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憑藉這個消息帶來的刺激,人數居於劣勢,又無堅固城寨可恃的唐軍頂住了吐蕃人潮水般一波*狂猛的攻擊,夕陽西下,夜幕將至,這艱難的一天終於要結束了。
夕陽西下,原本明亮華彩的太陽漸變爲西邊地平線上暈紅的圓盤,林木掩映的躍虎臺上光線漸黯,秋日的寒意油然而起,吐蕃人的喊殺也終於退去,漸至悄然無聞。
看着躍虎臺下衝殺了一天的吐蕃兵在蒼涼的牛角號聲中收兵回營,唐離長出了一口氣,在唐軍士兵疲倦卻興奮的歡呼聲中悄然返回營帳。
放下門幕,營帳中頓時一團黝黑,癱坐在簡陋的胡凳上,唐離感覺自己連擡起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心裡只感覺喁喁的堵,陣陣心悸扯的他有些喘不過氣來,不想動不想說話,唐離就這樣癱坐着任時間流逝。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掀起門幕帶進來一股清冽的夜風,“咔咔”火石擦動,一點光亮在營帳中慢慢暈開。
“少爺,您都一天水米未進,該吃點兒東西了”,進來的是唐九,手捧着一個簡易托盤的他細心的把軍糧、肉脯、清水一一放在唐離身前,口中低聲道:“剛纔薛將軍等人來請見,我看少爺精神不濟,就自作主張替少爺擋下了。”
對唐九的話未置可否,唐離一如剛纔的沉默着,只是營帳中有了燈光、人聲。他的心悸漸漸好了很多,擁堵地胸口也感覺鬆動了不少。
見少爺臉色白裡泛青,閉着眼睛絲毫沒有要說話的意思,唐九放好食物後便自拿起托盤放低腳步聲向營帳外走去,眼瞅着已到了營帳口時,卻突然聽到身後一個乾澀的聲音傳來道:“阿九,你跟我幾年了。跟彩雲的婚事可辦了?”。
聽少爺終於開口說了話,唐九心裡也覺一陣敞亮。回身過來道:“自當日從馮家到了少爺府上,這一晃也快三四年了。去年年末少爺還在平叛監軍使任上回京時,我跟彩雲的婚事就辦了,還是二夫人親自操辦的。我在蟈蟈小姐管着的賬房裡兌了少爺賞地生意分紅,再加上彩雲攢下的月例,就在離府不遠地地方買了個三進的小宅子,這次離京前彩雲已有了身孕。將來有了小崽子,無論男女,這名字還得請少爺您費心!”,別情樓的生意不論,蟈蟈在江南經營的生意裡,遵照唐離的吩咐給他們這些貼身家人都放的有分紅股份,平日裡就存在櫃上,待要用時直接支取。彩雲也是內宅裡的丫頭,天長日久地與經常隨着唐離的唐九有了感情,主管府內事的鄭憐卿使出懷柔手段,索性就將彩雲指給了唐九,這事兒唐離原本知道,只不知道他們竟然已經成了親。眼瞅着孩子都有了。
藉着幽幽的燈光,唐離依稀看到唐九臉上滿是柔情,“這事自然在我,你去吧,請薛將軍來見我”。
帶着一身秋夜的寒氣,薛將軍一入營帳口中便道:“唐大人,這事兒您得管管,鮮于仲通跟咱們最多也就隔着一天路程,從昨個兒遇襲到現在,他就是屬烏龜的也該爬過來了!給家兄的信末將已寫好了。末將要彈劾他。大人您……”,進營帳一路說到這裡。薛將軍才注意到唐離臉色的不對,白裡泛青,一臉憔悴,出氣兒也不順暢,薛羽林當即就放低了音量,急忙走到唐離身邊,“大人,您怎麼了?”。
“許是染上了傷寒,沒事兒地”,嘴裡說着沒事兒,唐離的聲音卻是斷斷續續的,勉強擡起綿軟無力的手指着身邊的胡凳道:“薛將軍請坐”。
“大人,您現在是全軍的主心骨,可千萬保重身子,末將這就給您叫隨軍郎中進來”。
“不用了,我那貼身護衛唐九已叫過王郎中,藥也吃過了,好生睡一晚汗就沒事了”。
“大人擔心太后娘娘聖駕安危,竟至憂勞成疾如此,這份赤膽忠心讓末將欽服不已,末將既已親眼目睹,異日定當拜表陛下奏明今日見聞!今晚大人務必不要再操勞,餘事交給末將就是,末將稍後出去就傳令全軍,上下人等不得再來大人營帳攪擾”,雖明知這是薛將軍地刻意示好,本是官場通常手段,但心中有事的唐離竟有些不敢看薛羽林的眼睛,微微側過頭道:“如此就辛苦薛將軍了!”。
薛將軍壓根兒就沒想到過鮮于仲通敢不來救太后的聖駕,所以心中並無生死的恐懼,今晚撈着這麼個機會向大紅人唐離十足十的示了回好,原本對鮮于仲通的憤怒就消散了許多,見唐離神色疲乏,他也就識趣的沒再多打擾,起身拱手告辭。
“薛將軍,小心些!”,眼光從薛羽林含笑的臉上一滑而過,唐離有意無意的讓燈光地暗影遮住了自己地臉,只有森然的話語傳出道:“我不會放過鮮于仲通地,今日所受必讓他十倍還之!將軍放心”。
薛羽林心滿意足的去了,唐離卻如同被人抽了全身骨頭一般軟倒在胡凳上。
