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此一事,四人再無興致坐於廳中,懷素和尚索性喚過那老鴇,向她要了一間雅閣。
重新經過朱竹清身邊時,唐離再次刻意的緊了緊環着小蠻腰肢的手臂,而這妓家也是風月場中慣客,撒嬌弄癡的好手,不免應勢緊緊依入少年懷中,口中更“嚶嚀”出聲,可憐朱大公子看到這一幕,愈心中氣怒、神色灰敗。
那小蠻幾乎是半個身子掛在他身上,再加上她那刻意"jiao chuan"不斷的聲音,唐離着實是不大習慣,略側過頭去避開沖鼻而來的濃郁脂粉香,剛一進了雅閣,就立即鬆手放開。
屏風似的推拉門後,這間面積適中的雅閣倒也極是素淨,閣內並不曾設置胡凳,而是效胡俗,鋪設的旃檀及矮且闊的方几,几上茶、酒、果子都已齊備,而最得欣賞的是閣中那扇造型甚雅的雕花竹窗,其時窗上簾幕輕卷,正可見天際那輪金黃色的滿月,及閣外小園中花開正盛的*,月色流暈帶來淡淡菊香,使正不堪脂粉濃膩的唐離頓覺神氣一清。
“莫要捲簾,且就這樣放着”,出口制止了那個正要上前動手卷簾的妓家,脫去步履的唐離隨意歪斜着身子懶洋洋的趺坐於地,經過剛纔之事後,他現下的心情倒有幾分空空的倦怠,遂虛虛的投目向那金黃色的月兒看去。
翟琰等人也都坐定,知道唐離的心情,也不再與他談論適才之事,只與身邊妓家調笑吃酒,這其中尤一翟琰行爲最是恣肆,緊擁着身邊的女子放縱風1iu,王縉的行爲雖不是如此豪放,但也是輕呢的很。懷素固然是手也不碰身邊女子一下,但一遞一口吃着她軟手奉上的酒漿,也實在是瀟灑快意的很。
“好俊俏的小郎君,來吃酒嘛!”,斜斜坐着的小蠻湊上身來,語聲嬌膩的捧着酒樽奉到唐離脣邊,每一個動作之間,她都不免刻意扭動着水蛇似的腰肢,賣弄出最原始的誘惑與風情。
唐離雖不耐她身上太重的脂粉味道,但畢竟初次來到妓家,沒什麼經驗,也不好意思直接開口換人,或是趕了她走。再者,於他內心深處,本是個傲性人兒,極不肯做出生撇撇的樣子,吃了翟琰三人的笑話。
見酒遞到,身心懶洋洋的他倒也不避,徑直學了懷素的樣子,一口口吃了,那小蠻見得高興,竟俯下身來香了他一口。
濃香撲鼻,再見那張極不合他心意的臉,唐離心下雖大是不喜,但見懷素三人都是含笑注視着自己,面上遂也是哈哈一笑,口呼倒酒不迭。
如此以來,閣中氣氛陡然熱鬧起來,幾人也無心談論詩話,但將一些好笑的見聞說出佐酒,一時間室中笑意不絕。
這小蠻無論容貌歌舞,在這宜芳居中都算不得上乘,若非老鴇是她八杆子纔打着個影兒的親戚,再加上那條細腰倒也堪憐,其實是夠不着資格名列花單的,多不好就要象那些站樓的姐妹們一樣,盛裝遊走攬客了。
也正是這個緣故,她素日在宜芳閣中地位倒也尷尬,紅是從來不曾有過的,今晚難得居然會有兩個俊俏小相公爲她爭風,小蠻大露了一回臉面的同時,心下對唐離着實感激的很,再加上見這小郎君容貌俊秀,風儀出衆,愈心中歡喜,刻意奉承。
