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蟲豸凝寒掌作冰

遊坦之提了葫蘆,快步而行,回到南京,向阿紫稟報,說已將冰蠶捉到。

阿紫大喜,忙命他將蠶兒養在瓦甕之中,其時正當七月盛暑,天氣本來甚爲火熱,哪知道這冰蠶一養入偏殿,殿中便越來越冷,過不多時,連殿中茶壺、茶碗內的茶水也都結成了冰。這一晚遊坦之在被窩中瑟瑟發抖,凍得無法入睡,心下只想:“這條蠶兒之怪,真是天少有。倘若姑娘要它來吮我的血,就算毒死,也凍死了我。”

阿紫接連捉了好幾條毒蛇、毒蟲,來和相鬥,都是給冰蠶在身旁繞的一個圈子,便即凍斃僵死,給冰蠶吸乾了汁液,接連十日中,沒一條毒蟲能夠抵擋。這日阿紫來到偏殿,說道:“鐵醜,今日咱們要殺這冰蠶了,你伸手到瓦甕中,讓蠶兒只血吧!”

遊坦之這些日子中白天擔憂,晚間發夢,所怕的便是這一刻辰光,到頭來這位姑娘毫不容情終於要他和冰蠶一同犧牲,心下黯然,向阿紫凝望半晌,一言不動。

阿紫只想:“我無意中得到這件異寶,所練面的毒掌功夫,只怕比師父還厲害。”說道:“你伸手入甕吧!”遊坦之淚水涔涔而下,跪下磕頭,說道:“姑娘,你練成毒掌之後,別忘了爲你而死的小人。我姓遊,名坦之,可不是什麼鐵醜。”阿紫微微一笑,說道:“好你叫遊坦之,我記着就是,你對我很忠心,很好,是個挺忠心的奴才!”

遊坦之聽了她幾句稱讚,大感安慰,又磕了兩個頭,說道:“多謝姑娘!”但終不願就束手待斃,當下雙足一挺,倒轉身子,腦袋從**鑽出,左手抓足,右手伸入甕中,心中便想着書中裸僧身旁兩怪邊字中的小箭頭,突然食指尖上微微一癢,一股寒氣優似冰箭,循着手臂,迅速無倫的射入胸膛,遊坦之心中只記着小箭頭所指的方向,那道寒氣果顛真順着心中所想的脈絡,自指而臂,又自胸腹而至頭頂,細線所到之處奇寒徹骨。

阿紫見他做了這個古怪姿勢,大感好笑,過了良久,只仍是這般倒立,不禁詫異起來,走近身去看時,只見那條冰蠶咬住了他食指。冰蠶身透明如水晶,看得見一條血線從冰蠶之口流入,經過蠶身左側,兜了個圈子,又從右側注向口中,流回遊坦之的食指。

又過一陣,見遊坦之的鐵頭上、衣服上、手腳上,都上一層薄薄的白霜,阿紫心想:“這奴才是死了。否則活人身上有熱氣,怎能結霜?”但見冰蠶體內仍有血液流轉,顯然吮血未畢,突然之間,冰蠶身上有絲絲熱氣冒出。

阿紫正驚奇間,嗒的一聲輕響,冰蠶從遊坦之手指上掉了下來。她手中早已拿着一根棍,用力搗下去。她本想冰蠶甚爲靈異,這一棍未怕搗得它死,哪知它跌入甕中之後,肚腹朝天,呆呆蠢蠢的一時翻不轉身。阿紫一棍舂下,冰蠶登時稀爛。

阿紫大喜忙伸手入甕,將冰蠶的漿液血水塞在雙掌掌心,閉目行功,將漿血都吸得乾乾淨淨,這才罷手。

她累半天,一個欠伸,站起身來,只見遊坦之仍是胸袋鑽在雙腿之間的倒豎,會身雪白,結滿了冰霜。她甚是駭異,伸手去摸他身子,觸手奇寒,衣衫也都已冰得僵哽。她是驚訝,又是好笑,傳進室裡,命他將遊坦之拖出去葬了。

室裡帶了幾名契丹兵,將遊坦之屍身放入馬車,拖到城外。阿紫既沒吩咐好好安葬,室內也懶得費心挖坑埋葬,見道旁有條小溪,將屍體丟入溪中,便即回城。

室裡這麼一偷懶,卻救了遊坦之的性命。原來遊坦之手指一被冰蠶咬住,當即以“易筋經”中運功這法,化解毒氣,血液被蠶吸入體內後,又回入他手指血管,將這血,卻已全無效用,只白辛苦了一場。倘若遊坦之已練會易筋以的全部行功法訣,自能將冰蠶的毒質逐步消解,但他只學會一項法門,入而不出。這冰蠶奇毒乃是第上陰寒之質,登時便將他凍僵了。

要是至裡將他埋入土中,即使數百年後,也必未便化,勢必成爲一真殭屍。這時他身入溪水,緩緩流下,十餘里後,小溪轉彎,身子給溪旁的蘆葦攔住了。過不多時,身旁的溪水都結成了冰,成爲一具水晶棺材。溪水不斷衝激洗刷,將他體內寒氣一點一滴的刷下,終於他身外的冰塊慢慢融化。

幸而他頭戴鐵罩。鐵質熱得快,也冷的快,是以鐵罩內外的凝冰最先融化。他給溪水衝得咳嗽了一陣,胸子清醒,便從溪中爬了一來,全身叮叮噹噹的兀自留存着不少冰塊。身子初化爲冰之時,並非全無知覺,只是結在冰中,無法動彈而已。後來終天凍得昏迷了過去,此刻死裡逃生,宛如做了一聲大夢。

他坐在溪邊,想起自己對阿紫忠心耿耿,甘願以身去喂毒蟲,助她練功,但自己死之後,阿紫竟連嘆息也無一聲,他從冰中望出來,眼見她笑逐顏開的取也冰蠶漿血,塗在掌上練功,只是側頭瞧着自己,但覺自己死得有趣,頗爲奇怪,絕無半分忱惜之情。

他又想:“冰蠶具此毒,抵得過千百種毒蟲毒蛇,姑娘吸入掌中之後,她毒當然是練成了。我若回去見她……”突然之間,身子一顫,打個寒噤,心道:“她一見到我,定是拿我來試她的毒。倘若毒掌練成,自然一掌將我打死了。倘若還沒練成,又會叫我捉毒蛇毒毒蟲,直到她練成,能將我一掌打死爲止。左右是個死,我又回去做什麼?”

他站起身來,跳躍幾下,抖去身上的冰塊,尋思:“卻到哪裡去好?”

