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被這突如其來的急剎震落了帽子,惱怒地拍了拍帽檐上的灰,轉頭看石鑫:“什麼情況啊你!”
“石鑫,這不是你的風格啊!”我也有些鬱悶。這一驚一乍的,石鑫到底哪根筋搭錯了!
他根本沒理睬我們的埋怨,舉着手機等着電話接通。
“石鑫,好了沒啊?你不說話我可掉頭了。”我說。
他還是沒理我,右手拿着手機,左手不停地捶着腿,好像有急事一般。
“喂,付大!我想跟你報告個事……”
“等不了了,很急。”
……
“煉景苑這邊,今晚可能有羣體性事件。”
……
“我沒他電話。”
……
“可是……”電話掛了,石鑫長吁一口氣,閉目養神,與之前焦急的樣子判若兩人。
“鑫爺,回去不?”我問。
“回,沒事兒了。”
“什麼羣體性事件啊?”小王問。
石鑫沒有說話,慵懶地閉目養神。
“小王哥,別問了,這貨自己想說的時候自然會說的。”雖然我嘴上這麼說,心裡還是埋怨起這個技術宅。
回到單位,葉茂和劉輝已經睡下了,我躺在牀上,翻了會兒手機,眼皮變得沉重……
“33!33!起來!”我感到有人在推我,是劉輝。
點開手機屏幕,一點零五分。
“趕緊的都起來!”老李在值班室門口催促道。葉茂、劉輝都在穿衣服,我伸腿踢了踢上鋪,喊石鑫起牀。
“都麻利點兒!老達也出現在值班室門口,今天不是他的班,大半夜從陸川的家裡趕來,肯定是有緊急任務了。
“小王,電話都打過了嗎?”老達往門外走去,急切地問一邊開門一邊夾着一袋對講機的小王。
“都往單位趕呢!”
“那怎麼來得及!——方傑!葉茂!你倆趕緊的,給我打電話,把所有民警輔警都打一遍!全都給我直接去煉景苑!”老達對着正在穿鞋的我們說。
我來不及穿襪子了,赤腳套上皮鞋,抓起手機。“33,通訊錄,你從下往上打,我從上往下打!”葉茂說完,已經撥通了金全的電話。
正當大家都手忙腳亂的時候,石鑫翻身下牀,披着制服,拖上拖鞋,慢悠悠地去上廁所。
“石鑫!你怎麼還沒穿好衣服!”老李急了。
“你們去吧,我看家……”他用背影回答我們。
“石鑫負責監控現場,不用去。”老達幫他說了句話。
羣體性事件,果然被石鑫說着了!
電警組除了值班的陳先,華麗娜、洪覺明、李芳先後趕到了單位——連制服都沒來得及換。
警燈閃爍。
四輛警車載着一夥剛從睡夢中驚醒的人呼嘯飛馳……
“鄭教,鄭教,聽到嗎?”對講機裡傳來石鑫的聲音。
“說,現場什麼情況?”
“吳棟樑是牽頭人,現場一共300多人,一半以上是煉景苑業主,陸川八路兩側道路全部被堵了,他們用售樓處的沙發做路障。”
“明白了。”老達擰了一下對講機鈕,切換到公用頻道。
“黃大,黃大聽到請回答。”
“聽到請講。”
“特警到位了沒有?”
“已經到位,還沒部署上去。”
“好的,我們五分鐘內封鎖外圍道路。”
老達再次把對講機切換到交警頻道。
“都注意了,現在分配勤務:我們車到陸川八路,葉茂,你去陸川七路湖濱二路路口,封鎖東西向車道;王良,你去陸川九路湖濱二路路口,也是東西向車道;北邊,餘家寶,你負責。我負責把趕來的同事分配到你們那兒去,都聽明白沒有?”
“收到!”
“收到!”
“收到!”
“還有,現在開始全體把對講機調到公用3頻道,本頻道關閉。”
老達部署完勤務,我轟了一腳油門,車子駛過了陸川七路。
煉景苑售樓處在陸川八路與湖濱一路T型路口西北角,因爲煉景苑二期還在建設,所以湖濱一路往東還沒有通車,到達售樓處的三條幹道:湖濱二路、湖濱大道、陸川八路都已經被我們的警車和趕來的民警輔警的私家車封鎖。
刑偵大隊白天就收到了網警情報,幾個業主聊天羣裡的聊天記錄顯示今天要在售樓處維權,便衣中隊打入業主內部,在售樓處並未發現特別異常的情況,只有幾個業主舉着“無良奸商”、“降價無底線”、“我要退房”之類的標語在售樓處靜坐,並沒有激烈的舉動,直到晚上11點多,人羣忽然從四面八方涌入售樓大廳,砸了沙盤,把大廳裡的沙發一張張往外搬,設置路障,激憤的幾個婦女抓着一個男人的衣領。被扯得東倒西歪的男子正是售樓處保安經理。他無助地被業主們拉到路中央,與趕到的特警對峙。
交警大隊上下除了付大和石鑫,沒別人再瞭解白天的情況,畢竟這種事情跟交警沒多大關係,黃有峰找付大和石鑫,無非就是想借我們的電子警察遠程監控售樓處。
只有石鑫預見了今晚的事件。
我們全副武裝衝下警車,兩側轉彎車道、直行車道中央各站一人,我站在最左側的轉彎車道上,如果說還有車要進路口,這個車道是最多的。
黃有峰和付瑞源正在售樓處對面的停車場裡緊張地商討着,局長的車從轉彎車道駛入,徑直停在他倆旁邊,後車窗緩緩降下,兩個大隊長俯在車旁,與車內的人說話。
緊接着,特警頭戴防暴頭盔,手持盾牌和警棍,列隊走上陸川八路,遠遠地擋在了我們與維權人羣之間。
羣衆看到特警忽然變得十分亢奮,發出一片挑釁的噓聲,一個嗓音沙啞的男人舉着擴音喇叭高喊:“官商勾結!無良奸商!無限降價!我要退房!”