遠處夜鳥的梟叫越來越多,躍虎臺上稀疏的林木間升騰起夜霧,霧氣越來越濃,夜漸漸深了。
營帳的簾幕再次掀開,唐九刻意壓低的聲音傳來道:“少爺,柳校尉來了!”。
唐離擺擺手,沒有說話。
依舊是一身輕便皮甲,“大人,該動身了!”,說完這句話,柳無風靜靜的打開了隨身帶來的包裹,裡面裝的是一身兒單褂長褲的民服。
“大軍營中也沒什麼好穿戴,大人且將就穿穿就是”。放完衣服,柳無風見唐離不言不動,也就識趣兒的閉上了嘴。
許久許久,唐離就如同死了一般不言不動,就在心下焦急地柳無風按捺不住要催促時,卻聽唐離沙啞着聲音道:“你且先出去,我稍後就來”。
靜靜的佇立在營帳外等候。約一柱香功夫後,身穿短衫民服的唐離走了出來。濃濃的霧氣及晦暗的夜色下,柳無風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只無聲上前又爲唐離披上了一身輕便皮甲。
穿戴完畢,柳無風退後兩步細細看了看唐離,才又上前道:“大人,您的遠遊冠……”。
唐人服飾自有制度,什麼品級地官員穿什麼衣服。帶什麼冠都自有規定,這是身份尊卑的象徵,絲毫差錯不得,即便沒有官服,只看這人頭上地冠帶,也知他是否出仕,官居幾品。
無聲取下頭上的遠遊冠,柳無風接過後。又進帳將唐離換下的衣服一併取出,小心翼翼的包好,做完這些,他才低聲對唐離道:“先帶四個護衛往太后娘娘營帳,留下四人護住大人營帳免得人闖進去,介時他們隨我一起走”。
一切悉聽柳無風吩咐。雖然唐離換了衣飾又刻意借暗夜遮蔽形貌,但有他的貼身護衛頭領唐九在,幾人依然順利到了楊妃營帳外。
隨後,剛纔的一幕再次在太后營帳中上演,約小半個時辰後,這支小小的隊伍再出來時,護衛太后營帳地羽林衛士絲毫沒注意到隊伍比來時多了一個人。
沉默無聲的隨着柳無風前行,遠離那些羽林護衛後,同樣身穿民服,輕便皮甲的楊妃再也忍不住心中的酸楚。原本就紅着眼圈兒的她漸漸有了低低的啜泣聲。
唐離沒有勸慰。甚至連一句話都沒說,只是在夜色裡伸出手緊緊抓住了楊妃的手。他手上越抓越緊,楊妃卻漸漸收了啜泣之聲。
一路無人說話,在夜霧籠罩的樹林中七穿八繞,這隻隊伍最終停在了躍虎臺後連片斷崖下,此地上面是陡直地峭壁,身側不遠處就是躍虎臺後隆起的斷崖,立身此地,原本輕柔的夜風也因受了峭壁斷崖的阻擋陡然激烈起來,吹得衆人衣衫烈烈飄動。
隨着柳無風一聲短促的呼哨,旁邊樹林裡無聲鑽出十來個人,其中一人向柳無風一禮後,直接到了峭壁間一陣摸索,回身時手裡已多了一根繩索。
最先上去的是唐九及另一名護衛,第三個就是楊妃,看了看上面黑黝黝地峭壁,楊妃的手緊緊攥住正幫他綁着繩子的唐離,蒼白着臉色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唐離再次緊了緊楊妃腰間的繩索,在她耳邊溫言安慰道:“閉上眼睛別看,一會兒就到了,我隨後就來”。
隨着唐離重重一拉繩索,得到示意的唐九等人奮力拉起繩索,楊妃離地而起時情不自禁的出了一聲“啊”的驚叫,眼瞅着已離地三尺時,又聽她向下高聲道:“別忘了一定要把玉珠帶出來”。
點點頭的同時,唐離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楊妃上去之後,就是唐離,邊上前幫唐離繫着腰間的繩子,柳無風邊壓低聲音道:“上面是玉兒山,山高林密地雖是道路難行,但安全卻無虞,後面善後地事末將定會做好,定讓鮮于仲通收到太后及大人已死的消息,大人但請放心”。
這是此行逃亡地關鍵,事已至此,鮮于仲通出了問題已是不言自明,畢竟出了躍虎臺後還是在劍南道腹地,只有他們現在“死”了,才能讓人心安。鮮于仲通既敢做出這等事來,他也必定在戰地左右廣佈耳目以防萬一,他們現在不“死”,縱然僥倖能從吐蕃人手中逃脫,也逃不過在劍南道經營多年,身爲地頭蛇的鮮于仲通。
重重拍了拍柳無風的肩頭,唐離緊緊盯着他的眸子道:“你膽大心細,善後之事我不擔心。只是要注意安全,我在上面等你,一起走!”。
近在咫尺的看着唐離眼神中的痛苦與真誠,柳無風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只低聲道:“末將記住了,謝大人。”
峭壁間夜風烈烈,緣繩而起的唐離看着下面點綴着點點火把的唐軍營地,於不知覺之間已痛哭失聲,這哭聲因強自壓抑而變的就象野獸瀕死前的嘶嚎,酸澀的雙眼中,奔涌的眼淚早已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