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川市地處張北省南部沿海,歷來移民衆多、經濟發達。
煉山湖在陸川北部,泰龍元年,“西遷運動”導致陸川市外來人口猛增9萬,爲了安排這些人口的就業和生活,陸川市承省府要求在煉山湖北岸批設省府直屬的湖濱特區,將這9萬人口圈養在了佳木山與煉山湖之間一塊南北不足10公里、東西卻長達70公里的狹長地帶上。陸川市不斷將市內企業從寸土寸金的市區向湖濱遷移,道路、橋樑、學校、醫院等基礎設施在5年內全部建設完畢。一支不到70人的警察隊伍進駐湖濱特區,其中10人成爲湖濱交警大隊第一批交警。
回到單位,天邊泛起濛濛白光,老李已經回宿舍了,阿良躺在值班室的牀上,用菸草剋制着睏意,再熬幾個小時,就可以把縮在角落的肇事司機交接給事故處理分隊了。
去睡會兒吧,我看着,反正也睡不着。阿良對我說。
喂,你就是想借此調休吧!別硬撐了,煙都快燒乾你肺了,我來吧。我拍了拍他的肚子說。
也行,上午還得送老達去陸川開會,我眯會兒去。阿良滅掉菸頭,翻身睡去了。
警官,我會坐牢嗎?縮在角落裡的捷達司機哆嗦着聲音輕輕地問道。
說實話這樣的身軀縮在值班室角落,真難爲他了。
“你坐吧,別蹲着,事故出都出了,害怕能有什麼用?坐不坐牢我說了不算,看事故認定的。”我試着去扶他,猛地聞到一股臊臭,我去!大老爺們的尿了一褲子!
“大哥,我們這可沒你這號的褲子換啊!”我半開玩笑地與他說,希望能緩解下他的緊張情緒,過度緊張會嚴重影響大腦思維能力,不及時調整他的情緒,會不利於接下來的問詢。
捷達司機緊繃的面部終於露出一絲勉強的笑容,尷尬地說:“不要緊不要緊……之前就一直憋着,實在憋不住了……”
窗外越來越亮,門外來來往往的腳步聲越來越多,上班了。
單位大門徐徐打開,早已等候在門外的人們魚貫而入,或忡忡獨行,或憤憤相隨,每天都有一批不同的人與我們一同上下班。這批人自覺地分成兩組,一組前往窗口處理違章,一組走進一樓的各間辦公室,處理交通事故。
換上便服,與這些人擦肩而出,我走向路旁的公交車站。湖濱大隊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凡是前夜值班有事通宵的,調休一天。
湖濱大隊共有二十名輔警和三十餘名交通協管,輔警在隊內上班,協管在路上執勤。民警每週都會上路查幾次違章,平時則在辦公室根據各自分工處理事故、準備安全宣傳、審驗新建停車場、道路、標識標牌、電子警察等設施、指揮輔警整理案卷、臺賬、車輛和駕駛人信息,總之沒有閒下來的時刻。這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特區裡,相對於陸川這樣的城市來說,事務總量確實少,但與陸川大隊幾百個人的隊伍相比,我們的人均工作量都很大,3萬原住民加9萬外來人口,10個交通民警有時真的應付不過來。年初時,區**應區局再三要求,公開招考了一批輔警,我和阿良等二十人就在此列。
回想當時的我,畢業半年,考研失利,萬念俱灰地在陸川都市報做着200一月的小編輯。因爲是臨時工,得不到正常待遇不說,採訪、寫稿、核稿一手操辦,付印後卻要寫上那些正式工的名字,他們整天無所事事,最喜歡做的事就是等報紙印出來後翻看自己“寫”的文章,然後作些“專業”點評。
“這個詞用得不好,生澀!”
“總感覺主題還是不夠深刻那麼一點點啊……”
“方傑,這篇可以,可是這篇,你應該把人家企業的名字寫出來啊,某企業,誰知道哪個是哪個呢?”