人羣也跟着高喊:“官商勾結!無良奸商!無限降價!我要退房!”
兩排沙發一南一北將羣情激奮的人們圍在中央,特警則在人羣十米開外靜靜地列隊。
局長的車上下來一個身材矮胖的謝頂男子,是區**房管局副局長謝國華,在局長、黃有峰、付瑞源的陪同下,他走到特警身後,接過黃有峰遞來的擴音喇叭喊:“靜一靜!各位業主!我是房管局的謝國華。你們投訴煉景苑違規降價的事情我們已經在調查了,請大家稍安勿躁!再給我們一點時間!”
“不可能!”人羣中的擴音喇叭喊。兩個擴音喇叭就隔着沙發和特警你一言我一語地開始對話,謝局長的意思是讓人羣先散了,放了保安經理,區房管局保證會協同工商部門着手調查,儘快給出答覆。對方代表吳棟樑則稱業主們已經等了兩個月,忍無可忍了,必須當場給出答覆。
正當我們聚精會神地在外圍看熱鬧時,對講機裡忽然傳來黃有峰的聲音:“各部門注意,特警聽我指揮,隨時準備營救保安經理;交警往售樓處收縮,隨時防範人羣走散時出意外,避免發生踩踏!”
我與旁邊車道的顧曉使了個眼色,四個人一塊向售樓處走去。
“特警注意!特警注意!聽我口令!行動!”對講機話音剛落,兩個擴音喇叭還在爭論房價問題,列隊的特警們忽然越過沙發,用盾牌頂住人羣,一步一聲“退!”,將人羣迅速擠退五六米。
慌亂的人羣中爆發出一陣陣尖叫,有女人的、有小孩的、有男人的,後面的幾個人開始四散逃跑,被擠在中間的人進退不得,被擠得喘不過氣來,大聲呼救。吳棟樑把擴音喇叭舉過了頭,揮舞着手。
“不要亂!不要慌!一起用力頂回去!”
人羣迅速變得極有秩序,男人全部靠前,女人和小孩退後,三百號人排成五六排。
“一、二、頂!”吳棟樑喊着號子,要人羣齊齊用力。
營救行動變成了角力,十幾個特警根本頂不住幾百人的力量,被倒逼了十幾米。
“特警!撤!”黃有峰焦急地在對講機裡喊。
特警開始撤離,慌亂中有人的頭盔掉了。
人羣爆發出一陣勝利的歡呼,情緒更加激昂,口號更加響亮。
“老李、小王,大明和騰飛過來了,你們四個分開四輛車,警笛都給我拉起來,四個方向,機動車道上的車,給他們貼違停!”付大接過了指揮權——好吧,這就是把交警扯進來的主要目的!
很快,刺耳的警笛四出響起,人們舉目四顧,售樓處旁、陸川八路、湖濱二路,四車交警拿着警務通,對着停在路上的車“咔、咔”拍照。
已經有不少人趕到自己車旁,火速鑽入駕駛室啓動車輛離開。口號喊不起來了,情緒帶不動了,男女老少都緊張地跑向自己的車,拉開車門啓動車子……
剩下的人們相互提醒:交警貼條啦!快跑啊!
不到五分鐘,裡三層外三層的維權人羣只剩下兩排凌亂的沙發和吳棟樑等幾個目瞪口呆的業主。
顧曉看得直咋舌,對我說:“靠!我們交警也能放大招啊!”
石鑫的聲音從對講機裡傳來:付大,車子往煉山大橋和高速兩個方向跑了,要不要鎖定幾個牽頭的?
“不用了,我們控制了吳棟樑,組織不起來了。”
我暗自感嘆,什麼團結一致,什麼共同利益,什麼集體維權,一張小小的罰單就能把人心瓦解。
關心利益,自然是關心自己的利益比較多,也許除了吳棟樑,其他人都只是想通過這種維權爲自己分一杯羹,如果沒拿到賠償還被交警貼了條,豈不是賠本的買賣?
