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白日間大慈恩寺一事發生後,帝京長安的防衛明顯謹嚴了許多,春風三月,往日此時本該正是街市喧鬧的時候,現在也顯的冷清,只見許多公門人物在街上來回穿梭,平添了幾分緊張氣氛。
送走了萬分感激的楊芋釗,唐離獨坐一駕軒車,在轔轔聲中辭別相府而回。
背靠着喧軟的旃墊,輕撫着臂間的傷處,唐離陷入了沉思。
楊芋釗的興奮倒是能夠理解,適才當朝首輔大人答應政事堂對於白天之事不多做深究,既讓他賣了刑部張尚書一個天大的人情,又在都陽侯爺面前大大露了個臉,要說這些還算不得什麼,更重要的是李相答應將之職司轉入戶部,但此一條足使楊芋釗喜出望外。
御史臺爲官雖然名聲好聽,但對於八品監察御史而言,其實辛苦的很,因爲這一職司主要任務乃是巡查地方各道,是以說來一年到頭都要在外奔波公幹,而且去的地方還多是向嶺南這等偏遠道州,實在是個大大苦差。吃苦也就罷了,但對於此時一心想要升官發財的楊芋釗而言,若是要讓他出京,簡直比殺了他更難受。但戶部就決然不同了,此人原本就精於計算,此時轉職也算人盡其才,又能時時進宮,更重要的是今晚憑藉唐離的力薦,他其實已經被納入相府一系,身爲外戚,又有首輔一系支持,面對即將到來的光明前途,楊芋釗的興奮就在情理之中了。
但讓唐離納悶兒的是,爲何這位岳父大人對自己如此信重。最爲珍愛的女兒遇刺,這該使他雷霆震怒纔是,更何況藉此機會他更可以換掉素來不依不靠的張尚書,藉機掌控刑部。
也正是爲着這個原因,唐離爲應付來時的局面準備了許多說辭,但讓他大感意外的是,這些原本準備好的說辭根本無用,他剛一說完要求,李林甫略一沉思後隨即答應,甚至將楊芋釗調任戶部一事也是沒費半點周折。這結局固然是好,卻也讓唐離爲這意料之外的順利大感不解。
若是這些還能以翁婿之情解釋,那安祿山兩份奏章要求被悉數駁回則說明李林甫完全聽從了自己的建議,這個消息讓唐離大感高興的同時,也加深了剛纔的困惑,隱隱之間他總覺得自己這位岳父大人似是對自己別有安排。
“少爺,到府了!”,沉思中的唐離被馬車微微一頓及隨後車伕的這聲提醒驚醒,掀簾下車,看了看唐府門首處的那兩盞鴛鴦花燈,隨口向迎上來的門子說了句:“把這花燈撤下換過”,才邁步向院內走去。
圓月高掛,一襲緞衫的唐離邊向兩邊行禮的家人點頭示意,邊向後院正寢老夫人居處走去。
聽到響動,正寢門開處,出來迎上唐離的卻是蟈蟈,揮手示意唐離停步之後,她才湊上前來輕聲道:“夫人今天受了驚嚇,精神不濟,剛剛睡下不久,少爺輕聲點兒,莫要吵醒了纔好。”
“母親可都安好?”,跟上問了一句,唐離看着面前神色頗有幾分疲憊的蟈蟈,“母親這裡安排的有人伺候,看你臉色也不好,也該早點去休息纔好。”
“我不放心!”,面對唐離那雙清亮的眸子,蟈蟈不知爲何竟不敢與之對視,半低下頭去道:“另外,老夫人有意到大慈恩寺去小住幾日,少爺您看……”。
唐時凡朝廷飭建的大寺院中多有居士堂,供本寺大香客於其間小住,大慈恩寺自然也不例外,唐離聞言,倒也並不意外,從自己結婚之後,母親信佛愈發虔誠,幾乎就是再不理世事,終日焚香誦經。今天遭遇這事兒後,她有這種想法乃理所當然之事。
唐離點頭答應,又吩咐了許多注意事項後,才轉身離去,只是剛走了幾步,就聽身後蟈蟈道:“少爺,你自己多小心着些兒,如今這閤府上下全靠你一人支撐,少爺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夫人及我們可還怎麼活?”。