開始還覺得學到些東西,也不枉努力一場,然而這種日子天天過,總覺得憋屈。去年年底時候,我終於忍不住辭職了,離開前我對他們說:畢竟我也是211出來的中文系本科生,這輩子不至於淪落到被你們天天指指點點,留着口水多吃點飯,你們幹到退休也就這樣了,我還有我的事,不陪你們了。
我家在湖北村有間祖屋,就是湖濱特區唯一的原住民村,幾年前爲了建企業,大半個村被拆光,我家也不例外。區**花重金在原來的村邊新建了一個遷移小區,配套設施完備,清一色精裝別墅,村民們都感到撿了大便宜,甚至發生了自己拆房子要求**徵去的荒唐事。
爲了繼續備考,我和妻子搬進了湖濱小區,與住在陸川市區的父母分開。婆媳矛盾沒了,可維持家計又成了問題,在人才網上看到區**招輔警的啓事,本不想在碰臨時工這個行當的我,還是報了名。
筆試、面試、體檢都很順利,三月初,我開始了成爲輔警的最後一步:培訓。
交通手勢指揮、法律法規學習、文案處理、事故現場調勘……兩週時間裡,我們突擊惡補了大量專業知識,當我正式與區**簽下勞動合同時,也結識了王良、劉輝、葉茂、石鑫等好兄弟。
從今天起,你們就是湖濱特區交警大隊輔警,你們屬於編外人員,但不是普通的臨時工,更確切地說,是**僱員,時刻應牢記這一點,你們的一舉一動都代表着特區交警的形象。上班第一天的訓導會議裡,教導員鄭光達的這句話令我印象深刻。
雖然我們考進來的大部分人都不打算幹一輩子輔警,但都想在這片新建的特區裡爲百姓們做些實事。也許當官久了的人會麻木於爲羣衆服務,而我們這些剛步入社會的人不同,**僱員的收入遠不如在企業掙得多,但卻可以守護者的身份去維護轄區的平安。真的不存在洗腦或高大上,醫生是把生命從死神手中搶過來,我們則是防止生命被死神突然光顧,也算殊途同歸。
回到家我便上牀補覺,迷迷糊糊地感到手機震動。
牛義,事故處理組民警,身材微胖,我們都叫他牛胖。
“牛哥。”
“33,還睡着呢?打擾了哈!”牛胖是個很隨和的民警,大隊裡的民警對我們都很好,畢竟也指望我們替他們多分擔點活。
“什麼事您說,牛哥。”
“就是今早那個事故,醫院來消息,人還有救,剛轉去了省院,我現在得去跑一趟,老李把你的想法告訴我了,現場沒那麼簡單,得儘快做筆錄,單位騰不出人手,你還是得辛苦回來一趟,阿良已經開車去接你了。”
我就知道!
一骨碌翻身起牀,8號警車已經停在樓下。
習慣性打開副駕駛車門,老達坐在裡面。
“鄭教。”我打了個招呼趕緊關門,再鑽進後座。
阿良踩了腳油,車子駛出了小區。
“我有個會,到陸川大道路口你自己走過去吧,來,抽一根提提神。”教導員鄭光達轉身遞來一根菸略帶歉意地說。
我們都管他叫老達,二級警督,雖然才四十出頭,多年的執勤和工作使他老得很快,黝黑的皮膚、一臉細細的皺紋,頭髮已經開始禿了,從剛進單位到現在,我發現他又老了些。
捷達司機的父親和妻子陪在他身旁,老頭子七十多,光頭,腦後還有幾撮白髮,穿着件泛黃的白色汗衫,背後印着“弘一裝飾”和電話號碼,下身穿着條黑色鬆緊褲,土黃色的橡膠拖鞋沾滿泥土,不停地抽着煙,面帶愁容,一語不發。身旁的兒媳婦三十來歲,扎着馬尾,沒有化妝的臉上掛着倦容,身穿咖啡色雪紡連衣裙,眼中噙着淚水,右手拎着一袋衣物,左手拎着一袋泡麪和飲料。
捷達司機叫***,35歲,烏傷人,陸川北邊的一個縣,山區,很多人都到陸川工作。湖濱特區開發後,因爲比陸川市區近,大量烏傷人涌入這裡的企業上班。
訊問室裡,老李負責發問,我負責記錄。(以下爲部分訊問筆錄)
問:***,我們是省屬湖濱特區公安局交警大隊,我是李玉雪,這是我的警察證。你來我們單位是爲了什麼事?
答:我出了交通事故。
問:請說說具體情況。
答:今天(6月28日)凌晨大概兩點半左右,我駕駛轎車(號牌:張C•2032B)沿陸川二路由南往北行駛,在經過陸川二路和湖濱三路路口時,因爲前面交通信號燈是綠燈,我就直接過去了,沒想到左邊一輛電瓶自行車闖紅燈過來,與我的車發生了碰撞。
問:發生事故前,你是否發現電瓶自行車?
答:發現了。
問:當時你是否採取制動措施?
答:我往右打了把方向,也踩了剎車,但是來不及了。
問:當時道路照明情況怎樣?
答:挺好的,路燈都亮着。
問:發生事故後你採取了什麼措施?
答:我下車看到人被壓在車下動彈不得,在喊救命,血流了一地,我當時很害怕,所以就報了警,然後你們接警員跟我說盡量先救人,我就叫旁邊的人幫我擡車救人。
問:你在報警電話中稱對方飲酒了,有什麼依據?
