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明老四千恩萬謝的去了,鑾駕繼續前行,扶着黃綾欄杆的李睿兩邊黑鴉鴉跪倒的百姓道:“自去年安賊作逆,時至今日長安百姓纔算真定下心來”。
“臣惶恐……”,唐離剛一開口,就被李睿伸手攔住,依舊注目着兩邊百姓的他用絕不符合年齡的聲調低聲道:“不瞞愛卿你,去年歲末薛卿來勤政務本樓請調羽林軍封鎖長安四城十二門的時候,朕當晚一夜沒睡,朕怕,朕是真怕!朕怕長安就此一亂不可收拾,朕怕祖宗這份基業就敗在朕的手上,朕怕做亡國之君!”。
雖然李睿是大唐國主,但他畢竟只是個十四五歲的孩子,聽他說出這樣低沉沉重的話來,唐離頓覺一陣心酸,尤其是當他想到正是眼前這個少年皇帝頂住恐懼,頂住朝野上下的急戰壓力任自己放手施爲的時候,唐離的心酸瞬間轉爲心熱,這時節他竟說不出別的話來,只重重一句道:“多謝陛下對臣的信任!”。
“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爲君者最忌遙控插手指揮前線戰事,老師昔日的教誨朕可是一日不敢或忘”,微微一笑後,李睿才又道:“當日不是朕不害怕,也不是朕不想發詔令高仙芝潼關軍出關與敵決戰,只因爲朕相信老師,朕相信老師定能克敵建功,朕相信老師既能扶朕坐上江山,就一定能幫朕守住這大好山河”。
“臣惶恐,臣感激不盡!”。
“惶恐甚麼?朕是先皇幼子,又是庶出,若無老師,朕焉能坐上皇位!廢太子謀逆篡位時,若非老師孤身入羽林南大營,不說皇位,便是朕這條命怕也保不住了。此次平叛,又是老師運籌於內,鎮軍於外,纔將二十餘萬叛軍悉數瓦解。軍略武功、文采風流、乃至民聲民望,老師無一不出衆,跟老師比起來,楊卿雖盡有經濟之才,卻也顯的平常了,朕得老師,實乃天授!”,雙眼掃過兩邊黑鴉鴉的人羣,李睿的眼神中有一陣癡迷,又有一陣兒狂熱,“老師,太后已跟朕商議過大婚之事,陳老相公三孫女朕也在花萼爭輝樓見過幾次,聽太后說這也是老師的意思,朕答應了,等入了秋,朕滿十五,天氣也涼快下來後此事立即就辦,古諺有云:‘成家立業’,朕家將成,但業爲立,老師,當日你授業時曾說,讀書人當爲天地立心,爲生民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你說,朕這個讀書人能做一個爲萬世開太平的好皇帝嗎?”。
“能,肯定能!”。
“象先祖太宗一樣的好皇帝?”。
“只要陛下有心,就一定能做到!”,說話間,唐離低頭避開了李睿灼灼的目光,壓力使人成熟,只是短短大半年時間,但在唐離眼中,往日的那個李睿明顯成熟了許多,也模糊了許多。
聞言,李睿哈哈一笑,“老師相人之術可謂天下知名,舉薦的人才莫不合用,有老師這句話,朕又多了三份信心”,言至此處,轉過身來的李睿驀然話題一轉道:“老師,前些時我在宮中悶的很了,曾隨着鄭鵬到你府上走了一遭,本是爲發散心緒,卻沒想到竟見到一個妙人兒”。
“噢?”。
“就是你府上那個李泌道士!朕小時候就曾聽說過他七歲時與前朝張說相公賦‘方圓動靜’,被父皇贊爲神童的故事,沒想到此人竟然在老師府中,當日機緣巧合一陣閒談,此人果然胸中大有丘壑”,話說到這裡,李睿卻是微微一頓,隨後才輕聲探問道:“聽說,李泌曾是廢太子最爲信重的幕僚?”。
看着眼前笑容晏晏的李睿,唐離只覺他的身影越來越模糊,“正是!當日廢太子謀逆先皇,李泌雖遠在江南也牽連其中,此人確是高才,尤其眼光深遠開闊處,臣也自嘆不如,正是憐他之才,又知他在廢太子謀逆一事上並無干係,臣才走了楊相的門子保下他一條性命。不瞞陛下,此次平叛軍略的制定,李泌貢獻良多。”
“原來如此!哎,若論識人的眼力,楊相的確比老師差的遠。雪中送炭,難怪這李泌對老師如此服膺!說到這裡,朕卻又一事要跟老師商議。”
“君臣之間何來商議之說?陛下但吩咐就是”,比之剛纔,唐離的態度越發的正式了。
“內宮崇唐觀供奉觀主年老,近來多在太后面前告老,意欲歸鄉,朕有意請李泌道長接任其觀主之位,未知老師意下如何?”。
“能得陛下青眼,入主崇唐觀,正是李泌造化,臣也爲他欣喜”。
“好好好!有老師這句話朕就放心了”,笑着走回唐離身邊,李睿玩笑般說道:“昨日有臣子上奏本,言說此次平叛老師實居首功,與哥舒翰同晉二等國公實在不足以彰顯朝廷賞罰之明,朕深以爲然,已着令翰林待詔重新擬旨,晉位老師爲一等鎮國公,世襲罔替,與國朝同始終。”