找喬峰報殺父之仇,那是想也不敢再想了。一時拿不定主意,只在曠野、荒山之中信步遊蕩,摘拾野果,捕捉禽鳥小獸爲食。到第二日旁晚,百無聊賴之際,便取那本梵文將易筋經來,想學着圖中裸僧的姿式照做。

那書在溪水中浸溼了,兀自未乾他小心翼翼的翻動,惟恐弄破了書頁,卻見每一頁上忽然都顯出一個怪僧的圖形,姿式各不相同。分凝思良久,終於明白,書中圖形遇即顯,倒不是菩薩現身救命於是便照第一頁中圖形,依式而爲,更依循怪字中的紅色小箭頭心中存想,隱隱覺得有一條極冷的冰線,在四肢百骸中行走,便如那條冰蠶復活了,在身體內爬行一般。他害怕起來,急忙站直,體內冰吞便消失。

此後兩個時辰之中,他只是想:“鑽進了我體內的冰蠶不知走了沒有?”可是觸不到、摸不着,無影無蹤,終於忍耐不住,又做起古怪姿式來,今依着怪字中的紅色小箭頭存想,過不多時,果然那條冰蠶又在身體內爬行起來。他大叫一聲,心中不再存想,冰蠶便即不知去向,若再想念,冰蠶便又爬行。

冰蠶每爬行一會,全身便說不出的舒服暢快。書中裸僧姿勢甚多,怪字中的小箭頭也是般旋曲折,變化繁複。他依循不同姿式呼召冰蠶,體內急涼急暖,各有不同的舒泰。

如此過得數月,捕捉禽獸之際漸覺手足輕靈,縱躍之遠,奔跑之速,更遠非以前所能。

一日晚間,一頭餓狼出來覓食,向他撲將過來。遊坦之大驚,待欲,發足奔逃,餓狼的利爪已搭上肩頭,露出尖齒,向他咽喉咬來。他驚惶之下,隨說一掌,打在餓狼頭頂上。那餓狼打個滾,扭曲了幾下,就此不動了。遊坦之轉身沈了數丈,見那狼始終不動,心下大奇,拾起塊石頭投去,石中狼身,那狼仍是不動。他驚喜之下,躡足過去一看,那狼竟已死了。他萬萬想不到自己這麼隨手一掌,竟能有如此厲害,將手掌翻來覆去的細看,也不見有何異狀,情不自禁的叫道:“冰蠶的鬼魂真靈!”

他只當冰蠶死後鬼魂鑽入他體內,以致顯此大能,卻不知那純系易筋經之功,再加那冰蠶是世上罕有劇毒之物,這股劇毒的陰被他吸入體內,以易筋經所載的上乘內功修習,內力中便附有極凌厲的陰勁。

這易筋經實是武學中至高無上的寶典,只是修習的法門甚爲不易,須得勘破“我相、人相”,心中不存修習武功之念。但修習此上乘武學之僧侶,定是勇猛精進,以期有成,哪一個不想盡快從修習中得到好處?要“心無所住”,當真是千難萬難。少林寺過去數百年來,修習易筋經的高僧着實不少,但窮年累月的用功,往往一所得,於是衆僧以爲此經並無靈效,當日被阿朱偷盜了去,寺中衆高僧雖然恚怒,卻也不當一件大事。一百多年前,少林寺有個和尚,自幼出家,心魯鈍,瘋瘋顛顛。他師父苦習易筋經不成,怒而坐化。這瘋僧在師父遺體旁拾起經書,嘻嘻哈哈的練了起來,居然成爲一代高手。但他武功何以如此高強,直到圓寂歸西,始終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旁人也均不知是易筋之功。這時遊坦之無心習功,只呼召體內的凍蠶來去出沒,而求好玩嬉戲,不知覺間功力日進,正是走上了當年瘋僧的老路。

此後數日中接連打死了幾頭野獸,自知掌力甚強,膽子也漸漸大了起來,不斷的向南而行,他生的怕只消有一日不去呼召冰蠶的鬼魂,“蠶鬼”便會離已而去,因此每日呼召,不敢間斷。那“蠶鬼”倒也招之即來,極是靈異。

遊坦之漸行漸南,這一日已到了中州河南地界。他自知鐵頭駭人,白天只在芒野已洞樹林中歇宿,一到天黑,纔出來到人家去偷食。其時他身已敏捷異常,始終沒給人發覺。

這一日他在路邊一座小破廟中睡覺,忽聽得腳步聲響,有三人走進廟來。

他忙躲在神龕之後,不敢和人朝相。只聽那三人走上殿來,就地坐倒,唏哩呼嚕的響起東西來。三人東拉西扯的說了些江湖上的閒事,忽然一人問道:“你說喬峰那廝到底躲到了哪裡,怎地一年多來,始終聽不到他點訊息?”

遊坦之一聽得“喬峰”兩字,心中一凜,登時留上了神。只聽另一人道:“這廝作惡多端,做了縮頭烏龜啦,只怕再也找他不到了。”先一人道:“那也未必。他是待機而動,只等有人落了單,他就這麼幹一下子。你倒算算看,聚賢莊大戰之後,他雙殺了多少人?徐長老、譚公譚婆夫婦、趙錢孫、泰山鐵面判官單老英雄全家、天台山智光老和尚、丐幫的馬伕人、白世鏡長老,唉,當真數也數不清了。”

遊坦之聽到“聚賢莊大戰”五字之後,心中痠痛,那人以後話就沒怎麼聽進耳去,過了一會,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喬幫主一向仁義待人,想不到……唉……想不到,這真是劫數使然。咱們走吧。”說着站起身來。

另一人道:“老汪,你說本幫要推新幫主,到底會推誰?”那蒼老的聲音道:“我不知道!推來推去,已推了一個多,總是推不出一個全幫上下都佩服的英雄好漢,唉,大夥兒走着瞧吧。”另一人道:“我知道你的心思,總是盼喬峰那廝再來做咱們幫主。你乘早別發這清秋大夢吧,這話傳到了全舵主耳中,只你性命有點兒難保。”那老注急了,說道:“小畢,這話可是你說的,我幾時說過盼望喬幫主再來當咱們幫主?”小畢冷笑道:“你口口聲聲還是喬幫主長、喬幫主短的,那還不是一心只盼喬峰那廝來當幫主?”老汪怒道:“你再胡說八道,瞧我不揍死你這小雜種。”第三人勸道:“好啦,好啦,大家兄弟,別爲這事吵翻,快去吧,可別遲到了。喬峰怎麼又能來當咱們幫主?他是契丹狗種,大夥兒一見到,就得跟他拼個你死我活。再說大夥兒就算請他來當幫主,他又肯當嗎?”老汪嘆口氣,道:“那也說得是。”說着三人走出廟去。

遊坦之心想:“丐幫要找喬峰,到處找不到,他們又怎知這廝在遼國做了南院大王啦。我這就跟他說去。丐幫人多勢衆,再約上一批中原好漢,或許便能殺得了這惡賊。我跟他們一起去殺喬峰。”想起南京就可見到阿紫,胸口登時便熱烘烘地。

當下躡足從廟中出來,眼見三名丐幫弟子沿着山路徑向西行,便悄悄跟隨在後。這時暮色已深,荒山無人,走出數裡後,來到一個山坳,遠遠望見山谷中生着一個大火堆,遊坦之尋思:“我這鐵頭甚奇,他們到了定要大驚小怪,且躲在草叢中聽聽再說。”鑽入草叢中,慢慢向火堆爬行。爬幾丈,停一停,漸漸爬近,但聽得人聲嘈雜,聚在火堆旁的人數實不少。遊坦之這些時候來苦受折磨,再也不敢粗心大意,越近火堆,爬得越慢,爬到一聲大岩石後,離火堆約有數丈,便不敢再行向前,伏低的身子傾聽。

