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蘇月七近來醒得都早, 她習慣裹上一張薄毯推開窗戶,靜靜的佇立牀前,看着底下比這間客棧矮上許多的青瓦房頂, 以及遠處還有些灰濛濛的田野、村落和山頭, 再閉眼深吸了一口晨間微涼的空氣。
日日如此, 彷彿例行公事一般。
看着花城與那日相似的景色, 恍惚覺得一切都好像沒有改變, 但明明一切都已改變。
那場災難奪走了許多人的生命,那滔天的呼喊聲,慘叫聲......她撫着自己已然平坦的肚子, 閉了閉眼,不忍再繼續去想。
爲何她會在花城?這事兒要將時間調回到地震後的第三日說起。
蘇月七不聽勸阻, 不顧自個兒的身子, 硬是在災後一片狼藉和哀嚎聲的月城, 穿梭遊走,四處幫忙, 連着過了三日。
前兩日都無事,就在第三日,蘇月七便出了事。
那日她路過一片廢墟,聽到一個微弱的人聲,救人心切的她帶頭便走了進去。
四處尋找之際, 突然半路伸出來一隻手, 猛地抓住了蘇月七的腳踝, 蘇月七心頭一驚, 重心一個不穩, 猛地向前撲了去,肚子重重的與地面發生了撞擊, 她還來不及叫疼,下身便傳來一股熱流,不一會兒,那熱流便染紅了她的褲管......
那一刻,世界突然一片死寂,面前慌亂的人她全數看不見,只聽見自己越來越急促,而又越來越微弱的呼吸聲。
想想,地震發生那日,她在即將要接觸到地面之時,楚廉險險的摟上了她的腰身,她和她腹中的孩兒才得以倖免於難,可是這一次,她卻沒有這般幸運。
事情發生那日,楚廉在廢墟上聽到蘇月七流產的消息,當即便踉蹌了一下。傳話的人話才說到一半,他人已急急的往回趕去。
在災後條件好不了太多的楚府大院裡,楚廉看到牀上躺着的,毫無血色的蘇月七,心中痛極,卻一時想不到什麼安慰的話來。只能無聲的上前撫了撫她的頭,緊緊的握住她冰涼的手。
2
蘇月七一直能忍着沒有落淚,卻在看到楚廉的剎那,脆弱到無以復加,眼淚嘩嘩往下掉。
“月七,我來晚了。”楚廉見不得蘇月七落淚的樣子,跟着溼了眼眶,只是,眼淚纔剛涌上來就被他生生憋了回去,憋到鼻子那裡生疼。
“我不該不聽你的話的,我不該不聽你的話的......”蘇月七後悔莫及,低聲的念着這一句。
“噓,或許是我們的孩子不忍來到這個悲慘的世界,我們再給他一些時間,你只管養好身子,等着他下次再來。”楚廉柔聲哄着,不讓蘇月七再一味的自責。
蘇月七聞言閉了嘴,憋回已經到嘴邊的話,只是眼淚依然如斷線的珍珠,一顆顆往下掉。
月城的條件不好,楚廉思量一番,決定將蘇月七送往花城休養,因花城裡月城最遠,受災情況相對而言沒那麼嚴重,加之懂醫術的韓夫人也在那兒,對蘇月七身體的調養有幫助。
整裝從水路出發那日,蘇月七慘白着一張臉望着楚廉匆匆轉身離去的背影,心裡就空了一塊。
人們需要他,她豈會不知,而她的需要,好像只能順理成章的退居第二,如此方能顯得懂事而得體。
穿行出好長一段距離,蘇月七回頭望了望那片廢墟,再望一望粼粼波光的水面,心中累極。
她真的累了,什麼家國大事,什麼亂世變革,與她何干,她連自己的過去都沒辦法完完整整擁有,總覺得身後的退路,只有萬丈懸崖,而眼前的生活又有些虛無縹緲,不夠真實。
蘇月七左手撫上自己平坦的小腹,臉上閃過一絲痛色。扶着船檐的右手,指節漸漸發白。她的呼吸也開始明顯起伏,她心裡發慌,沒着沒落的感覺,拼命撕扯着她,讓她好想逃走......
3
“夫人,該喝藥了。”蘇月七如往常一般吃了早膳,便見靈越亦如往常端了藥碗進來。
蘇月七點點頭接過碗,一仰頭全數倒進嘴裡,放下碗的同時,對遞蜜餞給她的靈越搖了搖頭,擦了擦嘴走到書桌前坐下,提筆繼續記錄她在這裡遇到的事。
只見她在紙上寫到:“我畫好圖紙,差人去鐵匠鋪定製了幾個燒烤爐和串肉的鐵叉,又派了人去採買足夠的黑炭,準備給牧心過個不一樣的生辰......”