聽出蟈蟈先說“我”,停頓之後才又加上“們”,雖然這中間的遲疑停頓極短,卻瞞不過唐離的耳朵,只是等他轉身回望時,低着頭的蟈蟈已轉身向屋門處走去,是以並不能看到她眉眼間的神情。
披着一身青輝,聽着聲聲夜蟲鳴叫,唐離獨自沿着青石小路向寢中走去,只是腦海中總不免浮現出許多昔日金州小院兒中的情景。
漸次有淡淡的樂聲傳來,越近居處,樂聲益濃,聽到這些,唐離神情猛的一振,經歷了白天之事後,此時家中還能傳出如此樂聲,總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兒。
在一曲柔婉的《清平樂》曲調中,唐離推門而入,只是還不等他另一隻腳拖前站穩步子,就聽屋中一聲歡叫響起,隨即一團紅影已閃電般撲入他懷中,抱住他的腰歡呼雀躍道:“唐離,你真厲害,才大半天時間就報了仇,痛快,好痛快!”,語聲未畢,咯咯的笑聲已是響個不停。
任唐離有多少心事,每次一聽到這清澈毫無保留的歡笑聲,都不免心胸爲之一開,欲待伸出手去環住李騰蛟的腰,卻牽動了左臂間的刀傷,疼的他眉眼爲之一皺。
唐離進屋,李騰蛟跳躍而起的同時,鄭憐卿也已站起身來,只是她表達感情的方式畢竟不如李騰蛟那般熱烈而無所顧忌,是以站在一邊,但那雙眼睛卻沒有半刻離開過眼前人,此時見到唐離這個細微的動作,當即上前一步道:“姐姐,夫君臂間有傷,還宜先坐下才好!”,邊說着話,她已順勢走前扶住了唐離那隻受傷的臂膀。
“哎呀!我忘了!”,聞言,李騰蛟忙鬆開退後,扎煞着手學鄭憐卿的樣子扶住了唐離的另一隻手臂。
其實唐離的傷勢那至於如此,只是看她們小心翼翼的模樣,感受着不盡的情意,遂也並不說話,只微笑着任她們攙着向屋內榻上走去。
他們三人這番模樣卻讓觸動了旁邊客人的心緒,眼眸中的那濾輕愁一閃而逝,玉真公主笑言道:“這纔多大點兒傷你們就如此,也不怕慣壞了他。”
聽到這話,鄭憐卿只是微微抿脣一笑,但輕扶着唐離的那雙手又加了幾分力氣;而李騰蛟卻是轉過頭去笑道:“我不卿卿,誰當卿卿?”。
這本是牀第間私話,她卻如此說了出來,聞言,鄭憐卿笑容猛的一僵,只是此時的她正低着頭,卻沒人注意到,側過頭去瞥了李騰蛟一眼,再轉過頭來,她的神情已是恢復如常。
“你這丫頭不知羞,這話也能隨便說?”,面帶讚賞的看了唐離一眼,玉真公主續道:“不過我倒是聽說了,今天在大慈恩寺前阿離可是主動爲你擋刀,如今長安閨閣家的小姐只怕多是在羨慕你嫁了個好夫婿。”
“這也沒有什麼呀!”
“噢?”。
不僅是玉真公主,房中其他人的目光都因李騰蛟的這句話注意到了她身上。
扶着唐離在榻上坐好,李騰蛟漫不在意道:“今天唐離爲我擋刀,若是再有這樣的機會,我也會爲他擋的。”
以最平常的語氣說出的這句話,卻讓屋中臨時陷入一片沉靜。
唐離看着李騰蛟眼中一片理所當然的神色,微微一笑的同時,已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手,正在這時卻聽一邊伺候的通房丫頭玉珠插上一句道:“小姐說的話多不吉利,快拍拍木頭!”。
玉珠這一接口,旁邊立時有鄭憐卿帶來的丫頭大着膽子說了一句道:“少爺受傷,今天我家小姐眼睛都哭的紅腫了!”。
扭頭見鄭憐卿面上若有若無的失落神色,唐離暗罵自己一聲笨,伸出另一隻手去握住了她的手,而旁邊的玉珠則狠狠盯了那多嘴的丫頭一眼。
她們之間的這些小動作唐離自然不知,女人們說這些話時男人最好不要插嘴,此時見她們說完,坐定的唐離才向玉真公主頷首爲禮道:“多謝觀主!”。
“謝我什麼?”