火堆旁衆一個個站起來說話。遊坦之聽了一會,聽出是丐幫大智分舵的幫衆在此聚會,商議在日後丐幫大會之中,大智分舵要推選何人出任幫主。有人嘛張推宋長老,有人主張推先吳長老。另有一人道:“說到智勇雙全,該推幫的全舵主,只可惜全舵主那給喬峰那廝假公濟私,革退出幫,迴歸本幫的事還家沒辦妥。”又有一人道:“喬峰的奸謀,是我們全舵主首先奮勇揭開的,會舵主有大功於本幫,歸幫的事易辦得很。大會一開,咱們先辦全舵主歸幫的事,再提出全舵主那日所立的大功來,然後推他爲幫主。”

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本人歸幫的事,那是而順理成章的。但衆位兄弟要推我爲幫主,這件事卻不能提,否則的話,別人還道兄弟揭發喬峰那廝的奸謀,乃是出於私心。”一人大聲道:“全舵主,有道是當仁不讓。我瞧本幫那幾位長老,武功雖然了得,但說到智謀,沒一個及得上你。我們對喬峰那廝,是鬥智不鬥力之事,全舵主……”那全舵主道:“施兄弟,我還未正式歸幫,這‘全舵主’三字,也是叫不得的。”

圍在火堆旁的二百餘名乞丐紛紛說道:“宋長老吩咐了的,前你暫時仍任本舵舵主,這‘全舵主’三字,爲什麼叫不得?將你做上幫主,那也不會希罕這‘舵主’的職位了。”“全舵主就算暫且不當幫主,至少也得升爲長老,只盼那時候仍然領本舵。”“對了,就算全舵主當上幫主,也仍然可兼做咱們大智分舵主啊。”

正說得熱鬧,一名幫衆從山坳口快步走來,朗言說道:“啓稟舵主,大理國段王子前來拜訪。”全舵主全冠清當即站起,說道:“大理國段王子?本幫跟大理國素來不打什麼交道啊。”大聲道:“衆位兄弟,大理段家是著名的武林世家,段王子親自過訪,大夥兒一齊迎接。”當即率領幫衆迎到山坳口。

只一位青年公子笑吟吟的站在當地,身後帶着七八名從人。那青年公子正是段譽。兩人拱手見禮,卻是素識,當日在無錫杏子林中曾經會過。全冠清當時不知段譽的身份來歷,此刻想起,那日自己給喬峰驅逐出幫的醜態,都給段譽瞧在眼裡,不禁微感尷尬,但隨即寧定,抱拳說道:“不知段王子過訪,未克遠迎,尚請恕罪。”

段譽笑道:“好說,好說。晚生奉家父之命,有一件事要奉告貴幫,卻是打擾了。”

兩人說幾句客套話,段譽引見了隨同前來的古篤誠、傅思歸、朱丹臣三人。全冠清請段譽到火堆之前的一塊岩石上坐下,幫衆獻上酒來。

段譽接過喝了,說道:“數月之前,家父在中州信陽貴幫故馬副幫主府上,遇上一件奇事,親眼見到貴幫白世鏡長老逝世的經過。此事與貴幫的首腦人物。只是家父了些傷,將養至今始愈,而貴幫諸位長老行蹤無定,未能遇上,家父修下的一通書信,始終無法奉上。數日前悉貴舵要在此聚會,這才命晚生趕來。”說着從袖中抽出一封書信,站趕身來,遞了過去。

會冠清也即站起,雙手接過,說道:“有勞段公子親端送信,段王爺眷愛之情,敝幫上下,盡感大德。”見那信密密固封,幫皮上寫着:“丐幫諸位長老親啓”八個大字,心想自己不便拆閱,又道:“敝幫不久將開大會,諸位老均將與,在下自當將段王爺的大函奉交諸位長老”。段譽道:“如此有勞了,晚生告辭。”

全冠清連忙道謝,送了出去,說道:“敝幫白長老和馬伕人不幸遭奸賊喬峰毒手,當日段王爺目睹這件慘事嗎?”段譽搖頭道:“白長老和觀夫人不是喬大哥害死的,殺害馬副幫主的也另有其人。家父這通書信之中,寫得明明白白,將來全舵主閱信之後,自知詳情。”心想:“這件事情說來話長,你這廝不是好人,不必跟你多說。料你也不敢隱沒我爹爹這封信。”向全冠清一抱拳,說道:“後會有期,不勞遠送了。”

他轉身到山坳口,迎面見兩名丐幫幫衆陪着兩條漢子過來。

那兩名漢子互相使個眼色,走上幾步,向段譽躬身行禮,呈上一張大紅名帖。

段譽接過一看,見帖上寫着四行字道:

“蘇星河奉請天下精通棋藝才俊,於二月初八日駕臨河南擂鼓山天聾弈棋,見到這四行字,精神一振,喜道:“那好得很啊,晚生若無俗務羈身,屆時必到。但不知兩位何以得知晚生能棋?”那兩名漢子臉露喜色,口中咿咿啞啞,大打手勢,原來兩人都是啞巴。段譽看不懂他二人的手勢,微微一笑,問朱丹臣道:“擂鼓山此去不遠吧?”將那帖子交給他。

朱丹臣接過一看,先向那兩名漢子抱拳道:“大理國鎮南王世子,多多拜上聰辯先生,先此致謝,屆時自奉訪。”指指段譽做了幾個手勢,表示允來赴會。

兩名漢子,躬身向段譽行禮,隨即又取出一張名帖,呈給全冠清。

全冠清接過看了,恭恭敬敬的交還,搖手說道:“丐幫大智分舵暫領舵主之職全冠清,拜上擂鼓山聰辯先生,全某棋藝低劣,貽笑大方,不敢赴會,請聰辯先生見諒。”兩名漢子躬身行禮,又向段譽行了一禮,轉身而去。

朱丹臣纔回答段譽:“擂鼓山在嵩縣之南,屈原岡的東北,此去並不甚遠。”

段譽與全冠清別過,出山坳而去,問朱丹臣道:“那聰辯先生蘇星河是什麼人?是中原的圍棋國手嗎?”朱丹臣道:“聰辯先生,就是聾啞先生。”

段譽“啊”了一聲,“聾啞先生”的名字,他在大理時曾聽伯父與父親說起過,知道是中原武林的一位高手耆宿,又聾又啞,但據說武功甚高伯父提到他時,語氣中頗爲敬重。朱丹臣又道:“聾啞先生身有殘疾,卻偏偏要自稱‘聰辨先生’,想來是自以爲心‘聰’,‘筆辯’勝過常人的‘耳聰’、‘舌辯’。”段譽點頭道:“那也有理。”走出幾步後,長長嘆了口氣。

他聽朱丹臣說聾啞先生的“心聰”、“筆辯”,勝於常人的“耳聰。、“舌辯”,不禁想到語嫣的“口述武功”勝過常人的“拳腳兵刃”。

他在無錫和阿朱救出丐幫人衆後,不久包不同,風波惡二人趕來和王語嫣等會合,他五人便要北上尋慕容公。段譽自然想跟隨前去。風波惡感念他口吸蠍毒之德,甚表歡迎。包不同言語之中卻極不客氣,怪責段不該喬裝慕容公子,敗壞他的令名,說到後來,竟露出“你不快滾,我便要打”之意,而王語嫣只是絮絮和風波惡商量到何去尋表哥,對段譽處境之窘迫竟是視而不見。

