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來了?周太醫有些詫異,卻還是想了想,回道:“我看的書上說叫籽蓼青,發現這種染料也未多久,不過幾十年,有什麼問題嗎?”
“發現這種染料的地方就在這裡吧!”女孩子笑了笑,說道,“在西南城與南疆邊界山上,是這裡特產之物。”
周太醫瞟了她一眼,口中道:“大天師知道的還挺多的。”
女孩子說着抓起手邊一堆黑乎乎的東西湊到他面前:“周太醫看看這個是不是就是那種叫籽蓼青的東西。”
周太醫這才注意到她手邊這一堆東西並不是先前他以爲的瓜子殼,他伸手去接才入手便只覺掌心中暖洋洋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爲放在她手邊一直抓取的緣故。
放在手裡掂了掂,又拿了一個捏在手裡輕輕捻了捻,他一邊捻一邊道:“看着倒是有些像,不過還要聞一聞才能確認。”
衆人只看着這周太醫一邊來回踱步,一邊放到鼻間,口中喃喃:“此物細聞起來有股香味,初時淡淡,愈久愈香,味……”
邊走邊說話,突地一個沒拿穩,周太醫一個趔趄,倒抽了一口涼氣,那一粒籽蓼青直接被他嗅入了鼻中。
周太醫連忙捏住一邊口鼻向外重重的呼着氣。
這動作像呼氣的牛一般委實可笑,可現在卻不是嘲笑他的時候,吳大人連忙上前幫忙,一邊幫忙一邊問:“這東西吸進去不要緊吧!”
“沒毒是沒毒,就是怪難受的。”周太醫說着不停的搓着自己的鼻子開始打噴嚏。
“要幫忙嗎?”女孩子說着站了起來,走到他的身後,伸手一巴掌拍到了周太醫的背上。
“哎喲我的娘啊!”周太醫叫了一聲連忙退了開來,一副痛的齜牙咧嘴的樣子指着她:“大天師,你是不是故意的?”
女孩子似乎覺得有些不可思議,詫異的低頭看向自己的手。
“你別拍了!還有姓吳的,你也別來了,左右過兩天就出來了。”周太醫嘀咕着“公報私仇”什麼的走了出去。
吳大人看看離開的周太醫,又看了看他們,想了想還是留了下來,在四方桌邊坐下,打趣道:“大天師,您剛剛不會是真的故意的吧?”
“當然不是。”女孩子回道。
吳大人這才注意到一向言笑晏晏看起來甚是和氣好說話的大天師不知什麼時候收了笑容,臉上的神情……有種說不出的嚴肅。
她看起來心情不太好。吳大人心道。
目光在大天師和她那個“護衛”兩人頓了頓,吳大人忽地生出幾分尷尬來,於是站起來,拉了拉官袍道:“這個天越來越冷了,沒想到這西南的天竟比北邊冷的還要快啊,本官回去添個衣裳再來。”說罷,便走了出去。
裴宗之推倒手裡擺放整齊的牌九:人都走了,這牌九打不成了。
“你剛剛是故意的嗎?”他問。
女孩子搖頭:“所以我才覺得奇怪……還有,你有沒有覺得這西南的天是不是冷的太快了些?”
裴宗之看她:“觀天辨雲識雨不是你最擅長的嗎?”
衛瑤卿擡頭與他對視,目光是難得一見的嚴肅:“我的觀天辨雲識雨自從這一次來西南,一次都未準過。”
一件外袍落到了身上,裴宗之脫去外袍看了她一眼:“難怪你這麼冷的天還穿着薄衫,我以爲你故意的……”
她有這般不着調嗎?衛瑤卿還了他一個白眼,她算的天氣明明是大晴天,卻一連下了多日的雨,一天比一天冷下來。
“府衙的庫房裡備着炭呢,可以拿來烤火。”裴宗之說着站了起來,準備去庫房拿炭,才走了兩步卻又停了下來,轉身問她,“你拿這些籽蓼青做什麼?”