她這番刻意用心,不免放出萬般妓家手段,眉眼柔膩、口中細細便也罷了,便是手足也不老實,唐離心下本是懶懶的並不想多動,又吃她這許多手段,偏又極是不耐她身上那濃香,心中存了這點厭惡,小蠻這許多動作不僅沒撩撥起他的興致,反倒是惹的他心中越的不耐,開始時還能忍住,但時光漸逝,空腹吃酒不少,腦中眩暈,心下煩悶之中,再也按捺不住,等這妓家再次靠近時,他已是忍不住喝出聲來:“煩,好煩人!”。
他這一叫,倒讓翟琰等人並那衆妓一時靜默,而衆人的如此反應也讓唐離酒意醒了三分,他本不欲擾了三人的興致,遂一笑轉圓兒說道:“小蠻本是極好的,只是我空腹吃酒,心中燥熱的很,這雅閣中脂粉香太重,也實是受不得,要不老翟你們先自耍着,我出去走走,略做散,至於這位姑娘,便請先回去安歇纔好”。
老翟這些日子與唐離過從甚密,倒也知其脾性,心中解得必是這阿離未必能於剛纔廳中那一幕就此釋懷,置身行院觸景生情,恐怕還不免要想起些舊人舊事,再加上他那好清淡的性子,有如此反應倒也並不奇怪。
心下想明白了這些,就聽翟琰哈哈一笑道:“阿離,如今月已高升,這又是在行院裡,你怎麼四處去走?便這樣,我們三人酒也吃的累了,這就去姑娘們房中休憩,小蠻姑娘也一併回去,我找那老鴇在給你叫個會奏曲兒的過來,你自在這雅閣樓中清淨就是了,至於隨後怎麼安排,你自己隨意便是。”
見唐離還要推辭,倒是王縉一笑附和道:“這是行院,照例男客身邊是不能放單的,阿離你就聽老翟安排就是。”
目送他們三對六人並一個滿臉幽怨的小蠻離去,唐離心下雖覺有些對不住這妓家,但畢竟耐不得她的煩擾,便也一任她去了。
帶走了喧鬧與那濃重的脂粉香,耳邊一靜的唐離覺的心中一鬆,身上舒爽的緊。來到花窗下隨意的斜靠了,看着窗外那輪月兒,鼻中呼吸着淡遠的菊香。由極度的喧鬧到如今的極靜,身心一時全然放鬆的唐離就這樣懶懶的再不想有半點動彈。
“奴奴蘭心前來侍奉公子”,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唐離扭頭看去時,卻見雅閣門開處,正站着一個身形瘦削,形容清秀的十五六歲女子,然而更引人注目的是,卻是她懷中捧着的那具瑤琴。
隋唐兩朝,享樂之風盛行,雅樂不振。琴爲雅樂正聲,便是宮中,不到大典,輕易也是不奏的,而到民間就更是如此。當其時也,正是琵琶最盛,史有所載的器樂國手如曹才子祖孫三人及康崑崙等,無一不是以琵琶絕技名傳千載。
在享樂之風最盛的天寶年間,在佔盡長安風1iu的平康坊,在如此一家追逐聲色之樂的行院中,居然出現這樣一個捧琴前來侍客的妓家,着實讓人吃驚。
這捧琴的蘭心福身一禮後,也不等唐離示意,便徑直脫履入了雅閣。
來到唐離身邊,先於几上置好素琴,蘭心爲唐離添滿樽中酒後,雙手撫弦,脆聲問道:“敢問公子要聽什麼曲子?”。
這妓家衣着素淡,臉上更是不着半點脂粉,就此靚裝露面而來,正對了唐離的心思,只是他身心懶閒,遂也不多說話,但輕一揮手道:“隨意就是”。
“咚”的一聲,琴音即起,隨後淙淙不斷,側身而靠,虛向看月的唐離與琴本就沒什麼接觸,自然更沒本事聽出這是什麼曲子來,初始時,他還覺的琴實在奏的太慢,兩個單音之間間隔時間太長,遠不如琵琶來的激烈,但時間稍長,習慣之後,才覺此聲之中雖有淡淡薄薄的哀意,卻又全無半分擊人心扉的傷痛。這“哀而不傷”的大雅之音便如同那山間清澈的泉流般,不激烈也不刺激,卻以至清而綿長緩緩浸入人的心脾五臟,於無聲無感中撫慰心神。