段譽無可奈何,只得與王語嫣分手,卻也徑向北行,心想:“你們要去河南尋慕容復,我正好要去河南,河南中州不是你慕容家的,你慕容復和包不同去得,我段譽難道便去不得?倘若在道上碰巧再跟你相會,那是天意,你包三先生可不能怪我。”

但上天顯然並無要他與王語嫣立時便邂逅相逢之意。這些時月之中,段譽在河南到處遊蕩,名爲遊山玩水,實則是東張西望,只盼能見到王語嫣的一縷秀髮、一片衣角,至於好山好水,卻半分也沒有入目。

一日,段譽在洛陽白馬寺中,與方丈談論“阿含經”,研討佛說“轉輪聖王有七寶”的故事。段譽於“不長不短、不黑不白、冬則身暖、夏則身涼”的玉女寶大感興味。方丈和尚連連搖頭,說道:“段居士,這是我佛的譬喻,何況佛說七寶皆屬無常……”說到這裡,忽有三來人寺中,卻是傅思尋、古篤誠、朱丹臣。

原來段正淳離了信陽馬家後,又與阮星竹相聚,另行覓地養傷,想到蕭峰被丐幫冤枉害死馬大元,不可不爲他辯白,於是寫了一通書信,命傅思歸等三人送去丐幫。

傅思歸等來到洛陽,在丐幫總舵中見不到丐幫的首腦人物,得知大智分舵在附近聚會,便欲將信送去,卻在酒樓中聽到有說一起一位公子發呆的趣事,形貌舉止與段譽頗爲相似,問明那公子的去向,便尋到白馬寺來。

四人相見,甚是歡喜。段譽道:“我陪你們去送了信,你們快帶去拜見父王。”他得知父親便在河南,自是急欲相見,但這些日子來聽到王語嫣的絲毫訊息,日夜掛心,只盼在丐幫大智分舵這等人物會之處,又得見到王語嫣的玉容仙顏,卻終於所望落空。

朱丹臣見他籲短嘆,還道他是記掛木婉清,此事無可勸慰,心想最好是引他分心,說道:“那聰辯先生廣發帖子,請人去下棋、棋力想必極高。公子爺去見過鎮南王后,不妨去跟這聰辯先生下幾局。”

段譽點頭道:“是啊,枰上黑白,可遣煩憂。只是她雖然熟知天上各門各派的武功,胸中甲兵、包羅萬有,卻不會下棋。聰辯先生這個棋會,她是不會去的了。”

朱丹臣莫名其妙,不知他說的是誰,這一路上老是見他心不在焉,前言不對後語,倒也見得慣了,聽得多了,當下也不詢問。

一行人縱馬向西北方而行。段譽在馬上忽而眉頭深鎖,忽爾點頭微笑,喃喃自語:“佛經有云:‘當思美女,身藏膿血,百年之後,化爲白骨啊。’話雖不錯,但她就算百年之後化爲白骨,那也是美得不得了的白骨啊。”正自想像王語嫣身內骨骼是何等模樣,忽聽得身後馬蹄聲響,兩乘馬疾奔而來。馬鞍上各伏着一人,黑暗之中也看不清是何等樣人。

這兩匹馬似乎不羈勒,直衝向段一行人。傅思歸和古篤誠分別伸手,拉住了一匹奔馬的線繮繩,只見馬背上的乘者一動不動。傅思歸微微一驚,湊近去看時,見那人原來是聾啞先生使者,臉上似笑非笑,卻早已死了。還在片刻之前,這人曾遞了一張請帖給段譽,怎麼好端端地便死了?另一個也是聾啞先生的使者,也是這般面露詭異笑容而死。傅思歸等一見,便知兩人是身中劇毒而斃命,勒馬退開兩步,不敢去碰兩具屍體。

段譽怒道:“丐幫這姓全的舵主好生歹毒,爲何對人下此毒手?跟他理論去。”兜轉馬頭,便要去質問全冠清。

前面黑暗中突然有人發話道:“你這小子知天高地厚,普天下除了星宿老仙的門下,又有誰能有這筆殺人於形的能耐?聾啞老兒乖乖的躲起來做縮頭烏龜,那便罷了,倘若出來現世,星宿老仙決計放他不過。喂,小子,這不干你事,趕快給我走吧。”

朱丹臣低聲道:“公子,這是星宿派的物,跟咱們不相干,走吧。”

段譽尋不着王語嫣,早已百無聊賴,聾啞老人這兩個使者若有性命危,他必定奮勇上前相救,此刻即已死了,也就不想多惹事端,嘆了口氣,說道:“單是聾啞,那也不夠,須得當初便眼睛瞎了,鼻子聞不到香氣,心中不能轉念頭,那才能解脫煩惱。”

他說的是,既然見到了王語嫣。她的聲音笑貌、一舉一動,便即深印在心,縱然又聾又啞,相思之念也已不可斷絕。不料對面那人哈哈大笑,鼓掌叫道:“對,對!你說得有理,該當去戳瞎了他的眼睛,割了他的鼻子,再打得他心中連念頭也不會轉纔是。”

段譽嘆道:“外力摧殘,那是沒有用的。須得自己修行,‘不住色生心,不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生無所住心’,可是若能‘離一切相’,那已是大菩薩了。我輩凡夫俗子,如何能有此修爲?‘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熾盛’,此人生大苦也。”

遊坦之伏在岩石後的草叢之中,見段譽等一行來了又去,隨即聽到前面有人呼喝之聲,便在此時,兩名丐幫弟子快步奔來,向全冠清低聲道:“全舵主,那兩個啞巴不知怎樣給人打死了,下手的人自稱是星宿派什麼‘星宿老仙’的手下。”

全冠清吃了一驚,臉色登時變了。他素聞星宿海星宿老怪之名,此人擅使劇毒,武功亦是奇高,尋思:“他的門人殺了聾啞老人的使者,此事不跟咱們相干,別去招惹的爲是。”便道:“知道了,他們鬼打鬼,別去理會。”

突然之間,身前有人發話道:“你這傢伙胡言亂語,既知我是星宿老仙門下,怎地還敢罵我爲鬼?你活得不耐煩了。”全冠清一驚,情不自禁的退了一步,火光下只見一人直挺挺的站在面前,乃是自己手下一名幫衆,再凝神看時,此人似笑非笑,模樣詭異,身後似乎另行站得有人,喝道:“閣下是誰,裝神弄鬼,幹什麼來了?”

