莒國公府。
唐儉面無表情地看着跪在跟前的兩個兒子,目光在唐授衣的臉上停留了許久。
“六兒,從明日起,你就不要再去宮中當值了。”唐儉沒有聽從兩人的報怨與慫恿,淡聲向唐授衣交待了一句。
唐授衣一愣:“爲什麼啊,爹,這次錯不在孩兒,是那李豐故意找茬兒,兒子不服!”
入宮當值金吾衛,是他們這些官宦子弟鍍金搏前程的一條明路,運氣好的話能得皇上看重,更是能一步登天,平白省去十數年的奮鬥。
唐授衣當初爲了求得這一禁衛名額,可是在唐儉的跟前求了好久,現在只因一個小小的安平候就讓他離開皇宮,這算什麼?
如果是他自己的過錯也就罷了,可這一次,明明是他佔理啊!
唐授衣有點兒崩潰,連自己的親爹都不給自己做主了,他還能依靠誰?
唐儉沒有理他,扭頭又看向唐嘉會,繼續道:“還有你,明日親自到安平候府,去給安平候道歉賠罪。不管安平候重傷是不是因爲你的緣故,總是因你而起,也當由你去平息。”
唐嘉會面色充血,擰着脖子擡頭與唐儉對視:“爹,我也不服!那李豐,就是一個十足的無賴,兒子的屬下根本就沒施重手,只是輕碰了他一下,他就吐血裝昏,無恥之極!讓我跟這樣的人低頭,不可能!”
兄弟二人同時磕頭不止,懇求唐儉收回剛纔的吩咐,犟得一批。
唐儉失望搖頭,這兩個蠢貨,直到現在都不沒有明白過來,真是讓爹失望啊。
“唐授衣!”
唐儉直接點名,目光銳利似劍,直視唐授衣,“爲父先來說說你的事情,那根福,第一次與你衝突確實錯不在你,可是之後呢?”
“連楊震都出來替他們說情,那李豐更是亮出了他玄甲軍監軍校尉的身份,你爲何還不依不饒,進而將一件簡單至極的事情給弄到了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
“如果當時你適當地擡擡手,把事情揭過去,不止可以得到楊震與李豐的人情,甚至還能讓尉遲敬德對你另眼相看,日後縱是爲父想要把你送去玄甲軍中歷練,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
“這麼好的機會,你不止讓它平白溜走,而且還一下得罪了這麼多人,甚至把你四哥都搭了進來,你還敢說你沒錯,你還敢心有不服?!”
唐授衣身形一顫,這事兒,還能這麼理解嗎?
金吾衛跟玄甲軍明明是對頭來着,他們兄弟跟尉遲家的哥幾個不也是經常約架嗎,什麼時候他們唐家跟尉遲家竟然可以好到彼此相托的地步了?
“尉遲家還有玄甲軍如何且不去說他,但說楊震與李豐。”唐儉道:“楊震是內侍總管,總理宮內一切事務,而且經常侍候在皇上的身邊,深得皇上信任。”
“這樣的人,地位不高,但卻能直達天聽,能在皇上的跟前遞得上話。得罪了他,平日裡或許沒有什麼所謂,但是在一些緊要的關頭,尤其是在一些關係着你或是咱們唐家生死存亡的事情上,有時候隨便一句不輕不重的話,就能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
“你這麼掃他的面子,難免他的心中不會記恨,在皇宮裡,多了這麼一個可以在皇上身邊講話的人如此記恨於你,你不會覺得後脊發涼嗎?”
唐授衣一擰脖子:“他敢!一個閹人而已,他沒那麼大膽子!而且皇上是聖明君主,怎麼受一個閹人的蠱惑?”
李世民最忌內宦干政,所以對於內侍的管理尤爲嚴格,但凡有人敢在宮中搞什麼小動作,直接都是以最嚴苛的刑罰去處置。
所以,唐初時期,內侍的地位不高,且多爲人所鄙。
唐授衣一個守門的侍衛就敢對楊震這個內侍大總管大喝小叫不給一點兒面子,並不只是因爲他是莒國公府的六公子,實是這個時代內侍的行情就是如此。
“內侍卑賤確實不假,但是你怎就敢保證楊震沒有那個膽子?你拿什麼來保證?!拿你的前程還是拿我莒國公府未來的命運?!”