“我不知道。”女孩子搖了搖頭,眼神中有些迷茫,“劉凡告訴我這次讓我不用擔心卻沒有同我說他們做了什麼,所以我便把這籽蓼青拿來問一問周太醫。”
她說着垂下雙眸:“我覺得有什麼事被我忽略了。”劉凡就算真的幫她,她若是未及時察覺恐怕也不見得是件好事。
……
……
這兩日西南城中已經鬧起來了,城裡幾個出了名的大夫都被圍在人羣中進退不得,面對來勢洶洶的人羣,幾個大夫皆瑟縮着身子不再開口,也只有脾氣最橫的馮老大夫還在爭辯。
“爾等休得辱我不會治病,那些風寒病患哪個沒有治好?我馮妙華行醫幾十年靠的就是這一身本事,這話放到哪裡我都敢說……”
“呸!”有人朝他吐了口唾沫,指向身後的宅院,前兩日嚇人的怪病之後,隨後幾天接連出現,症狀開始時類似風寒,幾貼藥下去就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大家又驚又懼,好在城裡的大戶主動讓了一座宅子出來暫且收留那些患了怪病的人。
“現在怎麼辦?”有圍觀百姓大聲嚷嚷,目光中隱隱露出幾分恐懼來,誰也不想沾上那個病啊,那般活着簡直煎熬一般。
“怎麼辦?”馮老大夫看向周圍的百姓,有人憤怒,有人恐懼,對於這等可怕的怪病,誰也不想沾染上。
“怎麼辦?”馮老大夫再次重複了一句,忽地冷笑了起來,一把抓起一旁一個形容狼狽不吭聲的大夫,道,“李大夫,你告訴他們,這是我醫者該治的病嗎?”
那李大夫顫着身子看向衆人,忽地眼淚就落了下來。
百姓看的一愣,這李大夫怎麼了?方纔被人打也只抱着頭一聲不吭,現在被馮老大夫一把拉起來怎的突然哭了?
“報應啊!報應!”李大夫哭的老淚縱橫,“謊報時疫,觸了瘟神,這回成真的了。”
“想活命?”馮老大夫松開李大夫,也顧不得站不穩跌坐地上的李大夫,大聲道,“去府衙啊,去府衙裡求人啊!朝廷不是派了太醫和陰陽司的天師來了嗎?來了個治病的小天師,被你們殺了,現在來了個大天師也要被你們逼着要死了。都一起死吧,反正老夫這條老命再折騰下去也救不活他們,大家一起上路也好有個伴!”
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病……原來如此。
圍觀的百姓驀地安靜下來:難怪這些大夫三緘其口,還是被逼急了才說了出來。
這怎麼辦?上奏朝廷嗎?朝廷並沒有對他們這些西南百姓差別對待,出了事,曾經派過陰陽司的小天師過來,然後……那位無辜的小天師死了。現在來了個大天師,他們又在逼着那位大天師以死謝罪。
人都得罪的如此徹底了,眼下又要請人來救命?誰開得了這個口?
“這是那位大天師的陰謀!”一陣蒼老的聲音自人羣外響起。
圍觀的百姓分開讓出一條路,幾個面容肅殺的男人走了進來。他們曾經一身戰袍守護西南,是西南軍營中的佼佼者,深受西南百姓愛戴,這一次,也是他們說動了大家。法不責衆,朝廷就算怪罪也怪罪不到大家身上,他們會一力承擔。
事情就是如此鬧起來的。大家也不用做什麼,只需要跟在他們的身後,跑到府衙門口靜坐就是了。
“她動的手腳,她害的人眼下又要等你們去求救。大家不能去,去了就是中了那大天師的圈套!”爲首的老者說道。
百姓似乎被震懾到了,誰也沒有說話。
“可是她根本沒有出來過。”
有人卻在這時候開口了,衆人望去,見是馮老大夫。
“她有沒有出來,你們比我們更清楚。”誰也沒有注意到,馮老大夫已經對他們用上了“你們”這個稱呼,同“我們”不一樣了。
“而且這不是我西南城一城的事。”馮老大夫垂目望着地面,神情木然,“西南十八城都有這樣的事情,那大天師是如何跑出來,又是跑到西南十八城……”
人羣裡開始響起了低低的細語聲。
“那是因爲她有同黨!”老者飛快的出聲打斷了馮老大夫的話,雙目銳利的望了過來,也不知道是在對他說還是在對周圍的百姓說,“這些所謂的陰陽術士手段奇巧百出,什麼事情做不到?馮妙華,你不要再危言聳聽了!”
說罷這些,又看向周圍的百姓:“到輪換的時候了,同我去府衙門口靜坐吧!”
