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如何,我也無法想象這樣的場景。
韓小美靜靜地躺在搶救臺上,淡藍色的檯布矇住了身體,一隻手耷拉下來,手腕上還有兩道烏紫的勒痕。
我不忍看,那雙蒼白無力的手,在不久的過去還擁抱過我。
那個坐在輪椅裡將頭深埋在雙手的男人沉沉地抽泣着……
三天前的那個下午,他才從漫長的噩夢中醒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個趴在牀邊欣喜若狂的可愛女孩,而現在,輪到他趴在她的牀邊,卻永遠等不來她睜眼的那一天了。
尚未營業的夜誘KTV,幾個摩的司機躺在大門口陰涼處呼呼大睡。他們才無暇顧及那個閃着烏亮眸子的女孩已經有多久沒再出現。
三三兩兩的社區保安和環衛工人揮舞着掃帚——不時用掛在肩上的髒毛巾擦去額頭上的汗珠——清理路上的水馬碎片。
這裡似乎發生過什麼,但很快將被晚高峰的車流所吞沒。
仿生追蹤儀的液晶顯示器上,電量報警燈一閃一閃,像是剛跑完馬拉松的運動員在喘氣。
石鑫關閉了電源,收起機器兩旁的輻條,插上U盤,操作着監視器,導出剛纔的追蹤視頻。
湖濱人民醫院大門口停了七八輛警車,輔警們拉起警戒線,將一夥扛着長槍短炮的記者攔在搶救室門外。
阿良和老達的8號警車爲了避讓衝出來看熱鬧的西瓜攤攤主,衝上了中央隔離帶,翻了車。兩人被身後7號警車裡的老李和金全救出送往醫院。石鑫站在阿良身邊。翻車的那一瞬間,檔位杆狠狠地頂在他右腰上,三根肋骨骨折,醫生還在等待CT造影,怕斷掉的肋骨可能刺入腸道。
老達還在昏迷中,他的左手骨折,頭部撞在擋風玻璃上,造成了腦震盪。
而我身後那張牀上躺着喊疼的,身材瘦小,尖嘴,三角眼,正是以前因吸毒和醉酒發生交通事故的張大福的哥哥——張大傑。
恍恍惚惚地,我坐上了7號警車,金全開車,老李坐在副駕駛,石鑫擺弄着儀器,坐在我身邊。一路上大家都沉默無言。
車子很快駛上陸川大道。
老李回頭問我們:“要不把你們放在夜誘門口吧,反正你們都調休,再去單位也不合適。”
我滿腦子都是那雙烏亮的眸子,就那麼帶着感激地看着我,全然忽略了老李的話。
“不用了,這麼大的事兒,我們倆再在家閒着更不合適。”石鑫說。
我有些詫異他會說出這話。
“33,你怎麼說?”老李看着心不在焉的我。
“哦,行吧,一塊兒回單位。”
“行,阿全,走。”
車子緩緩駛進單位大門,我看着車窗外那家茶樓,看着靠窗的那張桌,心中像是覆了一層厚厚的雪——又冷又沉。
處理事故和違章的人們依然來來往往,蹲在事故大廳臺階上的、靠着門柱理論賠償的、對着手機怒吼然後狠狠摔菸頭的、拿着放車單默默走向停車場的……他們不會意識到一個美麗的生命已經化作一顆恆星,他們不會關心身邊的一草一木,對着草坪啐一口老痰,都是對那些綠色植物莫大的恩惠。
我以爲這一切代表着一種社會秩序,雖然混亂,但維持着一種微妙的平衡,既然平衡沒有打破,那麼阿良、老達還有小美並沒有躺在搶救室裡。8號警車還在巡邏,佳佑牀邊應該還坐着一個盼望着平凡生活的女子。
可是付大的辦公室大門緊閉。
走進會議室,沉悶的氣氛撲面而來,像一記響亮的耳光,把我從最後一絲幻想中打醒。
“老李,情況怎麼樣?”付大掐滅了手中燒紅的菸頭,首先發問。
“王良醒着,但是肋骨斷了,醫生說可能傷到了腰子。老鄭還沒醒,腦震盪。”
會議室裡傳來一陣嘆息。
“老付,人都到齊了,還是由你來作案情彙報吧。”局長環顧了一圈,對付瑞源說。
省廳專案組一行六人坐在局長旁邊,我、石鑫、老李、老虎、付大和刑偵大隊黃有峰大隊長坐在另一邊。
付大清了清嗓子,開始彙報。
今天上午九時許,110指揮中心接羣衆報警稱湖濱特區人民醫院對面的道路旁有一輛黑色卡羅拉,車牌號爲張B•C232C,一名男子——也就是現在受傷的卡羅拉駕駛員張大傑——強行將一名女子從一家小吃店中帶出,關入車內,女子雙手反剪,疑似被綁架。
