苦口婆心蜂擁而上都用不着,單單一個崔詧就可以直接把武則天壓死。
武則天總是覺得這樣不對,只是偏偏詞窮。
崔詧淡淡一笑,和顏悅色地繼續道:“聖人,若無商鞅之變法,或許秦國能延續千年之久也是未必。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也。此話何解?這便是告訴大家,詩經中的言論,目的便是使人的思想純潔、中正,不產生邪惡、偏斜的成分。這世上,求大道,從來沒有速成之法,在聖人看來,從前的學規固然是守舊,可是至少中正,而一旦革新,產生偏斜,那麼到了那時,怕是悔之不及了。”
“……”武則天徹底被擊潰了。
和崔詧比起來,她連對手都稱不上,她心裡有點氣惱,偏生無法發作,然後她環顧四周,看到了秦少游,便不由道:“秦少游,你以爲如何?”
殿中的大臣們曉得,這是陛下要搬救兵了。
不過大家都不由莞爾一笑,崔詧不只是宰輔,更是河北出名的辯才,年輕的時候,就以口舌見長,聖人卻是拉了一個秦少游出來做救兵,這個毛頭小子,只怕給崔公提鞋都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