如此王道淡雅之聲恰合唐離此時心境,取過幾上酒樽,和着琴聲小口輕呷,連日閉門及今天制舉的憋悶,今晚廳中的憤怒及後來的快意,再到剛纔的煩躁,都被這山泉般的琴音給淡淡的洗刷掉,如水過泉石般,再不留半點痕跡,一時間,他的心中但覺一片安寧,便是想起當日那個襄州名叫林霞的女子時,也沒有了往日的痛楚與恨意。
蟬躁林愈靜,鳥鳴山更幽。
奏者專情、聽者無聲。但只一縷琴音悠揚,遠處閣樓中的喧鬧聲反倒爲這間雅閣更增添了幾分靜謐。
一曲即終,聽着遠處雅閣中有人傳來“失心瘋”的叫罵聲,唐離略略一愣後,側身間與那名喚蘭心的妓家相視一笑。
舉盞輕呷了一口,唐離語聲悠遠的淡然開言道:“行院之中能有如此大雅真音,爲何卻就沒有真情?”,說道這句話時,他腦海中自然浮現的便是林霞的影子及花鴛鴦那番話語。
雙手按弦的蘭心聽到唐離第一句話時,雙眼驀然一亮,及至聽到第二句,卻是微微錯愕,良久之後才聽她輕聲開言道:“客人是爲買笑而來,尋的是一夜風1iu的快意,便如這情事,若是用的太真,不免絲絲纏縛,又如何快意的起來?若是沒了快意,又何談風1iu?”。
唐離這句話原本更多是一時有感的顧自言語,卻沒想到蘭心會真的回答,凝神聽她說話,遠處雅閣中的噱笑膩語聲聲傳來,看着那輪寂寂的金黃圓月及月下淡影搖曳的秋菊,心中方動,口中已是輕吟出聲道:“莫風1iu,莫風1iu,風1iu後,有閒愁;人意共憐花月滿,花好月圓人又散!”。
耳中聽着這少年的感嘆,蘭心輕拂琴絃的手微微一顫,手下的素琴頓時出一聲嗡嗡的輕吟,隨即又聽道唐離喚她再奏,遂再無話,纖手輕撥,琴聲隨即復起。
琴聲淡淡,今日起的早,數個時辰的制舉本是勞心,再加上這些酒意,心中一片平靜的唐離漸覺乏意上涌,不知何時竟靠着壁間朦朧睡去,以至於連身子側滑,頭已枕向盤坐的蘭心膝上也不自知。
低頭看了看膝上少年那張熟睡中俊秀而平靜的臉龐,蘭心微微擡,手下卻是不停,一任如水的琴音淡淡流出……
…………
“我還道阿離第一次來這行院,等咱們都走了,他該不知怎樣拘謹纔好,卻沒想到居然如此風1iu,‘醉臥美人膝’這纔是真個士子風1iu!如此看來,離它日‘醒掌天下權’當也爲時不遠了。”第二日一早,出平康坊的軒車中,翟琰看着唐離嘿嘿調笑道。
於這事唐離自己卻是不知的,因他早上醒來時那蘭心早已不見,不過既聽老翟三人言之鑿鑿,他也懶的費神分辨。
因昨夜睡的好,唐離今日的心情與精神都是極不錯,聽翟琰這番調笑言語,他笑着駁道:“小心着些,老翟你這話別讓李相公聽見,否則就有樂子好看了”,一句話引得幾人一笑後,他才續道:“再者,真風1iu者必不淫,真愛色者必不濫,老翟你連這道理都不明白,還好意思自稱風1iu。”
“真風1iu者必不淫,真愛色者必不濫,阿離這話說的誠然是好”,不消說,這出言符合的自然是懷素,因他本人便是這兩句話的最忠實踐行者,口中咀嚼着這話,和尚看向唐離的眼神中,更多了幾分知己之意。
