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天才,那是博弈論,不是心理學。”石鑫啜了一口茶,一臉譏諷。
這傢伙今天像葛朗臺散家財一樣,無比意外地請我喝茶。估計他是第一次走進這種規格的茶樓,連茶水可不可以續杯都問了服務員好幾遍。
“算了,我本來就是胡謅的,你還當真啊!”我沒好氣地回答道,“趕緊說,擺這桌鴻門宴什麼目的?”
石鑫幽幽地瞥了我一眼,又轉而盯着玻璃壺中上下飄舞的茶葉說:“你複習得怎麼樣了?”
“落下了幾天進度,專業課還差那麼一點兒——你問這幹嘛?”
他搖搖頭,並不看我。
“方傑,我不認爲考研是條適合你的路……其實以你的能力,已經超越了很多所謂的研究生了……”
“可是學校環境好啊,可以讓自己專心去鑽研。”我很奇怪,他今天貌似要勸我放棄考研。
“如果我給你創造鑽研的環境呢?”石鑫的眼神中透出一絲期待。
我有些詫異。他放下手中的茶杯,正襟危坐地說:“是這樣,我不否認這世上有這樣的人,既有夢想,又能順利地考上研,從事自己想做的事業;但還有這樣一批人——數量可能還不少——他們很早就確立自己的夢想,爲之奮鬥,在某一領域他們花了更多精力,鑽得很深,有專長,卻在其他方面甚至落後於一般人。這些人如果抱着考研這條路不放,會一年一年地磨損自己的精力,反而使自己原來的專長、優勢被消磨殆盡——比如說你,方傑,你比我大一屆畢業,考了兩次,都沒成功。我認爲不是你不夠優秀,而是你將精力過度集中於語言學一科,弱化了其它必考的科目。”
“你大三時就寫出了關於AI自然語言養成的論文,無論創新、理念還是應用前景,都已經秒殺了當時大部分碩士研究生論文,然而幾年後的現在,那些當年被你秒殺的碩士研究生可能畢業去了企業,可能出國深造,可能功成名就——而你呢?還在湖濱特區當輔警,掙扎在工作和考研中不可自拔。”
“其實我原本也跟你一樣,還想去考研究所,不過後來我想,如果自己能建立一個研究所,專門接納像你我這樣在某一領域已經領先一步但又被教育體系所拋棄的人,會怎樣?”
石鑫唾沫星子亂飛,兩眼炯炯有神,描述其他的研究所時難以掩飾興奮的情緒。
石鑫真正的野心已經超越了發明新產品,進化爲建立一種挖掘人才的新體系。
“我要招募專才,建立國內的特斯拉團隊,我期待你加入。”他的總結陳詞擲地有聲。
環顧茶樓大廳,我想起了韓小美。石鑫的想法很誘人,兩年的失敗讓我感到一絲自卑。
我猶豫了。
離開茶樓時,石鑫說:“體制不接納,不代表被拋棄。認真考慮下我的建議,別埋沒了自己。”
天氣依然炎熱,從茶樓到公交車站不足三百米,走得我倆滿頭大汗。
一輛電力搶修車從我們面前呼嘯而過,向湖北村駛去。
湖北村西北片原本是農田,總共也就不足二十戶人家,自從工業區開發以後,因爲離企業近,成了大量外來務工者集中租住的地方,房租從一百一月漲到五百一月,仍然供不應求。
於是以那些老房子爲中心,各種私搭違建的小棚屋像癌細胞一般光速擴張,綠油油的農田很快變成了密不透光污水橫流的民工聚居區——說實話,如果有貧民窟一說的話,這地方完全可以勝任該稱號。
由於隔間太多,一戶人家的單相電錶下往往拖着20幾個分表,停電是常有的事,尤其還是夏天。
石鑫住的地方離那兒不遠,一個變電箱燒壞了,整個區域都沒電可用,悶熱的棚屋羣像一個巨大蓮蓬頭,每個陰暗的角落都會爬出人來,而且好像永遠走不完似的,越來越多。小孩兒光着身子,女人穿着短袖睡裙,男人赤膊,蒲扇、紙板、塑料片……一切扁平狀的東西都被拿來給自己降溫。
“擦,我能去你家避避嗎?”石鑫望着肉*色的人海,嚇得不敢再走近一步。
風扇呼呼地左右搖擺,將強化後的空氣均勻地分配給坐在沙發上的我們。
老婆說:“方傑,這個事情還是要你自己拿主意,反正都不影響你實現夢想。”
石鑫感激地看着她點點頭。
可是我總覺得這是野路子,想起那些高中同學、大學同學都名正言順地成爲研究生,我走野路子,一是怕被他們笑話,二是怕別人不認可,最重要的是萬一失敗了,自己名利雙失不說,還會拖累石鑫和自己的家人。
石鑫看出了我的猶豫不決,吃了塊西瓜,開始侃起了電視里正在放的綜藝節目。
他在我家過了一夜,第二天我們一起上班。
“石鑫,你可來了!”牛胖像是見到救星一般遠遠地朝石鑫打招呼。
“怎麼了牛哥?”
