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紅衣只和季睦和於定聚了不久,便出來了。
她晚上同李掌櫃還有一個飯局呢。
至於她爲何近來如此多思善感,卻不是季睦和於定能給她解答的。
她心中不是沒有猜測。
若說她在幽冥界被什麼暗算了,不知不覺的入了什麼迷障之地,讓她在其中迷失了自我,也不是沒有可能。
但,她既然在季睦的點撥之下,有所驚覺,那麼這暗算也算是被她打破了。
可是,她目光蒼茫的盯着虛空一瞬,有沒有另一種可能?
就怕這不是什麼暗算,而是前世的自己的意願,“她們”希望她這個轉世之身,按照“她們”給她安排好的既定的那條原先的路走。
那麼,這樣的迷惘時刻,許不會只有今日這一次,以後說不定什麼時候,又會出現,直到“她們”達成目的!
她能破這一次,未必能破下一次,下下次。
盛紅衣眼中似有火光燃燒,瞳孔內,不知覺的深處,兩朵小小對了蓮影沉在眼底,混雜着火苗,如兩朵業火紅蓮,氾濫着不屈服的桀驁。
便是相同的魂靈,前世也做不得她這個轉世之身的主兒。
前世早已過去了,已經結束了,自她轉世,便是新的開始,她的人生自然是該由她自己做主。
她重新垂下眼,掩住眼眸之中的異色,再擡眼,已是恢復如常,無人窺見她內心深處的波瀾。
目前,弱溺谷之中的兩人還不能出來。
待得明日,盛紅衣盤算着自己得出去一回,再將兩人帶進來就是。
至於幽冥界這陰靈氣的事兒,三個生魂如何客服,幾人都沒有明說。
盛紅衣和季睦自身對於陰靈氣都適應良好,自金丹過後,兩人其實都能夠在陰靈氣之下自主修煉了。
兩人不言自明,無需說破。
而於定,顯然也身懷異寶,在幽冥界這麼久了,也不見他有任何侷促,他似乎一點兒不擔心自身,只是苦笑了一聲,唸叨了一回同他一起出來的師弟陳然。
沒想到一別五十多載,也不知當年他拼死相搏,陳然有沒有順利逃走。
盛紅衣自弱溺谷出來的時候,虛無草懶洋洋的抻了抻葉子,算是敷衍的打個招呼。
盛紅衣沒有瞞着的意思,兩個大活人她也藏不住啊,開口第一句話便提了她有兩個師兄要出來一事。
她也是詢問魍原前輩,他願不願意出現在人前。
魍原仔細詢問了一下兩人的來歷,無所謂的聳了聳肩:
“你那師兄,是季家人,我擔心什麼?”
“還有那於定,我不知道是誰,但劍盟中人,天生劍心之體,操守極高,不會做出鬼祟之事。”
他微頓一下,便道:
“當真是人以羣分,你的朋友也同你一般呢。”
盛紅衣本來態度鬆弛,東張西望的查看她接下來可能要住一段日子的房間呢,一聽此言,她扭過頭,警惕詢問:
“何以如此說?”
聽起來像是誇獎她的話,但前輩這口氣不像呀,有一股諷刺說教的氣息撲面而來。
自己什麼時候又招惹到他了?!
虛無草晃了晃,兩片葉子似插着的腰,兇巴巴又毫不客氣道:
“我正想說你呢,那弱溺谷……”
接下來,不等盛紅衣反應,一串話囫圇而出。
顯然期待已久,就等着噴她呢!
盛紅衣幾乎是逃出自己的屋子,腦子還暈乎乎的,盤旋着前輩讓她牢牢記住的四個大字:人性本惡!
雖然,她與人相交,對人產生信任,不僅是靠相處,她還有一個作弊器,那就是她敏銳的五感。
誰對她善意亦或者惡意,她能比普通人更加精準又快速的感覺到。
可,前輩的苦心她知曉啊。
魍原前輩如此,讓她愈發的想念自家師父了,那老頭也是喜歡念她的,恨不能揪住她的耳朵,牢牢讓她記住他說的每一句話。
五十年了呢,也不知老頭,爹孃和姐姐,都怎麼樣了。
她自後院繞過來,自後門進了廳堂,李掌櫃就擡頭朝她笑:
“來了,坐。”
盛紅衣笑了笑,提了提手上的酒:
“讓前輩久等了,這酒是在客棧隔壁買的,晚輩也不知味道!”
