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穩定住金鳳爹的情緒,我和牛胖都使勁兒擦了擦額頭的汗水。
金鳳爹癱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四肢無力地支着,無神的雙目盯着走廊牆上的事故處理流程圖,微微張着嘴,”呵、呵“地喘着氣,胸口隨着喘氣聲上下起伏。
已經過了下班時間,大家陸陸續續地往門外走,華麗娜和李芳換好了衣服從我們身前走過,金鳳爹忽然一把抓住了李芳的手喊了聲”鳳兒“,嚇得李芳尖叫一聲,趕緊掙脫,我幫着李芳把金鳳爹那鐵鉗一樣的手掰開,一邊使勁一邊勸他:”叔!放手!你這幹嘛呢!她是我同事!你認錯人了!“
”鳳兒沒了……嗚嗚……“金鳳爹像剛從夢中醒來一般,沉沉地哭泣着。 在交警隊上班的日子裡,我們只能自己給自己找樂子,因爲面對的人和事兒,都充滿了負能量。哭哭啼啼的、連說帶罵的、愁眉苦臉的……事故處理大廳從來沒見過笑臉。
在這樣的環境下工作,要說會壓抑可能有些言重,變得陰鬱,也有些誇張,然而真的會讓人習慣一些可怕的事情,比如悲痛和憤怒。
當我意識到我已經習慣了種種悲傷的表達方式,忽然覺得很可怕。我竟然習慣了這種極端的情感,沒有一絲同情和憐憫!我不知道別人是什麼感覺,葉茂、阿良他們天天接事故,鐵皮、牛胖他們天天處理事故,難道他們沒有發現自己看似冷靜的處理方式在別人眼中是既冷漠又麻木的?
是啊,誰都沒有那麼多感情每天同情、憐憫那麼多人。
當面對悲傷和憤怒成爲了一種職業,我們是多麼的可悲。
沒有人再去管那個像是失去了靈魂的中年男子。李芳落荒而逃,牛胖走進了更衣室,我想陪陪他,但發覺這並不能讓金鳳爹更好受。每個人都冷漠地在他面前走來走去,考勤、換衣服、下班,我如果還待在他身邊,這身制服帶給他的是更多面對現實的壓力。
他將頭埋在長滿老繭的雙手中,來回搖着,像是擦眼淚,更像是要拋卻這段痛苦不堪的現實,期待着這是場精心策劃的騙局。
當我起身離開的時候,金鳳爹忽然用沙啞的嗓音問我:“你能告訴我那三個人是誰嗎?”
“對不起,我不能。”現階段,仇恨還在鞭打他的內心,不能在他頭腦失去理智的時候告訴他肇事者的姓名。
留下身後那個悲痛欲絕的身影,我也隨着同事們一起下班了。
我開始害怕我自己。
幸好,石鑫今晚要回來了,我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期盼與他傾訴心中的恐懼。
“你不是常把警察和醫生拿來作比較嗎,那我現在也用這個比喻解釋給你聽。”剛剛下飛機的石鑫坐在副駕駛上,我開着剛修好的8號警車行駛在深夜空無一人的陸川大道上。
“外科醫生在給病人動手術時,他會不會因爲剖開病人的身體而感到愧疚?會不會因爲看到患處很嚴重而心生同情?如果此時他們不冷靜地處理、一刀一刀精準地切掉毒瘤,你說對病人來說好還是不好?同樣的,作爲交通警察,在面對一起起已經發生的交通事故時,光是嘆息和同情,能將肇事者繩之以法嗎?能給受害者一個公正的裁決嗎?如果一味地只是安慰家屬節哀順變,你覺得家屬會好受嗎?”
