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問我生命的意義——你閉上眼睛,仔細聽,告訴我,你聽到了什麼聲音?”甄英俊說得莊重嚴肅,林清婉聞言閉上眼睛,邑江離雖是皺眉不解,但仍閉上雙眼仔細聽去,只是房間中除了三人呼吸並無聲響,他性格急躁正要發問,卻聽甄英俊用手指掩着嘴脣道:“噓——”
三人一時靜了下來不再說話,房間內越發安靜,林清婉和邑江離不知甄英俊是何意思,心中正琢磨着,忽聽房間中忽然傳出“噗噗噗——”的聲音。臭屁強烈的味道瞬間充滿狹小的房間,邑江離聞到臭味方纔知道甄英俊耍他,拎着他的衣領怒道:“你耍我?!”
林清婉見師叔耍寶亦是扶額嘆氣,甄英俊止住邑江離笑道:“臭小子,活着何須意義?人被生下來,就活下去唄!就像這個屁一樣,有了就放出來,沒有就攢着。”
邑江離呸了一聲氣得說不出話,甄英俊拍拍他的腦袋,勸道:“死亡的時間總比活着長,所以在還未死前,好好珍惜這段時間吧!”
兩人還要勸解邑江離,忽有白衣弟子前來,甄英俊拍着林清婉的肩膀道:“九韶宮的事情麻煩你了,我先去辦點事情。”
林清婉點頭目送師叔離開,邑江離躺下扭過身也不看她,林清婉猶豫片刻,問道:“師叔和我說過九韶宮的事情,雙方似有誤解,你可否願意告訴我事情的經過和真相?”
邑江離閉着眼冷笑道:“就算告訴你又能改變什麼?事情已經結束了,我娘也死了,真相是什麼,對桃花源、對我都並不重要。”
“你娘已經死了,你更應該爲她平反罪名,難道你願意讓你娘永遠被人陷害、揹負着罵名嗎?”林清婉苦口婆心,邑江離卻並不領情,反問道:“如果我說錯全在你師父,你會幫我殺邑歸農嗎?”
林清婉從小便被邑歸農收養,心中自然偏向於他,再加上師父爲人克己奉公、做事一絲不苟,她相信自己看人的能力,不由肯定地說道:“師父雖對你有所虧欠,但是他一生做事光明磊落,我相信他。”
邑江離早料到林清婉會如此回答,嘲笑道:“你相信他,怎麼會信我的話?我說了又有何用?”
林清婉一時啞言,呆呆站了許久嘆息道:“既然你不願意繼續這個話題,那這件事情我們先放下不談。師叔剛纔問你是否還有心願未了,難道你除了殺人就沒有別的願望,再無其他事情了嗎?”
林清婉等了許久也不見邑江離說話,轉身便要離開,忽聽邑江離嘆息道:“我想去一趟蓬萊,見一個人。”
——三個人的怨恨糾葛,終有人要去解開。
榮雅閣。
林清婉分好湯藥,試好溫度後遞給邑歸農,因見屋內空蕩無人,奇怪道:“這幾日怎麼不見於師叔的影子?”
邑歸農靠在枕頭上說道:“邑江離之事我不知該如何告訴他,他看我的神情大概也知道了七八,所以找了個藉口早早離開回仙台山去
了,婉兒你一直在忙邑江離的事情,所以沒有察覺。”
“徒兒,你有心事?”邑歸農見林清婉舉止如常、雙眼卻含憂慮,知道她有心事,便出言相問。林清婉支起窗戶,看着窗外桃花盛開,心思複雜,“邑江離私闖桃花源後被禁閉的事情,已經過了半個多月了。掌門和師叔有意令他拜入吾門,接受教導改過自新,但是卻被他拒絕,所以衆人商議後決定將其關押在白石洞。”
邑歸農聞言表情似有失落,又迅速歸於平靜,喝完湯藥後點頭道:“嗯,我知道了,有勞師兄和師弟費心了,爲師慚愧啊!”
林清婉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師父,收起碗勺正欲離開,忽聽背後的邑歸農說道:“婉兒,我一生無愧於心,只是在九韶宮那個夜晚,我猶豫了。一生之中唯一的一次錯誤,卻毀掉了我整個人生。那時我風華正茂,必爲下代桃源之主,不想人生最後的結局至此,失敗至極。我害了自己,也是因果報應,怨不得別人。吾命已老死不足惜,只是、只是……”
邑歸農不知該如何說下去,林清婉也低下頭,兩人一陣沉默無人開口。邑歸農張了張嘴,埋藏在內心深處的話語,終究沒有說出來,只是揮手令林清婉退下。林清婉看着欲言又止的邑歸農,神情瞭然,她關好房門,輕輕閉上了眼,感受微風颳過臉龐。
我知道,師父你有一句話,說不出口。
入夜,邑江離手帶鐐銬,正望着窗外的明月出神,忽然聽到外面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房門打開,邑江離見林清婉推門進來,心內不由疑惑,問道:“這麼晚了,你爲何會來這兒?”