李掌櫃擺擺手,直接走到廳中最好的位置的一桌位置,站在一旁對盛紅衣做了個請的手勢:
“這你不用擔心,隔壁老徐家這酒坊代代相傳的,老朽平日也喜歡喝他家的酒!”
沙場征戰之人,甚少有不喜歡酒的。
漫漫孤寂的寒夜亦或者殺戮與鮮血和烈酒是最配的。
盛紅衣抱拳回了一禮,率先落座。
李掌櫃緊隨其後。
酒過三巡,兩人聊的越發的投機。
李掌櫃覺得盛紅衣很好,這世上聰明的人很多,可聰明又識趣,不會自作聰明的就很少。
盛紅衣就是那少量的一小撮人。
她開朗健談,一點都沒有碰到兩人都不願相談的“雷區”。
盛紅衣也覺得眼前將軍豪爽好客,尤其他講了很多他生前的見聞,盛紅衣聽了隱隱有些感觸,心中本來被強壓下去的漣漪在酒的催化下又有些波瀾四起的意思了。
兩人都沒有戳破盛紅衣是生魂這件事。
盛紅衣眼神有些迷離,到底是喝了兩輪了,難免有些醉了。
也是兩人之間喝酒聊天的越發投契了,她突然問了一句:
“將軍,說來,人都死了,同生前的一切都沒有關係了,你怎麼還會……”
她掃了一眼店門口守着的二子,意思不言而喻:
“他們便是生前是你的親衛將士,死後也各有道路了吧?”
正如她如今的迷惘一樣,她心中明白自己是什麼性子,又倔又傲,她絕不願意任憑前世擺弄。
但,她又不是什麼叛逆的孩子,更不會爲了反對而反對。
內心之中,她其實很清楚,自己接受了前世諸多的機緣,早就和前世糾纏在一處,撕擼不開了。
哪有隻接受好處,不承擔責任的道理?
盛紅衣雖不認爲自己是個善良之人,但這種耍流、氓的事情她也是不恥去做的。
她心中最深處的害怕,也從來不是同前世糾纏,不過是怕自己迷失了自我,成爲了一個無腦傀儡。
那有什麼意思呢?
恍然之間,她突然就發現,面前迷霧重重,前路是黑的,讓她不知該如何走了。
便是鹹魚,她也不想渾渾噩噩。
今日同李掌櫃喝酒,她想到了他的事情,甚是不解。
她把自己的前世賦予自己的東西,當成因果去看,只求了結舊的因果,而不願意再產生新的。
而這位將軍,明明死亡代表着一切因果都結束了,怎麼他偏要反其道而行呢?
她其實剛剛在去自己的房間的過程之中,還看到不少的夥計,這個客棧後面還有兩排屋子,比客棧供給客人的房子還要多,是用來給這些夥計住的。
何苦呢,如李將軍的肆意灑脫,他便是成了鬼,也可以做一個遊俠一般的人物,爲何如此拘束自己,困守一方呢?
李掌櫃原名李玄風,他擡眼看了一眼盛紅衣,眼神清朗明亮,繼而開口,乾脆承認:
“不錯,其實我無需管他們的,畢竟我本就是枉死之人,根本不得投胎轉生,除了當鬼修,再難有去人間的機會。”
“積不積累陰德,同我沒什麼關係,更與我無用。”
“我知道紅衣你在問什麼,可世上除了因果需要考慮,還有情,不是嗎?”
盛紅衣陡然擡眼,同李玄風四目相對,這一刻,她心口堵的最後一點東西纔算轟然而碎。
直到它碎了,盛紅衣才發覺,原來之前的淤塞還留了一些並未完全消去。
“是啊,還有情!”
她怎麼忘了這個了!
李將軍,帶着這些人,是因爲情義難捨。
這些是他的同袍,是他生死與共的兄弟。
情義無價,不是金錢或者任何東西可以衡量的。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焉知在李將軍的心中,這些比他一人的自由更加的重要可貴?!