“不可……”,唐離剛要推,就被李睿接口攔住,“若非老師年齡太輕,要爲以後留個晉身餘地。又有前朝安賊‘東平郡王’的尷尬事兒,朕還真想給老師封王,這一等國公就不要再推了!”,說完這句,李睿當即轉了話題,“對了,昨個兒楊卿上了個本章,有意在北地各道推行兩稅之法,此事老師以爲如何?”。
聞言,唐離微微一笑,“楊相還真是個急性子!關內道還好些,如今兩河道可是剛遭兵火,有的地方實在是百里不聞雞鳴之聲,現在就推行兩稅之法,怕是早了些。不過國朝百年至今,租庸調的賦稅方法確實有些不合時宜了,兩稅法倒也是大勢所趨”。
這番話說的模糊,讓李睿難以明瞭唐離心意,遂又追着問了一句道:“那老師的意思是……”。
“趁着兩河戰亂剛罷,豪族富戶們避難未歸,現在先清丈田畝阻力最少,於朝廷將來的賦稅徵收大有好處,至於稅法正式鋪開,總還需等難民們陸續返鄉以後纔好”。
“朕也是糊塗了,這事都想不明白,就按老師說的辦”,李睿自嘲的一笑後,才又問道:“然則護軍使一事又如何?”。
李睿雖問的大而化之,唐離卻明白他的真實意思所在,緩緩上前兩步半依着欄杆站定,唐離邊隨意看着街道兩邊的人羣,邊隨意說道:“改節度使爲護軍使正當其時,兩河自不必說,江南各鎮軍首領心下不願是肯定的,畢竟這是收他們的權嘛!但在朝廷大勝餘威下,諒也翻不出什麼花樣兒來!眼下哥舒翰都已上表願將隴右、河西兩道民政及賦稅徵調等事悉交割於朝廷,這些人縱然再不願意又能說什麼?趁着此次平叛大勝,正是推行此政的大好時機,這是關係到大唐國本的要務,無論朝堂上有什麼話,縱然地方上鬧出些什麼亂子,陛下也該一力將節度改護軍使之策推行到底,半點優柔猶豫不得,於這節上陛下需得拿穩主意纔是。即便護軍使改制完畢,也非一勞永逸,依着臣的想頭兒,既是改立制度,許多事提前都需立下規矩纔好,譬如這各地護軍使的輪換調轉……”。
“輪換?”。
“是,輪換!前車之覆,後車之鑑,去年安祿山之所以能有如此聲勢,一則固然是因爲他手中權勢太大,軍民通管;二則也在於他在河北一地盤踞時間太久,十餘年積威之下,范陽軍上下但知有節度使,不知有朝廷也就不足爲奇了。因此,此次護軍使臣想着先得立下法度,一地護軍使在本鎮任上需不能象舊日一樣,久居不去。一任或四年,或五年期滿後,在十鎮之內相互調轉,唯其如此,可使將不專兵,省卻無窮後患。”
聞言,李睿狠狠一拍欄杆,笑着道:“愛卿說的好!正欲陳老相公建言不謀而合!”,朗聲笑完,李睿才又感嘆道:“於此節上滿朝文武建言的少,其間固然是因爲節度使制度乃先皇遺政,更要緊的怕還是誰都不願得罪這些兵頭們,老師不愧是忠心朝廷的肱骨之臣。哥舒翰不錯,他這個表率做的好,連他這平叛第一武將都肯自請在隴西設置觀察使,實在是給朕省了心,讓朕推行此策時又多了幾分底氣。哥舒翰正是志得意滿的時候,這事能辦成這樣,費了心思啊、!”。
要說唐離與哥舒翰的關係實在不錯,但他聽李睿這麼說,也只是淡淡一笑道:“此臣份所應當”。
“哥舒翰請設觀察使的摺子到京,倒讓楊相茶飯不香了,朕看他這幾日都是心思重重的模樣”,說到這裡,李睿忍不住嘿然一笑,“哥舒這個摺子一上,劍南道就不好自處了,一邊是朕,一邊是鮮于仲通,也難怪他難受了。”
見李睿說到這裡,唐離心下一動,隨着笑了一回後用隨意的語調道:“說到劍南,自章仇尚書昔日在劍南道節度使任上起,節度副使一職就空缺至今,臣前兩日保薦田承嗣出任此職的奏章陛下可看了?”。
“田承嗣,就是最先光復范陽的那個?”,李睿微微蹙眉輕拍了拍欄杆後道:“說到這事兒,楊卿也有個章本,是一力保薦楊靈緒出任河西道觀察使的,如今這本摺子還壓在朕的御案上,本想等明日再與老師商議……”。
隴西是個泛指的概念,其實包括隴右及河西兩道,而兩道中,地勢上又以河西道最爲要緊,狹長的河西道雖然面積不甚大,但整個河西走廊卻是扼住大唐西去的咽喉,楊靈緒同樣出身劍南楊氏,是外戚一族中鐵桿兒,楊國忠舉薦他出任河西觀察使,分明是對唐離奏本的反制措施了,想借此在隴右埋個釘子下去。“楊靈緒爲官雖才具上開拓不足,但好在老成厚重,若說這一任河西節度使也儘可做得,臣以爲楊相這奏本陛下儘可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