馬車漸行,堪堪走了三坊遠近,就見前面人陡然多了起來,而且這些人去的地方還都是一致。
“咦,奇怪了!怎麼這一早就有這許多人往慈恩寺擠”,透過車窗看到這一幕,王縉詫異問道。
“大慈恩寺!”,聞言唐離心中一動,開言道:“走,去看看”。
內有玄奘法師親自督造的大雁塔,大慈恩寺穩居大唐第一名剎,其建制之宏偉自不待言,經山門,過正殿,復又過天王院,跟着人潮來到碩大無比的後園空場時,唐離擡頭便見一個高及丈餘的經臺上,在四個捧着鍾罄器樂的小沙彌護持下,正有一個胖面大耳的和尚用洪亮的聲音繪聲繪色高講道:“話說我法相宗創派祖師玄奘大德於貞觀十三年九月望日,蒙太宗陛下及朝中重臣送出長安城外十里,一二日馬不停蹄,早至法門寺外……”。
這和尚講的是津津有味,經臺下的看官們聽的也是鴉雀無聲,只是讓唐離撇嘴苦笑的是,這大和尚每說到玄奘,必定要在前邊加上“我法相宗創派祖師”這六字,似是生恐別人不知道一般。而且這其中關於玄奘出長安的時辰等,他們用的也不是稿本中的含糊說辭,而是精準到了具體時日。至於這說書中間那些配樂伴罄,更是隆而重之,遠非當日唐離在金州伽楞寺前小打小鬧可比。
翟琰三人見是俗講,初時倒還並不在意,孰知聽了一會兒,竟也被這前所未聞的長篇連載故事給吸引住,尤其是懷素和尚,更是邊聽邊虔誠唸佛。
略聽了幾句,唐離隨意四望,見這個場院中竟不下有數千人在聽,難得的卻是全無半分雜聲。
“正在那叮嚀拜別之際,只聽前方五行山下喊聲如雷道:‘我師傅來也,我師傅來也!’”,聽到這裡,唐離笑着心底暗道:“欲知後事如何……”,果不其然,他心語未畢,就見那胖大和尚猛擊醒木,宏聲高叫道:“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旁邊聽者這幾日倒已習慣,反倒是王縉等人從不曾聽過,正在興頭處,突然遭遇個這,一愣之後,都是面面相覷,片刻之後,就聽老翟齜牙吸氣聲道:“這和尚,太不地道了!”。
“這故事長,一時半會也講不完,你若急着想聽,讓他說更新的內容就是”,想起當日金州伽楞寺山門前舊事,唐離拍着翟琰的肩膀,調笑說道。
這邊廂翟琰還不曾說話,倒是他旁邊的一個青衣少年卻是個急性人,今日也是第一次來,突然吃這個“下回分解”,一時心急不已,聽唐離說的形象,當下於人羣中高叫起聲道:“更新,更新”,人同此心,都想聽下文,於是和者連聲,震於四壁,不一時的功夫,遠處院中竟也想起同樣叫聲,至此,唐離始知這慈恩寺中開的俗講經臺竟然不止這一個。
聽到這四下越來越高齊的呼喊更新聲,唐離忍不住哈哈大笑出聲,眼見人羣中捧香爐收香火錢的小沙彌到了,他再不猶豫,邊笑邊拉着翟琰等人離去。
馬車到了道政坊門口時,唐離與三人辭別自回,隨後幾日倒也沒怎麼出遊,正在這日《唐詩評鑑》正式定稿,他琢磨着要去拜會楊琦時,卻聽院門處傳來一陣急促的叩門聲。
“阿離,制舉有消息了”,門開處,就聽王縉急促的聲音傳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