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滴滴答答地落在破敗的屋頂上,順着瓦縫流下屋檐,滲進屋子。
“嗒!”一顆水珠不偏不倚落進桌上的菜碗中,濺起的滷汁沾到了朱成軍黝黑細瘦的胳膊上。他擡起頭,眯縫着眼尋找漏洞——他根本不必刻意尋找,因爲屋頂上星星點點都是細小的洞。
他舉起筷子,在飯桌上唯一的滷菜碗裡夾起一片滷菜葉,伸長了舌頭接入口中,又趕緊扒拉進幾口冷飯。兒子朱曉明忙了一夜,剛剛起牀,前幾天才訂完婚的小夫妻倆撥開簾子坐在桌旁,未過門的媳婦是前翼人,快三十了,而曉明才二十七。老朱七拼八湊地向親戚借了兩萬塊錢,好不容易給兒子訂了這門親事。
窗外飄來一股垃圾特有的酸臭味兒,除了媳婦,父子倆都早已習慣了。這個一臉麻子的矮胖女人端出兩碗飯擺在桌上,兩人默默地各自夾起一片菜葉,吃了起來。
“一會兒還要拉貨去?”老朱問。
“嗯。”小朱拿勺子舀起滷汁倒進飯碗。
“好,好。”老朱說了兩個好,自顧自地吃起了飯。
小朱“哧溜哧溜”將伴着滷汁的飯倒進嘴裡,起身往門外的拖拉機走去。媳婦包了一張餅追到門口,塞進小朱的衣兜裡說:“晚上的飯,別忘了吃。”
小朱應了一聲,發動了拖拉機。
老朱坐在桌旁,向門外的兒子喊:“回來別忘了弄些稻草來,屋頂得補補了。”
“知道了!”小朱一邊答應着,一邊已經掛上倒檔,拖拉機緩緩駛出了垃圾場旁的小棚屋。
……
村書記捏着鼻子走進小棚屋的時候,老朱正在捆紮剛從垃圾場裡撿來的罐頭,兒媳婦則在一旁幫忙。
“老朱,你兒子出車禍了。”村書記實在不忍心開口,但受交警委託,必須通知到家屬。這年頭沒有手機、沒有電話的家庭,在湖濱特區裡可能只有老朱一家了。
“噹啷……”長長的一串罐頭掉到了地上,伴隨着老朱公媳倆驚慌的表情,將時間定格。
“曉明怎麼樣了?有沒有事?”老朱反應過來後起身拉住書記的手問。
“他沒事兒,可他把別人撞進湖裡了。對方死了。”
老朱無力地鬆開手,木然地盯着媳婦,又低下了頭,在這間不足10平方的小屋裡丟了魂般地踱着步,喃喃念着:“完了,完了……要賠錢了……”
“爹,要不我跟孃家說說,先把聘禮錢退回來?”媳婦深知爲了聘禮,老朱已經欠下一屁股債。
“使不得,這使不得……”老朱連連擺手,開始在亡妻留下僅有的幾個皮箱裡翻箱倒櫃,可翻遍了每個角落,再也摸不出一張整錢。
老朱一屁股坐倒在地,沾滿黑泥的手捂住眼睛,身子一顫一顫地,哭了。
媳婦見公公如此,也坐在椅子上抹起了眼淚。
村書記看不下去了,嘆了口氣,叫隨行的兩個社區保安扶起老朱說:“村裡知道你的難處,唉……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老朱啊,走,我陪你去交警隊,再怎麼樣,村裡也不會不管你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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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克”二十四小時沒熄火,阿良開着它去加第二箱油了。老李筋疲力盡地往自己宿舍走去,我癱坐在辦公桌旁,極力控制着睏意。整整二十四小時!整整50起交通事故!面對門口趕集似的人們,老虎拆開第三包香菸,分了我一支,自己先點上。
桌上的菸灰缸裡已經難以再容下一根菸蒂。石鑫和電警組的洪覺明被老達派下來協助我們,付大也走進煙霧騰騰的筆錄室,對已經累得站不起來的我們說:“再熬一熬,明天給你們全體放假。”
朱曉明默默地坐在角落的椅子上,肩膀上破了個大洞的條紋T恤還沾着一些機油。
石鑫在鐵皮辦公室裡瘋狂地寫着快速處理單,像商店裡開**一樣,幾十秒就“唰”一張。他當然不懂怎麼定責,全靠那套電子警察系統。葉茂、劉輝在調解室根據照相機拍下的現場照片補畫現場圖,TAAMCS在昨天下午的時候就因爲電力不足而罷工了。雖然電池容量有20000毫安時,但它在車頂充電平臺上的時間累計都不足3個小時,根本沒辦法充足電。
鐵皮和牛胖身邊圍滿了人,等待他們處理傷人事故。
一樓大廳從來沒有那麼多人過。
村書記和社區保安擠開人羣,喘着粗氣將一個黑瘦的老頭和一個矮胖的女人帶進辦公室,老虎起身關上了門。
“胡警官,人給你帶來了,這是朱曉明的爹,朱成軍,這是朱曉明媳婦,還沒過門的。”書記一邊擦汗一邊說,幾個人腦袋都溼漉漉的,分不清汗水還是雨水。老虎示意來人都坐到辦公桌對面的沙發上。
看着滿臉絕望的老朱,胡正無奈地嘆了口氣說:“老朱啊,你們家的情況我也聽王書記說過。唉……”
“非得賠錢嗎?”老朱顫顫地問。
“除了錢,還能賠什麼?”老虎兩手一攤,回答道。
老朱將身體深深地陷進沙發,絕望地閉上了眼睛。忽然,他以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的速度衝到兒子面前,“啪、啪”連甩了朱曉明兩個耳光。當我和保安將他拉開時,只見朱曉明捂着臉痛哭不語,老朱掙着我們,哭罵道:“你個敗家的東西!老朱家還能有什麼值錢的啊!你就這麼糟蹋完了!你讓我們還活不活了?!”