“監控室,快來,給你看個視頻。”牛胖打開了一樓監控室的門。
他快速地滑動鼠標,喚醒屏幕,點擊播放。
湖濱二路與陸川七路路口,一輛電瓶車飛快地由屏幕左側駛入路口,闖了紅燈,一輛巨大的半掛車車尾從屏幕上方緩緩地往下移動,電瓶車忽然方向不穩,倒地滑出去數米,駕駛員則不知被甩到了哪。
“掛車司機堅持說自己沒撞到電瓶車。”牛胖說,“我們也沒發現掛車上有什麼痕跡。更見鬼的是,電瓶車駕駛員竟然躺在湖濱二路與陸川八路路口的綠化帶裡,找到他時已經沒氣了。”
石鑫撥了個號碼,拿起手機。
“李芳,昨晚八點二十分至四十分,17號和18號監控的錄像調一下,看看什麼人經過湖濱二路。”
……
“嗯,有沒有貌似受傷的人?”
……
石鑫走到電腦前,將死者照片上傳到服務器裡。
“我把照片發你,再比對一下。”
……
“好,知道了。”石鑫掛了電話,對牛胖搖搖頭說:“中控沒有發現死者從現場離開的跡象。
“監控太黑了!要是能調亮點肯定可以看清情況了。”牛胖一拳打在控制檯上,震得櫃子上的機器“嘎吱嘎吱”一陣響。
“方傑,你在報社修過圖嗎?”石鑫忽然問我。
“你是想給監控調色!”我們想到一塊兒去了。
“嗯,我想應該可以。”說着,他打開監控視頻,截下一幀,上傳到服務器。再次撥通了電話。
“洪覺明,剛傳上來的那張圖,調一下色調,屏蔽掉紅綠燈的干擾,路面提亮,弄好後發回來。……對,現場的那張,麻煩了。”
接着,他又將視頻重放了一遍。
“嗒!”他敲下空格鍵暫停。牛胖趕緊彎腰湊上來。
“怎麼?有發現嗎?”
“沒有。”石鑫淡淡地說。
“沒有還敲那麼重……”牛胖有些失望。
“沒有駕駛員。”石鑫回頭望着牛胖。
“開玩笑!電瓶車還能自己跑啊!”牛胖一臉不屑,直到我們倆看見定格的畫面時纔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
“我擦!無人駕駛嗎?”我和牛胖異口同聲。
定格的畫面上,一輛電瓶車的影子停在半掛車後方,確實沒有接觸,但光照實在太差,模模糊糊地看到電瓶車的輪廓,好像上面真的沒有人駕駛。
石鑫電話響了,他接起說了聲“好的,謝謝。”便快速點開服務器頁面,下載了一張圖。
洪覺明本來是影樓的美工,專業修圖。
圖片打開後,之前明亮的信號燈綠色光消失了,路面變得清晰,靈異的是,電瓶車上空空如也,一輛無人駕駛的電瓶車赫然出現在畫面中。
我們三個人都沒說話,石鑫等着牛胖說,牛胖已經驚得說不出話……
半天,我才說:會不會是死者在陸川八路出的事故,由於某種原因,電瓶車沒有倒,而是慣性地繼續前進,直到陸川七路才倒下?
“就是這樣的。”石鑫說,緊接着他打開了另一張圖,一輛無人駕駛的電瓶車在湖濱二路上行駛。
他開始迅速操作鍵盤和鼠標,打開昨晚湖濱二路和陸川八路路口的監控視頻。
果然,電瓶車此時是有人駕駛的,速度很快地從路口往東行駛,之後車輪擦到了中央隔離帶,駕駛員一個趔趄扎進了草叢中,而電瓶車一路擦着火星繼續往前跑,斜斜地衝上了機動車道,消失無影,接下來在陸川七路上,它出現了。
牛胖好不容易合上嘴,說了一句:這得有多快啊。
從慣性上無法解釋,因爲目測這輛車速度不會超過40公里每小時,而在陸川七路出現時,速度並沒有降低,反而可能增加了。
這不科學啊!我嘆道,難道真的靈異了嗎?
“我帶你們去看看車!”牛胖忽然好像想到了什麼,拉着我倆走進停車場。
在經過了十幾輛撞報廢的汽車、摩托車後,牛胖停下了腳步,指着不遠處一輛白色電瓶車說:就是它。
這輛車外表上沒有太多破損,只有前輪右側有多道深深的劃痕,右側的後視鏡斷成兩截。牛胖拿手捏了捏加速手把,說了句:“就是了!”