那丐幫弟子身後之人陰森森的道:“好大膽,你又說一個鬼字!老子是星宿老仙的門下。星宿老仙駕臨中原,眼下要用二十條毒蛇,一百條毒蟲。你們丐幫中毒蛇毒蟲向來齊備,快快獻上。星宿老仙瞧在你們恭順擁戴的份上,便放過你們這羣窮叫化兒。否則的話,哼哼,這人便是榜樣。”

砰的一聲,眼前那丐幫弟子突然飛身而,摔在火堆之旁,一動不動,原來早已死去。這丐幫弟子一飛開,露出一個身穿葛衫的矮子,不知他於何時欺近,殺死了這丐幫弟子,躲在他的身後。

全冠清又驚又怒,霎時之間,心中轉過了好幾個念頭:“星宿老怪找到了丐幫頭上,眼前之事,若不屈服,便得一拼。此事雖然兇險,但若我憑他一言威嚇,便即獻上毒蛇毒蟲,幫中兄弟從此便再也瞧我不起。我想做丐幫幫主固然無望,連在幫中立足也不可得,好在星宿老怪並未親來,諒這傢伙孤身一人,也不用懼他。”當即笑吟吟的道:“原來是星宿派的仁兄到了,閣下高姓大名?”

那矮子道:“我法名叫做天狼子。你趕快把毒蛇毒蟲預備好吧。”

全冠清笑道:“閣下要毒蛇毒蟲,那是小事一樁,不必掛懷。”順手從地下提起一隻布袋,說道:“這裡有幾條蛇兒,閣下請看,星宿老仙可合用嗎?”

那矮子天狼聽得全冠清口稱“星宿老仙”,心下已自喜了,又見他神態恭順,心想:“說什麼丐幫是中原第一大幫,一聽到我師父老人家的名頭,立時嚇得骨頭也酥了。我拿了這些毒蛇毒蟲去,師父必定十分歡喜,誇獎我辦事得力。說來說去,還是仗了師父他老人家的威名。”當即伸頭向袋口中張去。

陡然間眼前一黑,這隻布袋已罩到了頭上,天狼大驚之下,急忙揮掌拍擊,卻拍了個空,便在此時臉頰、額頭、後頸同時微微一痛,已被袋中的毒物咬住。天狼子不及去扯落頭上的布袋,狠狠拍出兩掌,拔步狂奔。他頭上套了布袋,目不見物,雙掌使勁亂拍,只覺頭臉各處又接連被咬,惶急之際,只是發足疾奔,驀地裡腳下踏了個空,骨碌碌的從陡坡上滾了下去,撲通一聲,掉入了山下的一條河中,順流而去。

全冠清想殺了他滅口,那知竟會給他逃走,雖然他頭臉爲毒蠍所螫,又摔入河中,多半性命難保,但想星宿派擅使毒物,說不他有解毒之法,在星宿海居住,料來也識水性,倘若此人不死,星宿派得到訊息,必定大舉前來報復。沉吟片刻,說道咱們布巨蟒陣,跟星宿老嶧一拼。難道喬峰一走,咱們丐幫便不能自立,從此聽由旁人欺凌嗎?星宿派擅使劇毒,咱們不能跟他們動兵刃拳腳,順得以毒功毒。”

羣丐轟然稱是,當即四下散開,在炎堆外數丈處成陣勢,各人盤膝坐下。

遊坦之見全冠清用布袋打走了天狼子,“心想這人的布袋之中原來裝有毒物,他們這許多布袋,都裝了毒蛇毒蟲嗎?叫化子會捉蛇蟲,原不希奇。我倘若能將這些布袋去俞來,送去給阿紫姑娘,她定然歡喜得緊。”

眼見羣丐坐下後便默不作聲,每人身旁都有幾隻布袋,有些子極大,其中有物蠕蠕而動,遊坦之只看得心中了毛。這時四下裡寂靜無聲,自己倘若爬開,勢必被羣丐發覺,心想:“他們若袋子套在我頭上,我有鐵罩護頭,倒也不怕,但若將我身子塞在大袋之中,跟那些蛇蟲放在一起那可糟了。”

過了好幾個時辰,始終並無動靜,又過一會,天色漸漸亮了,跟着太陽出來,照得滿山遍野一片明亮。枝頭鳥聲喧鳴之中,忽聽得全清低聲叫道:“來了,大家小心!”他般膝坐在陣外一塊岩石之旁,身旁卻無布袋,手中握着一枝鐵笛。

只聽得四北方絲竹之聲隱隱響起,一羣人緩步過來,絲竹中夾着鐘鼓之聲,倒也悠揚動聽。遊坦之心想:“是娶新娘子嗎?

樂聲漸近,來到十丈開外便即停住,有幾人齊聲說道:“星宿老法駕降臨中原,丐原弟子,快快上來跪接!”話聲一停,咚咚咚咚的擂起鼓來。擂鼓三通,鏜的一下鑼聲,鼓聲止歇,數十人齊聲說道:“恭請星宿老仙弘施大法,降服丐幫的幺魔小丑!”

遊坦之心道:“這倒像道士做法事。”悄悄從岩石後探出半個頭張望,只見西北角上二十餘人一字排開,有的拿着鑼鼓樂器,有的手執長幡錦旗,紅紅綠綠的甚爲悅目,遠遠望去幡旗上繡着“星宿老仙”、“神通廣大”、“法力無邊”、“威震天下”等等字樣。絲竹鑼鼓聲中,一個老翁緩步而出,他身後數十人列成兩排,和他相距數丈,跟隨在後。

那老翁手中搖着一柄鵝毛扇,陽光照在臉上,但他臉色紅潤,滿頭白了,頦下三銀髯,童顏鶴髮,當真便如圖畫中的神仙人物一般。那老翁走到羣丐約莫三丈之處便站定不動,忽地撮脣力吹,發出幾下尖銳之極的聲音,羽扇一撥,將口哨之聲送了出去,坐在地下的羣丐登時便有四人仰天摔倒。

遊坦之大吃一驚:“這星宿老仙果然法力厲害。”

那老翁臉露微笑,“滋”的一聲叫,羽扇揮動便有一外乞丐應聲而倒。那老翁的口哨似地一種無形有質的厲害暗器,片刻之間,丐幫中又倒了六七人。

只聽得老翁身後衆人頌聲大作:“師父功力,震爍古今!這些叫化兒和咱們作對,那真叫做熒火蟲與日月爭光!”“螳臂擋車,自不量力,可笑啊可笑!”“師父你老人家談笑之間,便將一干幺魔小丑置於死地,如此催枯拉朽般大獲全勝,徒兒不但見所未見,真是聞所未聞。”“這是天下從所未有的豐功偉績,若不是師父老人家露了這一手,中原武人還知世上有這等功夫。”一片歌功頌德之聲,洋洋盈耳,絲竹簫管也跟着吹奏。

忽聽得噓溜溜一聲響,全冠清鐵笛就口,吹了起來。遊坦之心想:“他吹笛幹什麼?幫着爲星宿老仙捧場嗎?”忽聽地下籟籟有聲,大布袋中游出幾條五彩斑讕的大蛇,筆直向那老翁游去。老翁身旁一羣弟子驚叫起來:“有蛇,有毒蛇!”“啊喲,不好,來了這許多毒蛇!”“師父,這些毒似是衝着咱們而來。”只見羣丐布袋中紛紛游出毒蛇,有大有小,昂首吐舌,衝向那老翁和羣弟子。衆人更是七張八嘴的亂叫亂嚷。