指揮中心立即將該情況同時下發刑偵大隊、派出所和交警大隊,局領導要求對該車立即實行攔截檢查。
在湖濱二路與陸川二路路口,派出所巡邏車發現了嫌疑車輛,同時請求各單位支援。期間,嫌疑車輛發現了尾隨的巡邏車,開始加速逃逸,指揮中心立即聯絡附近的特警、派出所巡邏車進行喊話和圍堵,要求其停車接受檢查,但嫌疑車輛全然不顧警方喊話,沿陸川二路向南轉入陸川大道,並一路向東逃竄。
各單位派人在前方設置路障,實施強行攔截。在前後夾擊的情況下,嫌疑車輛仍然沒有絲毫減速跡象,強行闖過路障,向陸川市逃竄。局領導當即聯絡陸川市局予以協助攔截,當嫌疑車輛駛近位於陸川市南部的盤山公路入口處時,與特警的攔截車輛發生碰撞,造成駕駛員受傷,副駕駛女子經醫院搶救無效死亡的交通事故。
“那麼死亡女子與駕駛員的關係,以及是否屬於綁架案,這些情況調查得怎樣了?”省廳專案組的一位民警問。
“這個由我來說明吧。”黃有峰大隊長接過話,“事發後,我們的技偵部門調查了這兩人的情況,他們都有案底。駕駛員名叫張大傑,一個月前因爲在酒中摻入歡樂片,致使一同喝酒的親兄弟張大福出了交通事故,事後因吸毒被我們關了15天拘留;死亡女子名叫韓小美,曾是一名賣*淫*女,多次受到派出所處罰,也被關過行政拘留,哦,對了,前幾天她剛剛出過一起交通事故。他們兩個的關係還有該案的綁架性質及作案動機我們還在進一步調查當中。”
我想離開這個會議室,這些冷漠的話語,怎麼可以形容那個躺在搶救臺上的女子!我感到心中越來越沉、越來越冷,壓得腸胃扭曲成一團,想要嘔吐。
“哦,我們的輔警石鑫剛纔用儀器記錄了追蹤的畫面。”黃有峰指着石鑫桌上的仿生追蹤儀,對專案組說。
“石鑫,現在可以看嗎?”專案組一名上了年紀的“白襯衫”禮貌地徵詢石鑫的意見。省廳沒有人不知道石鑫這個技術天才,所以對他這個交通輔警報以專家般的禮遇。
“可以。”石鑫還是一副極度淡定的表情,不過與平時不同,他的表情與動作都沒有了慵懶。
他麻利地接上投影儀,連接監視器,播放剛剛導出的追蹤視頻。
會議室碩大的幕布上出現了那輛黑色卡羅拉車尾的畫面……一路橫衝直撞……西瓜攤被撞飛……直直地撞在攔路的警車上,一股白煙升起,後備箱彈開……
我的心一直在胸口亂跳,手腳冰涼,不忍再睜眼看醫護人員和特警救人的場景。
會議室裡不時發出驚呼和嘆息,好像在看一部刺激的大片。
無聲的視頻結束了。
“白襯衫”開始說話,他每說一個字,手中的筆都會重重地敲打桌面一下。
“全力以赴,務必在24小時內,徹查此案!”
交警的工作到此本該結束,這已經不屬於交通事故範疇。
然而在各單位分配任務時,付大向專案組請求,務必讓我們交警參與調查,畢竟我們的同志因此受傷。
“那就讓石鑫和處理過死者交通事故的同志負責一部分證據蒐集工作吧。”黃有峰大隊長說。
“石鑫,電警組的輔警你都培訓得怎樣了?能不能幫上忙?”付大問石鑫。
電警組,全稱電子警察監控組,兩男兩女共四人,比我們晚兩個月被招募進來。他們最初在省廳技術部實習了三個月,後來又去陸川市局接受了爲期兩個月的培訓,直到上個月月初才真正來到大隊上班。洪覺明、李芳、陳先、華麗娜,上班時間一刻不離三樓中控室,我們只在早晚上下班時碰到他們。我與電警組從未打過交道,見面打招呼也總共超不出兩句話。
石鑫是例外。
自從他的TAAMCS系統試點後,爲了建設和維護後臺系統,付大任命他做電警組組長,一是負責電警和TAAMCS後臺的運維,二是負責電警組對電子警察設備運用的培訓。
電警設備不是操縱幾個搖桿和按鈕就萬事大吉的。隨着科技投入的增加、設備不斷更新和發展,電警設備不僅是抓拍違停、逆行、壓線、闖紅燈、超速等違法行爲的利器,更是成爲偵破各類案件、尋找盜搶車以及一切涉及道路、車輛案件的有力幫手。如何在最短的時間鎖定嫌疑車輛、如何精確定位車輛成爲電警組每日必修的科目。
石鑫答應了一聲,轉身上了三樓。
“方傑,韓小美的筆錄是你做的?”