輪到的百姓跟着他們走了。
原先堵的嚴嚴實實的人羣中走了不少百姓,頓時空了不少。
垂頭不語的馮老大夫忽地擡起頭來,臉上神情透着難言的冷意:“陰陽術士也是人。什麼事情做不到?要是什麼事情都做得到,我們現在還能在府衙門口靜坐?難道還能越過大家跑到外頭,跑到西南十八城去害人不成?”
“朝廷不怪罪?”馮老大夫冷笑一聲,指向陰雲密佈的天空,“天也要怪罪的。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有未離去的百姓見他這副堅持的模樣,忍不住勸道:“馮老大夫,你不要說了,讓趙將軍他們聽到了不好。”
“我馮妙華脾氣雖不好,說的都是實話!”馮老大夫卻彷彿瘋魔了一般,指着不遠處那座隔離的宅院,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大家發現了沒有,出事的都是最先開始裝病的,這難道不是報應?”
居然還有這一茬!不曾離去的百姓眼裡露出了幾分恐懼:裝病裝到最後成了真的!
縱使聽到馮老大夫這話的人不算多,但傳遍整個西南十八城卻也足夠了。
“外頭靜坐的百姓好像又少了不少。”大早上的周太醫一臉的喜色,破天荒的,對吳大人與衛瑤卿豎了豎拇指,“高明!真是高明!原來二位一早就知道他們堅持不了多久了。”
正在喝粥的女孩子擡起頭看向穿的嚴嚴實實裹了厚斗篷的周太醫,半晌之後,忽然笑了:“其實我還真不知道這件事。”
“那大天師您還如此篤定?”周太醫這幾天已經沒有了前兩日的焦慮,笑道,“您就不要謙虛……咦?”
周太醫只覺鼻中一熱,下意識的伸手一摸,觸手的黏膩感讓他立刻叫了起來:“不得了,流鼻血了。”
“等等!”正在喝粥的女孩子卻似是不知道看到了什麼一般忽地放下手中的碗筷大步走了過來。
“拿酒來!”
這副嚴陣以待的樣子看的就是周太醫本人都吃驚不已。
“你做什麼?”他大聲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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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子根本沒有理會他,只接過她那“護衛”倒在碗裡的酒湊到他的鼻間。
“幹什麼……啊呀!”一陣微妙的刺痛感讓周太醫眼前一花,待到回過神來正想破口大罵,卻突然覺得什麼東西在鼻間一動一動的,而後就在他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那東西就落了下來,直直的落到了那碗酒裡。
“這什麼東西?”在一旁目睹了全程的吳大人看着碗裡的東西,露出了幾分難以形容的表情,“這……好生噁心!”
比米粒大一些的黑色小蟲在那碗混了血的白酒裡蠕動。
女孩子手裡抓着那碗酒,指間夾了一塊薄薄的刀片,刀片上還有幾滴血跡,方纔就是這一下抓到了那隻黑色的小蟲。
“好身手!”吳大人朝她豎了豎拇指,方纔那一下真是快很準,他誇罷她,又轉頭看向表情同樣無法形容的周太醫,“你什麼時候吃了這玩意兒進去?”
“是籽蓼青。”女孩子鬆了口氣,彷彿瞬間明白了什麼一般,抓起桌上的那一把籽蓼青扔進酒中,但見那些瓜子大小的“籽蓼青”一下子活了一般在白酒裡開始蠕動。
“真……真是叫人倒胃口。”吳大人扶住眼看快吐出來的周太醫道,“你這老兒居然還吞了下去。”
“是那天嗆進去的。”周太醫說着,看向那些活動的“籽蓼青”奇道,“這怎麼會?”
“這些籽蓼青雖然可做染料但實則是一種靈蠱,前朝劉氏在當年曾經編纂過一本關於‘蠱’的書,上頭有記載過這種類似普通草木一般的蠱,素日裡總是休眠的……”她說着瞟了眼穿的嚴嚴實實的周太醫,“周太醫這兩日借了炭火烤火了吧,遇熱後就醒了,做染料時染的不是活物自然活不下去,接觸到人就不一樣了。它們以人陰陽精氣爲食,所以這兩日,你總是覺得冷。”
周太醫嚇了一跳:“這……這老夫中了這蠱會不會……”
“不會,發現的及時,你又只沾了一粒自然無事,回頭大不了補一補就好了。”女孩子說着向府衙外看去,“要擔心的是那些塗了籽蓼青裝病的人,這個天但凡在火源邊呆了好一會兒的,可能都要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