同樣,她的這一生,也不是隻有因果。
分明還有難捨的情。
她同白蓮的生死姐妹情。
同龏漣的患難與共的至交之情。
以及對魔蓮子的牽絆之情……
興許還有其他,只不過她還未能遇見。
若因此產生新的因果,那她心甘情願。
這比任何費盡心思算計出來的得失更重要。
“有錢難買我願意啊。”
盛紅衣長長的感慨了一句,她的眼中,在燭火的映照之下,如撒下了點點碎光。
她看到,前路的迷霧散了。
擺在她腳下的,是一條獨屬於她盛紅衣的道。
她依舊是那個懶洋洋的,甚至散漫的鹹魚盛紅衣。
但,不再是因爲她立志當一條鹹魚。
而是因爲,她覺得這樣舒服,這樣暢快。
她“願意”這樣做。
道常無爲而無不爲。
“無爲”是“道”的運行和活動方式,它無須“作爲”而自然而然的化生萬物,長養萬物。
有時候,什麼都不做,比絞盡腦汁的去做,更能得到自己想要的。
無心插柳柳成蔭。
做的再多,也需要天意成全不是麼?
有時候,順應也許纔是最好的方式。
恰如躺平,那可以是一種對天下之事靜觀其變的淡然處之,也可以是一種等待天時來臨的暫時蟄伏。
其實,她盛紅衣一直走的便是“順應”之道嘛!
盛紅衣豁然開朗,自她理清思路,她只覺身心通暢,如打通了任督二脈,所有的迷惘全都灰飛煙滅了。
她隱約間已經覺出她的修爲又有些鬆動了。
自金丹過後,那修爲紋絲不動至今。
盛紅衣雖不着急,但如今它又有了鬆動,許是不定什麼時候就要有所突破,她自然高興!
“哈哈哈,好一個有錢難買你願意!”
“恰好,我也是這麼想的。”
李將軍喝了一口酒,順便接着酒蠱遮掩瞪了一眼遠遠站在盛紅衣身後苦着臉朝他不停使眼色的夥計。
多大的事兒啊?
這死小子怎麼這麼膽小,他就是不願意把盛紅衣是生魂的事情往上報。
因爲他、願、意!
他這麼幹就高興!
其實,這生魂什麼來頭,他也不是心中沒數。
聽說,青龍冢炸了。
衡蕪鬼城那幫傢伙說是一個女生魂乾的。
據說,那生魂無惡不作,殺了倀家和傀家的青年才俊。
嘁,這兩個垃圾家族還有什麼才俊?
別開玩笑了。
但,這消息足夠了。
生魂,還是女的,面前這丫頭不就是麼?
想到卞城王急得不行的樣子,好像也在找她呢。
呃,他不知道這事兒!
長官的事情,他一個下面的小嘍囉怎麼可能知道。
這丫頭想圖個清淨,在他這兒住些日子便是了。
他就是一個開客棧掙錢的,客官有需求,只要給錢了,他自然要滿足。
客官“不想被打擾”,那就不打擾她唄。
那夥計無言以對,將軍喲,大人吶,要不要這麼任性哦!
夥計終於知道勸不動他家將軍了,他默默縮了回去。
罷了,他家將軍的決定,他們是無條件擁護的。
什麼職業操守?
夥計打了個哈欠?
卞城王給他家將軍錢了麼?
屁咧。
他要去睡覺了。
於是,他轉個身,好似啥也沒發生過,去休息了。
人逢喜事千杯少。
一老一小,酒逢知己,一直到了第二日早上,把盛紅衣身上帶的酒喝完了算是乾淨!
盛紅衣站起身,拱手行禮,滿面紅光:
“將軍點撥人生之恩,紅衣沒齒難忘,將軍若有需求需要紅衣,紅衣必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李將軍點撥了她的人生之道,這等大恩,必須報答!
李玄風也不拒絕:
“那感情好,放心,我同你還需要客氣麼?”
兩人相視大笑,酒局算是結束了。
盛紅衣準備出門算卦去了,錢還是要掙的。
臨走前,她才似不經意的提了一句:
“對了,將軍,我還有兩個師兄要來住,再給開兩間房吧,房錢正常算就行了,他們有錢!”
李玄風目光閃了閃:
“房錢不是問題,只是,他們可有什麼異樣……”
若是明晃晃的生魂,他便是想要庇護,那還有旁人看着呢!
枉死城這麼多雙眼睛呢。
他可蒙不住啊。
“放心,同我一樣。”
這就是告訴李玄風,僞裝成普通的鬼魂還是沒問題的。
李玄風點點頭:“行。”
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都上了這丫頭的賊船了,他李玄風還能下去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