不是他們每個人有多愚蠢,集體無意識造成了集體低智商。就好比看到一家點心店門口排起長龍的人羣,就會下意識地覺得這家店的東西好吃一樣……
我替吳棟樑感到悲哀。
回到單位已是凌晨五點,因爲是全體加班,付大說讓我們分開調休半天,一半上午,一半下午。
我們值班組被安排下午調休,可以一覺睡到第二天。
我和石鑫一起走出大門,我好奇他怎麼能預見到昨晚的事件。
“昨天早上黃大把聊天記錄給我看後,我根據ID找出了吳棟樑的IP地址,再根據通訊公司的記錄,查到了他的個人信息,同樣的,幾個在羣裡比較激進的人,我都做了查詢。”
“這活網警也幹啊,他們昨晚怎麼就沒預見?你還是沒說到點子上。”
“人臉識別系統。”石鑫看了我一眼,覺得瞞不住我。
“好吧,你在電警系統里加裝了多少東西啊!”
“嘿嘿,所以老黃才拋棄了派出所的天網系統,轉投我這兒了啊。”石鑫笑笑,接着說,“系統昨晚鎖定了這幾個人,他們沒在售樓處,而是在附近停好車等待着。那個保安經理也是倒了血黴,本來沒他什麼事——我爲了確定他們的情況,我還讓你開車到煉景苑實地看了看,正巧碰上那個保安經理上夜班,吳棟樑跟他有過節,招呼幾個女的就把他扯進了車裡。”
“所以你才說糟了?”
“嗯,呵呵,我打電話給老付,他說這事兒我們別管太多,刑偵那幫人都監控着。皇帝都不急……”他打住了,我趕緊接上,“你這個太監也就不急了吧!”
“滾!”
一覺睡到大天亮,我才發現今天是週末,可以好好養養神,補上前幾天拉下的複習進度。
剛和老婆吃完早餐,院門外的門鈴響了。
顧曉站在門外,衝我招手。
這傢伙怎麼突然來找我了?雖然是同事,不過不是同時進單位了,我們倆平時並不太熟。
老婆給他倒了茶,他接過杯子說了句“謝謝嫂子”,喝了一口。
“顧曉,稀客啊。”我說。
“方傑,可別這麼說。無事不登三寶殿,我來啊,就是想讓你幫我看看……”他從包裡取出一疊A4紙,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
“我報了個函授的大專,這是畢業論文……你看,我其實也沒怎麼學,憋了一個多月了,抄抄寫寫的弄了這兩萬字……你是寫文章的高手,幫我改改……”
我接過論文,標題是《闖紅燈者的心理學淺析》。
“你修心理學的啊?”我問。
“嘿嘿,我媽說心理諮詢師這行賺錢,讓我學這個。”他靦腆地笑了笑。
文章從國內外紅綠燈設置談起,講到全民文明程度與闖紅燈的關係,用五種心理學現象說明了闖紅燈者的心理,結論是無論採取什麼樣的嚴管措施,以目前國內民衆的文明程度,無法徹底杜絕闖紅燈現象。 wωω ★ttκд n ★¢O
“角度不錯,但立意有些淺——我不是專家,你就聽聽,別當真啊……”我想起在報社時被那羣人評頭論足的場景,提醒自己不要左右別人的文章。
“你說你說!我洗耳恭聽!”顧曉興奮地直起身子靠向我。
“好吧,心理學我不熟,所以這些專業的分析我就不評論了,顧曉,昨晚那些人的行爲,你覺得用心理學分析看該怎麼解釋?”
“嗨,我也不知道,不過應該是既得利益與未得利益之間的衝突吧……沒學好,說不上來。”
“我感覺你有論證,但缺乏案例,昨晚的事是個心理學分析的好案例,你何不把這件事用在對闖紅燈行爲的分析上呢?”
“怎麼結合呢……你給我點提示吧。”他撓撓頭,茫然地問我。
“闖紅燈的人,他們在闖,節省幾秒鐘時間;不闖,保證自身安全的情況下作出了闖的選擇,因爲達到節省時間這一目的的實現率極高,因闖紅燈而發生交通事故的概率存在,但在他們認爲遠低於前者的實現率,所謂高風險高收益,在投資中或許他可以意識到,但在過馬路時,他就會產生賭徒心理。”
“有道理,那跟昨天的事情有什麼聯繫?”顧曉還是雲裡霧裡。
“昨晚的原理也一樣,我們去貼條,他們就會開始衡量利弊,開車跑掉,肯定能避免違停的處罰;與繼續鬧事等來開發商的賠償相比,逃避貼條的實現率更高,從而導致昨晚大規模潰散。”
顧曉想了會,突然對我蹦出兩個字:“天才!”
送走了顧曉,我陷入了沉思。做輔警,收入穩定,我現在也不必爲房子發愁,一切安逸;追求夢想,成功了固然名利雙收,遠比現在過得好。如果現在生活的實現率是100%,那麼實現夢想後的生活實現率肯定低於前者,因爲它還只停留在可能性階段。
好吧,剛纔那個胡謅的定律似乎在我身上也發生着。
每個人都會面臨選擇,關鍵在於敢不敢拋棄現“已有”,選擇“將有”。或許會變得像吳棟樑那樣孤立無援,或許,會成功也說不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