唐儉看着直到現在都還冥頑不靈的兒子,失望搖頭,“在宮裡,雖不必事事都與人爲善跌了身份,但是也沒有必要處處得罪他人給自己樹敵!”
“你這個樣子,爲父怎麼放心還讓你繼續呆在宮裡,讓你繼續去爲咱們唐府樹敵嗎?!”
唐授衣低頭不語,老子一發脾氣,兒子一下就慫了。
“再說那李豐!”唐儉掃了唐授衣一眼,同時目光也在唐嘉會的身上停了停,“你們以爲他只是廢太子的替身那麼簡單嗎?”
“皇上已經有近十年都沒有親自冊封過縣男以上的勳爵,可是這一次,他卻破例給了李豐一個二等縣候,而且還是實邑封地,你們難道就沒有想想這是爲什麼嗎?”
唐嘉會諾聲道:“我們也是事後才知,好像是李豐向朝廷獻上了兩樣可以爲主糧的種子,皇上大悅,所以才特別賜下了縣候的爵位。”
土豆與玉米的事情,是在李豐滿封候之後才從朝堂上散播出來,唐嘉會知道的時候,李豐滿已經吐血被擡到了太醫署,已然爲時晚矣。
“他的功勞再大,還能大得過父親,大得過咱們莒國公府?”唐授衣不以爲意,覺得老爹實在是太過小題大作。
左右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縣候而已,如何能與他們莒國公府相較?
有封地並不意味着有實權,守着一片封地養老的貴族多了去了,見了他們莒國人府的人還不是一樣得夾着尾巴做人?
唐儉再次搖頭,“土豆與玉米的成色如何,還需驗證,不便多說。爲父要告訴你們的是,那李豐的身份恐怕並不單純!”
倆兒子面面相覷,一頭霧水,老爹這是何出此言?
“爹,你這是什麼意思?”唐授衣問道:“李豐還能有什麼身份,封候之前,他也不過就是一罪民而已,有什麼好擔憂的?”
唐儉往廳外看了一眼,見外面空無一人,廳裡的下人也早在之前全都被他給支了出去,現在廳內就只有他們父子三人。
“接下來我要說的話,出得我口,入得你們二人之耳,切勿再讓第四人知曉。”唐儉滿面慎重地低聲向兩個兒子言道:“爲父猜測,這個李豐,十之七八就是廢太子本人。一個月前被風光大葬到昭陵的那具屍體,很有可能只是一個替身!”
“噝!”
唐嘉會與唐授衣同時長吸了口氣,滿臉地不敢置信,老頭子還真是什麼都敢說啊,這種事情也是能開玩笑的嗎?
“爹,就算是你想要嚇唬我們,也不必拿廢太子來開玩笑,這些話若是傳到外面,那可是要翻天的啊!”唐嘉會也不由自主地小心往門外看了看,見確實沒有外人,這才輕鬆了口氣。
唐授衣也出聲附言:“是啊,爹,如果李豐真是廢太子,他這麼折騰圖個什麼啊,放棄了廢太子的身份就等於是放棄了皇家的血脈與榮耀,皇上能允許他這麼做?”
唐儉撫須言道:“正常情況下,皇上確實不會允許這麼荒唐的事情存在,但是廢太子如果還是廢太子,你們覺得他還能活多久?”
“前段時間皇上突然大發雷霆,讓趙德全肅清朝佞,三日之間,抓了許多人,也殺了許多人,你們還記得嗎?”
唐嘉會與唐授衣同時點頭,那件事情鬧得滿朝人心慌慌,直接現在還有許多人心有餘悸。
“聽說是與廢太子在黔州被人行刺有關。”唐嘉會的消息靈通一些,輕聲道:“那些被抓的官員,大多都是廢太子之前的政敵,皇上那是在敲山震虎。”
“不錯!”唐儉點頭道:“據我所說,廢太子近三個月來,在黔州所遭遇到的刺殺已然不下於五次,且每次都兇險萬分,險死還生。”
唐嘉會與唐授衣好似有所明悟:“父親的意思是,廢太子想要藉此來金蟬脫殼,逃脫刺客的覬覦?而皇上也在刻意配合,旨在讓廢太子平安活下去?”