“嗯。”我也不知道是付大還是老李問我,只管回答。
“行,你試試能不能從那起交通事故里發現一點兒線索。”是付大在跟我說話。
老婆的電話來了。
“方傑?你不是今天調休麼?跑哪兒去了?”
“我在單位。”
“你調休啊!不在家好好休息複習,怎麼又跑單位了?”她有些慍怒,“我菜都買好了!你回不回家?”
我心想現在留在單位也沒什麼事了,還是回家吃飯,再去醫院找胡佳佑談談。
“回,你做飯吧,我這就回家。”
離開單位的時候,我碰到了葉茂,他剛剛從醫院回來。
“老達醒了,醫生說問題不大,正掛點滴呢。”他說。
“阿良呢?”
“不太好,”他嘆了口氣,“一根斷掉的骨頭戳到了腸子,醫生說還要觀察,但願沒有大出血。”
我心中一涼,肋骨整個斷掉的話,在身體遭受劇烈扭曲的情況下可能刺穿臟器,肝、膽是致命的,腸道刺穿如果引發大出血,後果也不堪設想。
面對妻子做的菜,一向狼吞虎嚥的我,這次怎麼也拿不起碗筷。我將上午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
“韓小美死了?!”妻子驚詫地放下筷子,盯着我,好像我在說謊一樣。
“是的。人生無常啊!”
“不是吧!早上我還在公交車站見過她!怎麼說沒就沒了呢?”
“你見過她?”印象中我老婆應該不認識韓小美啊!
“我不認識她,她認識我!她說在你錢包裡看到過我照片——她什麼時候看過你錢包的?”
大概是那天我在茶樓結賬的時候。
“先別問那麼多,你先告訴我,她跟你說什麼了?”韓小美找到我妻子,肯定有事!
“她就說,她是你朋友,處理過交通事故,叫韓小美。我說我知道,我老公提過你。她說很感激你,她做了那麼多給你們交警添麻煩的事,感到很過意不去,不過現在佳佑醒了,她想等他康復後回老家結婚,過平凡的日子。”
“沒了?”
“沒了。”
“你再想想啊!”
“陶方傑!你怎麼回事兒!幹嘛那麼在乎她啊!”妻子突然一拍桌子,怒道。
“你吃什麼醋啊!她現在沒了!我們都在調查!你這個也是條線索啊!”我也急了。
“線索線索,你是警察啊?破案關你屁事!”她哭了,“你搞搞清楚你的主業,別太把輔警的工作當回事好嗎?你要做一輩子嗎?”
我趕緊安慰她,希望等她平靜下來,能提供些更有價值的線索。
“行了,我沒事。”她揉揉眼睛,平復了一下心情。
“真沒什麼特別的,就是說了這幾句。”她說。
我忽然想起了張大傑,對了!或許那天就有她!
我忙抓起手機,撥通了石鑫的電話。
“鑫爺!你在中控室吧?”
“是的,我們現在在看醫院門口的天網攝像頭。媽蛋的,像素太低,電警組還在恢復。”
“你先放一放!調一下我們單位事故處理大廳的監控!6月28號,下午兩點到五點半。找找看有沒有韓小美!”
“怎麼可能有……對哦!那天……小娜,轉24號探頭,調6月28號下午的監控。”
我掛了電話,匆匆趕到單位。
三樓中控室設置了密碼鎖,我還沒來得及敲門,陳先把門打開了。
“門口有監控,你上樓時候就看到了。”他說着,把我引到石鑫面前。石鑫正盯着一整面牆大小的監控,巨幕上正回放着6月28日下午的場景。
“我對韓小美不熟,你找找看,有沒有?”他對我說,眼睛仍注視着屏幕。
因爲監控視頻是俯拍,很難有良好的角度可以看到正臉。但這二十幾號人裡,確實有一個女孩的髮型讓我覺得很熟悉。沒錯!那天在公交車上,她畫着濃妝,就是那個蓬蓬的髮型!
“注意這個女的,我感覺很有可能是她。”我指着人羣中那個女孩說。
“我也注意到了,不過不敢肯定。”石鑫說,“小娜,轉22號探頭,門衛那個,對——回放——好。”
畫面中,張大傑帶領一羣人浩浩蕩蕩地走進單位大門。
“停!”石鑫揮手道,“往後倒五幀。好,放大,就是這個!”
畫面中,一張熟悉的臉被定格,是韓小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