蘇月七日日這般伏案疾筆寫東西,靈越日日勸說其休息未果,心裡着急。
“夫人,我知道您與公子分開心裡難過,想必您是心繫月城,日日這麼默寫經文祈禱,可是您也要注意身子,靈越只恨自己不識字,恨不得能替夫人做了這些事......”靈越鼓足勇氣說出這番話。
蘇月七聽到此番話,擡起頭來,迎上一臉焦急的靈越,心裡生出些慚愧來。
她張了張嘴,想說出些安慰的話來,卻又不知道要說什麼,只感激的看了靈越兩眼,然後隨便尋了個由頭將靈越打發出去,她只想靜靜的記下在這裡發生的一切,雖然她自己也不明白,她到底在急什麼。
靈越出門去買東西,心裡實在擔心自家夫人,於是徑直往韓醫館的方向走去。
蘇月七自靈越走後,繼續奮筆疾書,她在紙上寫到:“那時就在想,怕是這真正的蘇月七與楚廉原本郎情妾意,倒是自己佔了這身子,棒打了鴛鴦去。當時多想告訴楚廉,自己叫做蘇文文,而並非他口中的月七,想來那時對他便已是心動了的......”
4
蘇月七隻覺有些渴了,才擱下筆站起身來去桌邊尋水喝,壺裡的水只倒出一杯,她喝下還覺得口中乾渴得緊,正想喚靈越幫自己加點水,突然想起來,剛自己已經將人家給打發出去了。她咧嘴苦笑一陣,捧着水壺準備自己去加水。
踏出屋子,她覺得有點恍惚,腦子裡像老舊電視機,轉檯尋不到信號,畫面都是一片雪花狀,兀自的滋滋響着,就這麼一直響着。
加完水出來,蘇月七走了幾步,突然定住不動了,她轉頭,視線越過房頂看向後山的山尖。她就這麼盯着那片綠色看了一陣兒,然後突然原地放下了手中的水壺,朝門口走去。
蘇月七邊走邊回憶着上次自己這般心血來潮想去客棧後面的小山上走走時,身邊跟着的尚有其他人。
“空氣真好,天氣也好。”蘇月七學着靈越當時的語氣,在心裡跟自己說,卻沒有了當日的歡愉。
走了沒多久,見到一個熟悉的墓地,蘇月七瞥了一眼那墓碑上的字——愛兒念男之墓。
念男,原是這個意思,她心中唸的還是葛仲男。
墓前依然放了一捧很是新鮮的花束,韓羽的習慣,依然在持續着。
路過墓地朝前走,一直在林中這樣走着,蘇月七身上出了好一層汗,她才終於走到當初他們去到的那個制高點。
她站在那兒,依然向下看,青瓦還在,田野還在,就連遠處的山間,在太陽和雲朵的作用下,呈現出深淺不一的紅紅黃黃綠綠的光斑景緻都與當日如出一轍。
她眼淚就這麼淌了下來:“真美。”她看着遠處輕聲念道,此時不捨的情緒,她自己也道不清是爲何,就是有一股莫名的悲傷,向她席捲而來。
5
靠在樹幹上睡着的蘇月七,眉頭緊皺,雙手更抱緊自己。
“你爲什麼要這樣子,嚇到孩子了。”夢裡一個女人快步蹲下身將她摟進懷裡,回頭對着飯桌上一個渾身怒氣的男人吼道,“單位的事情,你幹嘛拿家裡的東西撒氣?”
蘇月七看着地上摔碎的飯碗,以及一地的飯粒,擡頭害怕的將飯桌邊的人望着。
蘇月七不知道自己在後山坐了多久,她靠着樹幹竟不知不覺就睡着了。
她想着剛纔的夢境,夢裡的那個男人,依然看不清長相,渾身戾氣,透着不如意。
“夫人,您果然在這兒,可算是找着您了。”蘇月七站起身正準備去拍身上的塵土,就見靈越喘着氣來尋她。
“出來走了走。”蘇月七拍了拍塵土站直身子朝靈越走去,“叫你擔心了,這就回去吧。”蘇月七說道,拍了拍靈越的攙扶她的手,以示安慰。
“夫人可是想念公子了?”靈越打趣道。
蘇月七抿嘴淺笑一下,不說話,加快步子往回走。
“夫人可算是露了笑容了,這些天見您悶悶不樂的,可把我擔心壞了,真怕您會憋出個好壞來,這身子是您自個兒的,可要好生將養着,將來的日子還長着,您和公子還會有好多孩子......”靈越說到這裡,突然剎住,扶着蘇月七的手臂的手明顯一頓,跟着小心的拿眼去瞅了蘇月七,咬着嘴脣在心裡罵自己嘴笨。
“我沒事,你說的對。”蘇月七又拍了拍靈越的手背,叫她放輕鬆。
但她心裡,還是止不住的一陣鈍痛。無獨有偶,她忍不住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註定了跟孩子無緣?
想到這裡,她多少有些絕望,或許上天在設計她的命運之時,一時大意,忘記了替她加入子孫的緣分。
命運這東西,真真莫測。
蘇月七越走越覺得腳下無力,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這樣走多久,未來還有什麼在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