王書記和老虎忙勸老朱說:“老朱,老朱!別激動!冷靜點!”
老朱絕望地狠敲自己腦袋,擡頭用一雙淚眼看着我們說:“各位領導啊!我朱成軍老實本分過了一輩子,到頭來一分錢沒攢,倒欠好幾萬的外債啊!你們讓我怎麼賠啊!”
兒媳婦此時窩在沙發裡,嚶嚶哭泣。
“老朱!你聽我把話講完好吧?”老虎一把將老朱按在沙發裡,大聲地對他講,“朱曉明這起事故,不能全怪他!當時他的拖拉機和死者的摩托車是相對行駛的,兩輛車都在路中間行駛,發現情況後曉明緊急避開了,但對方的摩托車也猛打了把方向,衝進湖裡!現場看這起事故我們可以定同等責任。”
老朱被胡正的話鎮了一下,情緒平復了一些,問:“那我們得賠多少錢哪?”
“錢錢錢!死了人爲什麼一定要賠錢!”老虎轉身憤怒地仰天吼道,“這該死的法律!”
我從沒見過老虎失去理智的樣子,拿錢抵命,本身就是個僞命題。可是除了錢,還有什麼能實際地平復死者家屬的情緒?
富人因此不怕法律,能靠賠錢解決的,都不算事;而對於像老朱這樣全靠兒子拖拉機拉貨和自己撿垃圾餬口的人,這樣真的公平嗎?
“如果死者家屬得不到經濟賠償,他們怎麼可能善罷甘休?”老虎坐在辦公椅上,極力剋制着情緒,剛纔的爆發讓他感到一絲後怕。
“如果可以拿命換……”朱曉明在旁帶着哭腔開口,馬上被王書記制止。
“拿命換?你的命值錢嗎?能換回那個人起死回生嗎?說什麼傻話!”
金錢社會,連命都只能用錢來衡量。
“都別說了!”老朱一把抽下腰間的褲帶,纏在自己脖子上,“領導!要是我的死能讓人家好受些,我這就死在這!”
一羣人又慌忙掰開老朱的手,奪下腰帶。
“老朱!一命抵一命沒用!現在講法律!”王書記拉着老朱的手極力勸道。
“放屁!就是談錢!哪來的法律!法律就是錢!”老朱邊哭邊嚎。
在場的人竟然都無言以對。
久久沉默不語待在一旁的中年男子發話了,他是小朱拉貨工廠的老闆。
“胡警官,要不這樣,我先墊上兩萬五,讓對方把後事辦了,怎麼樣?”
“使不得!老朱家再也欠不起別人的債了!”朱成軍激動地制止道。
“老朱,你聽我說!曉明人勤快,這算我預支給他半年的工錢,不是借給你的,你放心。”老闆說着,從挎包裡掏出一疊用黑色塑料袋包着的錢。
“都不容易,我們也是沒辦法……”老虎無奈地說。
“這個我們知道,村裡也在想法給老朱家解決困難,我已經讓秘書搞募捐去了。”王書記說道。
“老朱,法律雖然有它的不完善,但畢竟還是要遵守,你看,現在也沒有比經濟賠償更好的方法了,我們定同責,也明確告知了對方家屬你們家的情況,至於他們怎麼想我不知道——曉明不用坐牢,也不會有什麼不好的案底,你放寬心,我們都會盡力幫你和曉明渡過難關。”老虎勸道。
老朱老淚縱橫地謝過我們,帶着曉明在村幹部陪同下離開了交警隊。
“咱們也搞募捐吧。”老虎回頭對我說。
既然無法繞開“錢”這個字,那也沒辦法。
我擬了個募捐報告,打到區局,說明了事故情況和老朱家境。區局又上報給了區**。很快,區**民政局聯繫了幾個慈善基金會和企業老闆,籌了三十萬送到老朱手上。有個地產老闆的老婆得知老朱家境,毫不猶豫地讓老公給老朱家新建一座房子,讓老朱一家搬離垃圾場,還給一家人都安排了工作。
老朱家雖然還是一貧如洗,但起碼外債都還清了,日子總歸有了盼頭。他們感激地給我們送來錦旗,這事兒還傳到了省裡,省廳通報表揚了我們。
看着錦旗上“爲民服務,雪中送炭”八個字,我卻怎麼也舒坦不起來。老虎跟我一樣,悶悶不樂,錦旗沒有被掛在榮譽室裡,而是鎖進了倉庫。
老虎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交警大隊不是討債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