星宿派衆弟子提起鋼杖,紛紛向蜿蜒而來的毒蛇砸去,只有那老翁神色自若,仍是撮脣作哨,揮扇功敵。全冠清笛聲不歇,羣丐也跟着吶喊助威。

羣蛇越來越多,片刻之間,這一干人身旁竟聚集了數百條,其中有五六長乃是大蟒。幾條巨蟒遊將近去,轉過尾巴,登時捲住了兩人,跟着又有兩人被卷。星宿派羣弟子若拔足奔逃,羣蛇自是追趕不上,但師尊正在迎敵,羣弟子一步也不敢離開,只是舞動兵刃,亂砸亂斬,被他們打死的毒蛇少說已有八張十條,但被毒咬傷的也已有七八人。那些巨蟒更蠣害,皮粗肉厚,被鋼杖砸中了行若無事,身子一卷到人,越收越緊,再也不放。鐵笛聲中,從布袋中游出的巨蟒漸增,一共已有二十七八條。

那老翁見情勢不對,想要退開,去功擊全冠清,兩小蛇猛地躍起,向他臉上咬去。他大聲怒斥:“好大膽!”羽扇揮動,勁風撲出,將兩條小蛇擊落,突覺一件軟物卷向足踝。他知道不妙,飛身而起。只聽得噓溜溜一響笛向聲,四條蟒蛇同時揮起長尾,向他捲了過來。那老翁身在半空,砰砰擊出兩掌,將前面和左邊的兩條蟒蛇擊開,身形一晃,已落在兩丈之外。便在此時,第三條、第四條巨蟒的長尾同時功到。他情急之下,運勁又是一掌擊出,掌風到處,登時將一條巨蟒的腦袋打得稀爛。

蛇羣如湖涌至。那老翁又劈死了三條巨蟒,但腰間和右腿卻已被兩條巨蟒纏住。他遠起內力,大喝一聲,伸指抓破了纏在腰間巨蟒的肚腹,只濺得滿身都是鮮血。豈知蛇性最長,此蟒肚子雖穿,一時卻便,吃痛之下,更猛力纏緊,只箍得那老翁腰骨幾欲折斷。他用力掙了兩掙,跟着又有兩條巨蟒甩了上來,在他身上繞了數匝,連他手臂也繞在其中,令他再也沒法抗拒。遊坦之在草叢中見到這盤驚心動魄的情景,幾乎連氣透不過來。

全冠清心下大喜,見一衆敵人個個巨蟒纏住,除了呻吟怒罵,再無反抗的能爲,便不再吹笛,走前去,笑吟吟的道:“星宿老怪,你星宿派和我丐幫素來河水不犯進水,好端端地幹麼惹到我們頭上來?現今又怎麼說?”

這個童顏鶴髮的老翁,正是中原武林人士對這深惡痛絕的星宿老怪丁春秋。他因星宿派三寶之一的神木王鼎給女弟子阿紫盜去,連派數批弟子出去追捕,甚至連大弟子摘星子也遣了出去。但一次次飛鴿傳書報來,均是十分不利。最後聽說阿紫倚幫幫主喬峰爲靠山,將摘星子傷得半死不活,丁春秋又驚又怒,知道丐幫是中原武林第一大幫,實非易與,又聽到聾啞老人近年來在興湖上出頭露面,頗有作爲,這心腹大患不除,總是放心不下,奪回王鼎之後,正好乘此了結昔年的一樁大事,你是盡率派中弟子,親自東來。

他所練的那門“化功大法”,經常要將毒蛇毒蟲的毒質塗在手掌之上,吸入體內,若是七日不塗,不但功力減退,而且體內蘊積了數十年的毒質不得新毒剋制,不免漸漸發作,爲禍之烈,實是難以形容,那神木王鼎天生有一股特異氣息,再在鼎中燃燒香料,片刻間便能誘引毒蟲到來,方圓十里之內,什麼毒蟲也抵不住這香氣的吸引。丁春秋有了這奇鼎在手,捕捉毒蟲冰費吹灰之力,“化功大法”自是越練越深,越練越精。當年丁春秋有一名得意弟子,得他傳授,修習化功大法,頗有成就,豈知後來自恃能耐,對他居然不甚恭順。丁春秋將他制住後,也不加以刀杖刑罰,只是將他囚禁在一間石屋之中,令他無法捕捉蟲豸加毒,結果體內一片片的撕落,呻吟呼號,四十餘日方死。星宿老怪得意之餘,心中頗爲戒懼,而化功大法也不再傳授任何門人。因此摘星子等人都是不會,阿紫想得此神功,非暗中偷學、盜鼎出走不可。

阿紫工於心計,在師父剛補完毒那天辭師東行,待得星宿老怪發覺神木被盜,已在七天之後,阿紫早已去得遠了。她走的多是偏僻小路,追拿她的衆師兄武功雖比她爲高,智計卻運所不及,給她虛張聲勢、聲東擊西的連使幾個詭計,一一都撇了開去。

星宿老怪所居之地是陰暗湖溼的深谷,毒蛇毒蟲繁殖甚富,神木鼎雖失,要捉些毒蟲來加毒,倒也不是難事,但尋常毒蟲易捉,要像從前這般,每捕到的都是殺奇古怪、珍異厲害的劇毒蟲豸,卻是可遇不可求了。更有一件令他後擔心之事,只怕中原的高手識破了王鼎的來歷,誰都會立之毀去,是以一日不追回,一日便不能安心。

他在陝西境內和一衆弟子相遇。大弟子摘星子幸而尚保全一條性命,卻已武全失,被衆弟子一路上毆打侮辱,虐待得人不像人,二弟師鼻人吼子暫時接領了大師兄的職位,衆弟子見到師父親馬自出,又驚怕又,均想師命不能完成,這場責罰定是難當之極,幸好星宿老怪正在用人之際,將責罰暫且寄下,要各人戴罪立功。

衆人一路上打探丐幫的消息。一來各人生具異相,言語行動無不令人厭憎,誰也不願以消息相告;二來蕭峰到了遼國,官居南院大王,武林中真還少有人知,是以竟然打聽不到半點確訊,連丐幫的總舵移到何處也查究不到。

這一日天狼子無意中聽到丐幫大智分舵聚會的訊息,爲要立功,竟迫不及待孤身闖了來,中了全冠清的暗算。總算他體內本來蘊有毒質,蠍子毒他不死,逃得性命後急忙稟告師父。丁春秋當即趕來,不料空具一身劇毒和深湛武功,竟致巨蟒纏身,動彈不得。

丁春秋不答全冠清的問話冷冷的道:“你們丐幫中有個人叫喬峰,他在哪裡?快叫他來見我。”全冠清心中一動,問道:“閣下要見喬峰,爲了何事?”丁春秋傲然道:“星宿老仙問你的話,你怎地不答?卻來向我問長問短。喬峰呢?”