答:我聞到他身上散發的酒味,很濃。
問:你剛纔說叫旁邊的人幫你擡車救人,爲什麼我們到現場後傷者仍然壓在車下?
答:他們說搬不動,確實試了幾次都沒擡起來,怕給傷員加重傷害,就沒再去擡車子了。
問:電瓶自行車是否由傷者本人駕駛?
答:這個我不清楚。
“你不清楚?”老李加重了語氣,一般問到這裡,肇事駕駛員絕大多數會很明確地肯定,因爲那一刻情景對大腦的刺激是很深的,很難忘記或者模糊。
“當時直接就撞上了,很大的煙塵,而且我下意識伸手擋了下,怕擋風玻璃碎掉。”***着急地說,眼神懇求着我們相信他的話。
“你再仔細回憶回憶當時的情形。”我說。
訊問室窗外,***家人伸長了脖子焦急地等着,老頭還不時側着耳朵貼着玻璃,試圖聽清楚裡面說的每一句話。
“那時候就是嘭!很大一聲響,我就看到有個東西翻上了引擎蓋……像個人……至於誰騎車……應該是他本人吧,可是那個人他好像是翻上了引擎蓋啊,後來雖然什麼都看不到了,但如果人在上面了,不應該在下面被壓着……”***努力地分析着。
這也是我們的疑問!
“那麼你是在什麼時候感覺到車身左前側明顯翹起,也就是碾壓到了人。”老李問。
“當時真糊塗了,根本沒啥其他感覺,就是停車後下來纔看到有人壓在下面了。”***雙手又使勁地搓了搓臉。
暫時先這樣吧。老李對我說。
我打開訊問室的門,***默默跟在身後,肥碩的身軀導致他只能側着身從鐵門裡出來。
“哪個王八蛋撞的我兄弟?!”
“交警呢?!有王法沒!”
“殺人犯出來!”
門外走廊裡傳來陣陣吵嚷聲,一羣人如風般往訊問室走來,爲首的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男子,頭髮蓬亂,年輕的面龐露出不屬於這個年紀應有的猙獰,皮膚略黑,雙眼細長,眼角上揚,與微彎的眉毛構成了三角。身上穿着一件印花白色短袖襯衫,鈕釦全部敞開着,袒出瘦小的身軀。身後跟着十來個男女,均是一副尋仇相。
“嚷什麼!”一個洪亮的聲音從隔壁辦公室傳來,一下鎮住了這羣囂張的人,四下張望,尋找着聲源。
“這是交警隊!不是夜總會!哪容得你們幾個瞎嚷!有事不會好好說啊!”一個190多公分、魁梧的身影站在辦公室門口大聲呵斥。
鐵明,三級警督,事故處理組民警,特種部隊轉業,曾經隻手將兩個醉酒後在交警隊鬧事的壯漢拎進約束室動彈不得,我們都管他叫鐵皮,他完全不介意這個外號。我剛上班的時候,不知道他真名,見面打招呼叫“鐵皮哥”,他也笑着迴應。
我帶着***走出訊問室。
“就是他!”
“打死你!”
人羣開始騷動。
“我看誰敢動!無法無天了?隔壁就是派出所,進去坐坐?”鐵皮魁梧的身軀擋在***和人羣中間,我趁機將***帶進了候審室。
“警官,我會怎樣?”***肥大的身軀裡似乎裝着一顆玻璃心,雙眼噙起了淚水。
“看對方傷勢了,現在不太好,不過你也別太焦慮。”我遞給他一根菸,他輕輕推掉了。
“33,隊長找你,這裡就交給老鐵。”老李推門叫我。
大隊長叫付瑞源,一級警督,曾是陸川便衣大隊政委,接手交警工作才兩年,平時就穿便服,開會了才換制服。隊長一向無視輔警,我們也對他沒什麼好感,主動提出找我過去,真不知道會是什麼事。
懷揣忐忑的心情,我走進了隊長辦公室。
“方傑,早上沒見你啊。”隊長看着電腦,悠悠地說。
“哦,今天本來調休的,有事過來幫忙。”我答。
“我跟鄭教研究過了,你呢,大學生,還在報社幹過,以後事故分隊的事你就少管,本來就給你定的就是文書崗位,不是讓你去和下面那些亂七八糟的人瞎摻和的。”隊長仍沒擡頭,盯着屏幕眨了眨眼,“聽明白沒有?以後呢,方案、文件、資料,這些要寫的東西就靠你了,樓下事故組的案子以他們爲主,你最多輔助下,別讓人家把活都推你身上,得學會拒絕。”
“行,知道了。”我答應道。
“哦,對了,今早那事故,還是你去做下轉刑材料。”
轉刑,也就是說這個事故有刑事犯罪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