我和石鑫分別上前也捏了捏手把,好像轉軸裡卡了異物,轉起來比較重,回彈也很不靈敏。
也就是說,在陸川八路上撞擊的一瞬間,加速手把被卡住了,沒有回彈,致使車速不減反增,直至到了陸川七路,可能受到路面震動,加速手把瞬間回彈,車子失速倒地。
“還是你厲害!”牛胖拍了拍石鑫的肩,如釋重負。
“事故千奇百怪,原因大同小異。”在回辦公室的路上,牛胖感嘆了一句。
我總結了,在湖濱新區接了大大小小那麼多事故,都逃不開一句話:違反交通規則。
只要不違反一般通行規則,就不會出現追尾、路口相撞、刮擦;只要思路清晰、專心致志地駕駛車輛或行走而不是醉酒、疲勞駕駛、接打手機、注意力分散,即使違反了一般通行規則,也不太可能發生交通事故。很多人發生了交通事故後都歸罪於倒黴兩個字,其實絕大多數事故都是主觀上的疏忽或錯誤,不過要說沒有因爲走了黴運發生交通事故的,那也太絕對,這不,就在牛胖向鐵皮興奮地解釋電瓶車“無人駕駛”的真相時,發生了這麼一起純屬走黴運的交通事故。因爲現場距離單位不遠,所以鐵皮拉上我一塊兒去接。
事故發生在斑馬線上,轎車前半部分在斑馬線,後半部分還在停車線內。一個頭發花白的中年男子坐在地上,雙手捂着左腳膝蓋處喊疼。
“能站起來嗎?”我問。
“不……不行……好像斷了……”男子額頭滲着汗水,艱難地說。我趕緊呼叫了120。
鐵皮則把轎車駕駛員叫過來——是個二十幾歲的姑娘,乾淨的短髮,架着一副玫紅色邊框眼鏡,一襲藍白拼接色連衣裙,神色緊張——查看她的證件。
“說說吧,怎麼會撞上的?”鐵皮問道。TAAMCS飛行器在現場四周飛舞着,引來許多人駐足觀看。
“她……闖紅燈了。”中年男子伸出一隻手指着轎車駕駛員說。
“胡說!”姑娘急了,轉身對着鐵皮,露出一副快哭了的表情,“警官,他胡說!綠燈亮了我才起步的——你可以看監控啊!”
既然說不清楚,就要帶回單位進行調查。120將傷者送走後,我擡起自行車,裝進了“坦克”的車斗裡,鐵皮開車離開,而我則坐在轎車副駕駛上,讓轎車駕駛員帶回單位。
剛出過事故,就算是經驗豐富的司機都不敢開太快,可我身邊這個看似柔弱的年輕姑娘竟然絲毫沒有小心謹慎的意思,有幾次甚至把發動機踩的轟轟直響,我不自覺地抓住了車窗頂上的扶手……
等我指揮姑娘把車開進停車場後回到監控室,鐵皮正和牛胖反覆地拉着播放器進度條。
在綠燈還有8秒時,男子推着自行車從右側非機動車道轉上斑馬線,此時,姑娘的轎車正停在停車線內等紅燈。
7秒、6秒、5秒、4秒……1秒,黃燈……就在黃燈轉紅燈的時候,由於推自行車走得慢,男子剛剛經過右側機動車道,左側直行車道上的轎車正好與他擦肩而過,而右側直行車道上的轎車正好被左側轎車遮擋了視線,緩緩起步時根本沒發現自行車(當然推自行車的男子也根本沒發現右側還有一輛起步的轎車),於是自行車被轎車車頭颳倒,腳踏板狠狠地壓在男子的膝蓋上。
“都沒錯啊,自行車進入路口時是綠燈;轎車起步時也是綠燈。”牛胖說。
鐵皮撓了撓頭,痛苦地思索着。
“交規責任彙編上的確有一個原則:後進入路口車輛應避讓先進入路口車輛,但這一情況又有些不同。”鐵皮說,“這個原則的前提是應該發現了險情之後,他們倆因爲視覺盲區,在相撞前根本來不及對險情作出反應。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這種情況下追誰的責任都不好說。”
兩個人在監控室裡討論了半天,滿頭大汗地出來,又請示了省廳事故處理專家組,最終給雙方定了轎車全責,因爲沒有避讓先進入路口車輛,也沒有確保安全後行駛。
“我怎麼避讓?看到他的時候,自行車已經掛到我車了,我怎麼知道他就先進路口了!”姑娘聽完鐵皮的說明,胸口快速地起伏着,淚花在眼眶裡翻滾,着急地辯解道。然而沒辦法,法律法規無所不包,經歷多年各種交通事故的考驗不斷完善後的定責系統已經囊括了所有可能發生的情況。
反覆唸了五遍那條讓行原則後,姑娘嘆了口氣,說出四個字:“好倒黴啊!”
規則就是一條門檻,無論是約定俗成的還是權威制定的,出了門檻,就是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