玉真公主平日事情也多,此時這麼晚卻出現在這裡,分明是對自己一家的關心,唐離卻不說破,只對她會心一笑。
看到他這笑容,玉真公主亦是一笑道:“算你阿離有良心!”。
一句話說完,她才自覺這話有幾分曖昧,隨即掩飾的向坐於屋子正中的歌女道:“繼續唱你的《清平樂》”。
纖手輕撥,剛纔斷掉的絃音續起,行雲流水般的前奏過後,就聽那歌女開口輕唱道:
煙深水闊,音信無由達。
惟有碧天雲外月,
偏照懸懸離別。
盡日感事傷懷,愁眉似鎖難開。
夜夜長留半被,待君魂夢歸來。
輕柔和融的曲調,唱得卻是如此的閨怨之詞,唐離一聽歌女所唱乃是李太白之辭,既知點唱的人必然是玉真公主無疑,相識以來,她凡是點唱必選謫仙,唐離早已習慣。
餘音嫋嫋,一曲唱罷,玉真公主雖極力掩飾,依然無法完全抹去眼中的那一抹哀怨。
最先說話的照例是李騰蛟,“哎呀!這唱的是什麼曲子,辭雖然好,卻讓人心裡酸酸的難受,不好聽,真是不好聽!”,一句說完,她驀然側身道:“都是些舊辭,都聽的膩煩了,唐離你做首新辭來聽聽,也好解解悶!”。
她一言既出,屋中人都是應聲附和,那些丫頭們雖然插不上嘴,但眼神中也滿是興奮神色,說起來進了狀元府邸,但到如今她們還不曾聽到過狀元公的新辭。
唐離見衆人如此也不願拂了她們的意興,笑着吩咐送上筆墨。
片刻間文房四寶已至,唐離看了看蹙眉而坐的玉真公主後,提筆援墨錄下一首小詞來。
“就用《天仙子》曲調吧!”,《天仙子》曲牌與《清平樂》一樣,是唐時最常演奏的幾種曲牌之一,那歌女聽唐離吩咐後,應聲答應了是,連調絃也不用,五絃揮動之間,這熟悉之極的曲音已自琵琶中湯湯而出。
手中揮弦,注目紙上小詞,歌女曼聲道:
洞口春紅飛簌簌
仙子含愁眉黛綠。
阮郎何事不歸來?懶燒金,慵篆玉,流水桃花空斷續。
此詞既斷,那歌女三疊之後方纔收歇,她曲聲剛停,李騰蛟已開言道:“唐離,你這是專爲觀主寫的新辭嗎?”。
唐時道教大盛,“洞”在詩詞中被用來特指道士居處,至於燒金等丹汞之事更是道門專利,於其時幾乎是人人皆知,是以李騰蛟因有此問。
口中隨意答應,但唐離的目光卻是關注在對坐人身上,選用此詞,他心下的想法卻是想借機解勸這位身入道觀、心卻爲情所苦的玉真公主。
這起拍二句,寫道觀外的飛花無數的繽紛春景以此反襯觀中人的情愁,隨後說明觀中人的情愁乃是緣於對遠行人的思念,而結尾一句以情結景,化用六朝時阮肇入天台山採藥遇仙的典故,來說明仙凡路隔,意中人遠去不見,這段情事也只能如同那斷續的飛落的花瓣般,美則美矣,其前途卻註定是一片虛無。
絲毫不曾感覺到唐離的注視,眼中一片空濛的玉真公主口中喃喃的只有:“流水桃花空斷續”一句,良久的靜默之後,才見她驀然起身,一言不發的抓過歌女面前的那張捲紙,就此出屋而去,跨過門檻時,那踉蹌的腳步幾乎跌倒在地。
目睹她走遠,輕嘆出聲的唐離剛要說話,就見一個外間一個侍女進來福身一禮道:“少爺,貞華道長在院外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