“你……想離開這裡嗎?”林清婉一邊詢問,一邊取出鑰匙打開邑江離的鐐銬,邑江離還當自己聽錯了,但見她舉止反常,皺眉道:“你剛纔說什麼?”
月光灑在少女的身上,白衣更顯其身材窈窕、氣質清麗,林清婉認真地重複道:“我剛纔問你——你想離開這裡嗎?”
外面的世界伸手不見五指,桃花源一片安寧,唯有清風颳過,花枝亂顫。兩道身影穿過桃花林,來到桃源邊界,林清婉伸手化去桃源邊界的防護,只見法陣層層化光退散。林清婉點頭示意邑江離跟上,兩人一直走到山下,林清婉見不能再送,方纔停下腳步道:“我只能送你到這兒了,有緣再會。”
邑江離見林清婉轉身離開,還未從驚訝中醒來,急忙問道:“等等!……你爲何救我出來?”
“我和師父聊起過你,我看得出來師父心感有愧於你,卻又不知該如何彌補,所以我放你出來,是爲了讓師父寬心。”聽了對方的解釋,邑江離神色失落,扭頭不屑道:“桃源號稱名門正派,原來門下弟子恣意妄爲,不過如此。”
林清婉點頭道:“我救你出來,確實出於自己的私心,你怎樣想我都無所謂。那日我問你,桃源初遇你我兵刃相見,爲何不下手殺我。你回答我說,你對殺人沒興趣,闖入桃源不過報仇
而已。”
母親死前的鮮血和眼淚,師父終亡時的不甘和忌恨,少女臉上瞬間凝固的恐懼和悲哀,以及少年嘶吼中的怒火和悲涼,一幕幕閃過邑江離的腦海,他低頭道:“殺死一個人很簡單,想要救回一個人的性命卻很難。”
林清婉似有欣慰,勸道:“也許你並未發覺,在和我對戰的時候,你的眼神並不是只有冷漠和殘忍。你滿身殺氣而來,卻並沒有取我的性命。邑江離,你並非像我想象中那麼殘忍,亦非像你自己想象中那麼孤單。所以我想要去相信你,相信你可以改變自己,去開始另外一種人生。”
邑江離無言以對,過了很久方纔說道:“無論你怎麼說,我也不會改變的。總有一天,我一定會回來殺了邑歸農!到時,小心你爲今天的決定而後悔!”
林清婉臉上浮現淡淡的笑容,“也許我會對你失望,但那也是以後的事情了。失去了對未來的憧憬和希望,不再相信春風能夠融化冰雪,不再相信黑暗過後便是黎明,絕望纔是真正的失望。再說你與師父的恩怨,我無權插手過問。即使你殺了師父,即使我對你恨之入骨,我也無法爲師父報仇,因爲你能活下去,纔是他的心願。”
邑江離冷笑一聲道:“說得輕鬆,等有一天我濫殺無辜的消息傳到你耳朵裡,你會爲今天的行爲自殺謝天下嗎?”
邑江離話音未落,對方的寶劍早已出鞘架在他的脖子上,林清婉神色嚴肅、聲音狠絕,“若你不知悔改,犯下大過,我絕不會在乎自己的性命!但是我自殺之前,必定天涯海角,取你的性命!”
林清婉殺氣四起,狂風驟起,驚飛夜鳥無數,那堅定而決然的眼神,震撼了眼前的白衣少年。清風吹過,夜影搖動,衣襟飄揚,邑江離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似在等待着林清婉的寶劍砍下。不知過了多久,竹林再次歸於安寧,林清婉收回寶劍,“邑江離,希望你離開這裡後,能記得你現在的心情。希望下次見面時,你能告訴我,你爲何出劍。我知道你自小失去母親,跟隨獸生爲惡,你雖有錯,錯不全在於你。你生於黑暗,所以不知外面的光明。當有一天你打開心結,走出原來的世界,你會發現外面陽光明媚生機盎然。你會遇見值得以命相交的朋友、愛人,你會感受到別人的溫暖,會知道愛情的美好,會知道人生真正的意義。邑江離,我相信你。”
月桂之下,佳人倩影。花香風暖,消融了冰雪,也吹化邑江離禁錮的內心。
林清婉的笑容在月光之下更顯溫柔,她向迷茫的少年伸出手來。
邑江離擡頭看向少女明媚的雙眸。猶豫片刻,伸過了手。
潺潺溪水,喈喈鳥鳴,清風而過,竹林愈靜。
她的手掌纖細柔嫩,那是邑江離在心死後第一次感受到別人的體溫。竟是如此溫暖。
——你的話語、你的笑靨、你的掌心傳過來的溫度,是我十九歲的夏末,永遠也不會忘記的回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