全冠清見他身子被巨蟒纏住,早已失了抗拒之力,說話卻仍然這般傲慢,如此悍惡之人,當真天下少有,便道:“星宿老怪天下皆聞,哪知道不過是徒負虛名,連幾條小蛇兒也對付不了。今日對不起,我們可要爲天下除一大害了。”

丁春秋微微一笑,說道:“老夫不慎,折在你這些冷血畜生手下,今日魂歸西方極樂,也是命該如此……”

他話未說完,一個被巨蟒纏住了的星宿弟忽然叫道:“丐幫的大英雄,請你放了我出來,會有大大的好處。我師父詭計甚多,你防不勝防。你一個不小心,便着了他的道兒。”全冠清冷冷的道:“放了你有什麼好處?”那人道:“我星宿派共有三件寶物,叫做星宿三寶。只有星宿老怪和我知道收藏的所在。你饒了我性命,待你殺了這星宿老怪之後我自然取出獻上。倘若你將我殺了,這星宿三寶你就永遠得不到了。”

另一名星佰弟子大叫:“大英雄、大英雄,你莫上他的當!星宿三寶之中,有一寶早給人盜去了。你還是放我的好。只有我才忠心,決不騙你。”

霎時之間,星宿派羣弟子紛紛叫嚷起來:“丐幫大英雄,你饒我性命最好,他們都不會對你忠心,只有我死心塌地,爲你效勞。”“大英雄,星宿派本門功夫,我所知最多,我定會一古腦兒的都說了出來,決不會有半點藏私。”“本派人衆來到原中,實有重大圖謀,主要便是爲了對付你們丐幫。衆位大英雄,你們想不想知道詳情?”“咱們在星宿海之旁藏得有無數金銀財室,我知道每一處藏寶的所在。我帶你們去挖掘出來,丐幫的英雄好漢從此不必再討飯了。”這些人七張八嘴,獻媚和效忠之言有若潮涌,有的動之以利,有的企圖引起對方好奇之心,有的更是公然撒謊,荒誕不經。有些弟子已被毒蛇咬傷或已給巨蟒纏得奄奄一息的,也均唯恐落後,上氣不接不下氣的爭相求饒。

羣丐萬想不到量宿派弟子竟如此沒骨氣,既是鄙視,又感好奇,紛紛走近傾聽。全冠清冷冷的道:“你對自己師父出不忠心,又怎能對素無淵源的外人忠心?豈不可笑?”

一名星宿弟子道:“不同,不同,大大的不同。星宿老怪本領低微,我跟着他有什麼出息?對他忠心有何好處?丐是星宿老怪所能比擬?”“是啊,丐幫收容了星宿派的衆弟子,西域和中原羣雄震動,誰不佩服丐幫英雄了得?”“‘英雄’二字,不足以稱衆位高人俠士,須得稱‘大俠’、‘聖人’、‘世人救星’纔是!”“我能言善道,今後周遊四方,爲衆位宣揚德威,丐幫大俠的名望就天下無知聞了。”“呸,丐幫大俠的名頭已天下皆知,何怕要你去多說?‘聖人’、‘世人救星’的稱號,是小人第一個說出來的。他們拾我牙慧,毫無功勞。”

一名丐幫的五袋弟子皺眉道:“你們這批卑鄙小人,叫叫嚷嚷的令人生厭。星宿老怪,你怎地如此沒出息,盡收些無恥之待做弟子?我先送了你的終,再叫這些傢伙一個個追隨於你,老子今日要大開殺戒了!”說着呼的一掌,便向丁春秋擊去。

這一掌勢挾疾風,勁道甚是剛猛,正中丁春秋胸口。那知丁春秋渾若無事,那乞丐卻雙膝一軟,倒在地下,蜷成一團,微微抽搐了兩下,便一動不動了。羣丐大驚,齊叫:“怎麼啦?”便有兩名乞丐伸手去拉他起身。這兩人一碰到他身子,便搖顯幾下,倒了下去。旁邊三名丐幫弟子自然而然的出手相扶,但一碰到這二人,便也跌倒。其餘幫衆無不驚得呆了,不敢再伸手去碰跌倒的同伴。

全冠清喝道:“這老兒身上有毒,大家不可碰他身子,放暗器!”

八九名四五袋弟子同時掏出暗器、鋼鏢、飛刀、袖箭、飛蝗石、紛紛向丁春秋射去。丁春秋一聲大喝,腦袋急轉,滿頭白髮甩了出去,便似一條短短的軟鞭,將十來件暗器反擊出來。但聽得“啊喲”、“啊喲”連聲、六七名丐幫幫衆被暗器擊中。這些暗器也非盡數擊中要害,有的擦破一些肉,但幾名乞丐立時軟癱而死。

全冠清大叫:“退開,退開!”突然呼的一聲,一枝鋼鏢激射而至,卻是丁春秋將頭髮住了鋼鏢,運勁向他射來。全冠清忙手中鐵笛格打,噹的一聲,將鋼鏢擊得遠遠飛了出去。他想這星宿老怪果然厲害,只有驅蟒制其死命,當即將鐵笛湊到口邊,等要吹奏,驀地裡嘴上一麻,登時頭暈目眩,心知不妙,急忙拋下鐵笛,便已咕咚一聲仰天摔倒。羣丐大驚,當即有兩人搶上扶起。全冠清迷迷糊糊的叫道:“我……我中了毒,大……大夥兒……快……快……去”羣丐早已嚇得魂飛魄散,擁着他飛也似的急奔而逃,於滿地屍骸、布袋、毒蛇、再也不敢理會。

遊坦之蹲在草叢這中,驚疑無已,不敢稍動。四下裡一片寂靜,十餘名乞丐都縮成了一圓球,便如是一隻只遇到的敵人的剌蝟,顯然均已斃命。

那些巨蟒不經全冠清再笛聲相催,不會傷人,只是緊緊纏住了丁春秋師徒。星宿派衆人誰都不敢掙扎動彈,惟恐激起蛇兒的兇性,隨口咬將下來。

這麼靜了片刻,有人首先說道:“師父,你老人家神功獨步天下,談笑之間,隨說便將這批萬惡不赦的叫化兒殺得落荒而逃……”他話未說完另一名弟子搶着說道:“師父,你莫聽他放屁,剛纔說那些叫化兒是‘大俠’、‘聖人’的就是他。”又有一名弟子道:“咱們追隨師父這許多年,豈不知師父有通天徹地之能?剛纔跟那些叫化兒胡說八道,全是騙騙他們的,好讓他們不防,以便師父施展無邊法力。”

忽然有人放聲大哭,說道:“師父,師父!弟子該死,弟子胡塗,爲了貪生怕死,竟向敵人投降,此時悔之莫及,寧願死在毒蟒的口下,再也不敢向師父求饒了。”

衆弟子登時省悟:師父最不喜歡旁人文過飾非,只有痛斥自己胡塗該死,將各種各樣罪名亂加在自己頭上,或許方能得到師父開恩饒恕。一霎時間,人人搶着大罵自已,說自己如何居心不良,如何罪該萬死。只將草叢中的遊坦之聽得頭昏腦脹,莫名其妙。

丁春秋暗運勁力,想將纏的身上的三條巨蟒崩斷。但巨蟒身子可伸可縮。丁春秋運力崩斷,蟒身只略加延伸,並不會斷。丁春秋遍體是毒,衣服頭髮上也凝聚劇毒。羣丐向他擊打或發射暗器,盡皆沾毒,他巨蟒皮堅厚韌滑,毒素難以侵入。只得羣弟子還在嘮叨不停,丁春秋怒道:“有誰想得出驅蛇之法,我就饒了他性命。難道你們還不知道我的脾氣?有誰對我有用,我便不加誅殺。你老是胡說八道,更有何用?”