“可是你沒見過金鳳爹那個樣子……真不忍心。”我說。
“這就更需要你,還有牛胖他們儘早給他一個公正的裁決啊!再怎麼說,許金鳳已經沒了,這是既成事實,沒有時光機就無法改變的事實。另外,我覺得你們都被許金鳳家屬給搞得失去理智了。不是說還有個男的麼?他的身份呢?他的家人知道了嗎?屍骨未寒,死不瞑目啊!”石鑫說這話的時候,完全讓我忘了之前他那副慵懶的宅男樣,變得特別嚴肅。
“我們以爲許金鳳家屬可能知道這個男的,也許是她丈夫或男友呢。”我說。
“結果呢?還不是大老遠地給我打電話要我趕回來恢復他手機的通訊錄?”石鑫有些怨氣。
我沒再說話。本來想把他送到家的,他堅持要我直接把他送到單位,他想盡快找到另一個死者的家人。
“sim卡斷了,USB接口還可以用——擦,也斷了!”石鑫從證物袋裡取出破碎的手機,小心翼翼地檢查起來。“方傑,送我回家,這需要我那些工具。”石鑫把手機碎片重新裝回證物袋,指揮我開車送他回家。
他的出租屋又停電了,我們只得把他那些工具裝進一個大牛津包裡又回到了單位。
石鑫一手電焊、一手鑷子在辦公室裡忙起來,完全忽略了我的存在。
我打算離開,石鑫叫住了我,要我去倉庫拿泡麪,他沒吃夜宵,空腹使他難以集中注意力。
我們倆一起泡了面,坐在辦公室裡。他和我說起了在一研的事。
“方傑,這次在一研我算是開了眼了——那麼好的設備,卻只會複製人家國外的技術!只有寥寥幾人在做研發,太可悲了!”他盯着插在泡麪蓋上的塑料叉子,低低地說。
“沒有人想到開發更智能的電警系統嗎?有!可是上頭反覆強調機器的可靠度,說什麼要確保零誤差、確保這、確保那的,總之就是對計算機技術不放心,老頑固們總覺得人工更靠譜,恨不得回到刀耕火種的年代。可是法律既然定出來,必須是說一不二、不容歧義的,計算機死板的地方就是在這!完全可以用計算機根據事實來定責啊!我知道他們阻撓技術進步的原因。”
我也知道,人工定責存在主觀性,容錯率高,這是把雙刃劍,既可以確保法律不被濫用,又會給那些蛀蟲帶來灰色利益,利用法律的漏洞爲一些人謀取非法利益。
“人發明了機器,機器不可以代替人。這種成見起碼在科研領域是極度可怕的!”石鑫用叉子攪着麪條說。
吃完泡麪,石鑫又繼續折騰起那堆碎片。我趴在桌上睡着了。
我做了個夢,夢見金鳳爹精神崩潰的模樣,夢見一張張冷漠的臉。
天矇矇亮的時候,石鑫推醒了我,手中拿着一張打印出來的聯繫人名單。
“搞定了?”
“何止搞定了,我已經通知他家人了。”石鑫拿手點了點名單中打鉤的兩個號碼,一個是“二哥”,一個是“老闆娘”。
“死者叫王達觀,雙源人,和許金鳳一個廠上班,兩人剛同居。”石鑫說着,伸了個懶腰,拎起裝滿工具的牛津包,“送我回家吧,你也可以調休了。”
當我們走向車庫時,晨光照進了事故處理大廳,金鳳爹躺在走廊的長椅上睡着了。
嘀嘀嘀……
我按下鬧鐘,艱難地從牀上爬起,這麼快就已經是中午12點了。老婆上班去了,我打開冰箱,果然有她給我準備好的午餐。
還沒吃上兩口,石鑫的電話來了。
“方傑,想看看我最新的玩意麼?一塊兒去單位吧。”
頭昏腦漲的,正好打算出去走走,吃完午飯我便與石鑫一同走進了三樓中控室。
洪覺明正在檢查各個監控的工作狀態,華麗娜和李芳在抄錄電警違法信息,陳先在操作紅綠燈。
“今天省裡領導來視察,正在做綠波安保。”陳先說。
石鑫不屑地“切”了一聲,在電腦前調出一個指令窗口,輸入:auto pursuit ,問陳先:“頭車的車牌號多少?”
“張A•00011。”
石鑫敲了個空格,輸入:=A•00011,然後起身對陳先說:“關了吧,教過你多少遍了,這種級別的綠波系統可以自動完成的——過來給我幫個忙。”
陳先“哎”了一聲,跟着石鑫走進了機房。
兩人在裡面搗鼓了一會兒,石鑫輕快地走出來,插入U盤,在電腦上安裝了一個客戶端,招呼我過去。
“方傑,這個是一研最新的試驗品,雖然對交警沒什麼用,不過誰讓我們是試點呢!管制刀具視頻識別儀。”說着,他從包裡取出一把西瓜刀,打開了中控室內的監控,幾秒鐘後,畫面上出現了一個紅框,框住了石鑫的背。
“看,就是這麼用的,治安路檢的時候應該能管用。”石鑫說。
忽然,機房的報警器響起了刺耳的聲音。陳先納悶地對石鑫說:“鑫哥,沒發現平臺上有警情,系統誤報了?”
石鑫的表情變得極度嚴肅,他飛速地巡視着各個探頭傳來的畫面,很快就發現了問題。
“24號探頭!金鳳爹背後有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