這兩個逆子終於開竅了一回,不容易啊。
“到底是誰想要殺掉廢太子?按常理講,太子已廢,再無威脅,殺與不殺,似乎都沒什麼關係……”
唐儉嘆了口氣,果然,他還是對這兩個蠢貨期望過高了。
“太子雖然被廢,可他畢竟還是嫡長子,是皇上的親生骨肉,只要他還活着,未來什麼事情不能發生?萬一皇上心軟,廢太子再次復起,以前對廢太子落井下石的那些人,能安生?”
唐儉直接把話挑明,講述其中的利害,“所以,想要讓廢太子活,就必須先要讓廢太子死,只有死掉的廢太子,才能讓人放心。”
“父親所言在理。”唐授衣道:“可是這也俱都只是父親一廂情願的猜測而已,那李豐雖與廢太子有幾分相似,但是無論是性格秉性還是聲音神態,完全就是不相干的兩個人,他不大可能會是廢太子!”
身爲莒國公之後,又是宮中的金吾衛,唐授衣與唐嘉會對李承乾都極爲熟識,自認爲不可能會認錯。
“秉性可改,聲音可變,這沒什麼稀奇。更何況,傳言廢太子在涪川時還曾落水失憶,有一些改變不奇怪。”
唐儉道:“原本,我對這個猜測還是將信將疑,有些不敢確定。但是今日,你們與李豐的衝突一起,老夫就越發肯定他的廢太子的身份了!”
兩兒子有點兒懵逼,完全跟不上老爹的節奏啊。
“爹,這是何故?”唐授衣惑聲問道:“他如果是廢太子,拉攏咱們唐家都還不及,爲何還要故意與我等結仇,這不是自找麻煩嗎?”
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玩意兒,唐儉已經決定對這個兒子放棄治療。
目光轉到沒有言語的四兒子身上,唐儉問道:“四兒,你來說說,李豐爲何要這麼做?”
“父親!”唐嘉會恭聲回道:“李豐剛到長安,深得皇上器重,受封安平候,風頭正盛,按常理,這個時候他不會故意給自己樹敵。”
“可是現在,他卻偏偏這麼做了,而且還做得這麼徹底,爲了能拉上兒子,把事情鬧大,他甚至不惜把自己給弄成了重傷垂死。”
“開始的時候兒子一直都想不明白,直到方纔父親點明瞭他可能是廢太子的身份,兒子才豁然開朗起來。”
“正是因爲他是廢太子,所以他纔會故意招惹是非,故意鬧出一副被我莒國公府給欺凌暴打的聲勢出來。只有這樣,別人纔不會懷疑他的身份,纔會相信,他確實是一個沒有任何根腳與依靠的平民縣候。”
“我和六弟,全都成了他棋盤上的棋子,被他給利用了!”
唐儉欣慰點頭,這纔是他唐儉的種。
“既然如此,那爹爲何還要讓我與六弟去向他道歉?”唐嘉會不解道:“咱們莒國公府若是向他服了軟,廢太子的謀劃豈不就落了空,皇上知道了怕是也會怪罪下來吧?”
“愚蠢!”唐儉怒道:“不過就是一廢太子而已,他的謀劃又如何,難道我莒國公府就合該被他利用?我唐儉的兒子就合該被他欺辱?!”
“他不是不想暴露嗎?老夫就偏偏不能如了他的意,就是要把他架到火上去烤!”
“明天你們去時把聲勢造大一些,最好讓全城的人都知道,咱們莒國公府服軟了,不敢得罪他安平候!到時候,老夫看他該如何收場!”
“至於皇上那邊,老夫自有應對,你們無須擔心!”
唐儉的小暴脾氣終於發作,老夫聊發少年狂,鬍子都撅了起來。
唐授衣瞬時淚流滿面,趴在地上哭得稀哩嘩啦。爹啊,我就知道你還是心疼兒子的。
連皇上的面子都不給,老爹霸氣,牛得一批。
“老爺!老爺!安平候府派人送來了三車禮物,萬貫錢款,說是要爲白日裡的事情向四公子與六公子賠禮道歉!”
老管家唐漁小跑着從外面進來,老臉通紅,很激動。自他家老爺從戶部尚書的位置上退下來之後,已經有好久都沒有人來送過這樣的厚禮了。
“老爺,人就在外面候着呢,要不要請進來見一見?”
唐儉坐直了身子,目光往廳外瞄了一眼,臉上漸漸浮現出了一絲笑意:“三車禮物,萬貫錢款,出手倒是挺大方,這樣看的話,這孩子還是蠻懂事的嘛,看來之前是老夫對他有些誤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