此言一出,羣弟子登時靜了下來。過了一會,有人說道:“只要有人拿個火把向這些蟒蛇身上燒去,這些畜生便逃之夭夭了。”丁春秋罵道:“放你孃的臭屁!這裡曠野之地,前不把村,後不把店,有誰經過?就算有鄉民路過,他們見到這許多毒蛇,嚇得逃走也來及,哪裡還肯拿火把來燒?”跟着別弟子又亂出主意,但每一個主意都是有着邊際,各人所以不停說話。只不過向師父拼命討好,顯得自己確是遵從師命而在努力思索而已。

這樣過良久,有一名弟子給一條巨蟒纏得實在喘不過氣來了,昏亂中張中向那蟒蛇身上咬去。那蟒蛇虼痛,張口向他咽喉反咬,那弟子慘呼一聲,登時斃命。

丁春秋越焦急,倘若被敵人所困。這許芳之間,他定能毒行詭,沒法脫身,偏偏這些蛇兒無知無識,再巧妙的計的策也使到它們身上,只怕這些巨蟒肚餓起來一口將自己吞了下去。

他擔心的事果真便即出現,一條巨蟒久久不聞笛聲肚中卻已餓得厲害,張開大口,咬住了所纏住的一名星宿弟子。那弟子大叫:“師父救我,師父救我!”兩條腿已神被那巨蟒吞入了口中。他身子不住的給吸入巨蟒腹中,先入蛇口慢慢的給吞至腰間,又吞至胸口,他一時未死,高聲慘呼,震動曠野。

衆人均知自己轉眼間便步他塵,無不嚇得心膽裂。有一人見星宿老怪也束手無策,不禁惱恨起來,開口痛罵,說都是受他牽累,自己好端端的在星宿海旁牧羊爲生,卻被他威脅利誘,逼入門下,今日慘死於毒之口,到了陰間,定要向閻羅王狠狠告他一狀。

這人開端一罵,其餘衆弟子也都紛紛喝罵起來。各人平素受盡星宿老怪的荼的毒虐待,無不懷恨在心,是敢怒而吵敢言而已,今日反正是同歸於盡,痛罵一番,也稍泄胸中的怒氣。一人大罵之際,身子動得厲害,激怒了纏住屯他的蟒,一口便咬住了他的肩頭,那人大叫:“啊喲,啊喲!救命,救命!”

遊坦之見這一干人個個給蟒蛇纏住了不得脫身,中心已無所顧忌,從草叢站起身來,眼見此處不是善地,便欲及早離去。

星宿派衆人斗然間見到他頭戴鐵罩的怪狀,都是一驚,隨即有人想起,惟他可以救命,叫道:“大英雄、大俠士,請你拾些枯草,點燃了火,趕走這些蟒蛇,我立即送你……送你一千兩銀子。”又一人道:“一千兩不夠,至少也送一萬兩:“另一人道:“這位先生是仁義士,良心最好不過,必定行俠仗義,何況點火燒蛇,沒有絲毫危險。”頃刻之間頌聲大作,而所許的的重酬,也於轉瞬間加到了一百萬兩黃金。

這些人罵人本領固是一等,而諂諛稱頌之才,更是久經歷練。遊坦之一生中,幾曾聽人叫過自己爲“大英雄”、“大俠士”、“仁人義士”、“當世無雙的好漢”?給他們這般捧上了天去,只覺全身輕飄飄地,宛然便頗有“大英雄”、“大俠士”的氣概,一百萬兩黃金倒也不在意下,只是阿紫姑娘不能親耳聽到衆人對自己的稱頌,實是莫大憾事。

當下撿拾枯草,從身邊摸出摺點燃了,但見到這許許多多形相兇惡的巨蟒,究竟十分害怕,心想莫要惹惱了這些大蛇,連自已也纏在其內,尋思片刻,先撿拾枯枝,燒起了一堆熊熊大火,擋在自己身前,然後拾起一根着了火的枯枝,向離自己最近的一條大蛇投去。他躲在火堆之後,轉身蓄勢,若是這大蛇向自己竄來,那便立時飛奔逃命,什麼“大英雄”、“大俠士”,那也只好暫且不做了。

蟒蛇果然甚是怕火,見火焰燒向身旁,立鬆開纏着的衆人,遊入草叢之中,遊坦之見火功有效,在星宿派諸人歡呼聲中,將一根根着了火的枯枝向蛇羣中投去。羣蛇登時紛紛逃竄,連連長達數丈的巨蟒也抵受不住火焰功逼,鬆開身子,蜿蜒遊走。片刻之間,數百條巨蟒和毒蛇逃得乾乾淨淨。

星宿派利諸弟子大聲頌揚:“師父明見萬里。神機妙算,果然是火功的方法最爲靈驗。”“師父洪福齊天,逢凶化吉!”“全仗師父指揮若定,救了我等的蟻命!”一片頌揚之聲,全是歸功於生宿老怪,對遊坦之放火驅蛇的功勞竟半不句不提。

遊坦之怔怔的站在當地,頗感奇怪,尋思:“片刻之前你們還在大罵師父,這時卻雙大讚起師父來,而我這‘大英雄’、‘大俠士’卻又變成了‘這小子’,那是什麼緣故?”

丁春秋招了招手,道:“鐵頭頭子,你過來,你叫什麼名字?”遊坦之受人欺辱慣了,見對方無禮,也不以忤,道:“我叫遊坦之。”說着便向前走了幾步。丁春秋道:“這些叫化子死了沒有?你去摸摸他們的鼻息,是否還有呼吸。”

遊坦之應道:“是。”府身伸手去探一名乞丐的鼻息,只覺着手涼,那人早已死去多時。他又試另一名乞丐,也是呼吸早停,說道:“都死啦,沒了氣息。”只見星宿派弟子臉上都是一片幸災樂禍的嘲弄之色。他不明所以,又重複了一句:“都死啦,沒了氣息。”卻見衆臉上戲侮的神色漸漸隱去,慢慢變成了詫異,更逐漸變爲驚訝。

丁春秋道:“你每個叫化都去試探一下,看尚有那個能救。”遊坦之道:“是。”將十來個丐幫弟子都試過了,搖頭道:“個個都死了。老先生功力實在厲害。”丁春秋冷笑道:“你抗毒的功夫,卻也厲害得很啊。”遊坦之奇道:“我……什麼……抗毒的功夫?”

他大惑不解,不明白丁春秋這話是什麼意思,更沒想到自己每去探一個乞丐的鼻息,便是到鬼門關去走了一遭,十多名乞丐試將下來,已經厲了十來次生死大險。他自然不知星宿老怪被蟒纏身,無法得脫,全仗他喧小子相救,江湖上傳了出去,不免面目無光,因此巨蟒離去之後,立時便起意殺他滅口。不料遊坦之經過這幾個月來的修習不輟,冰蠶的奇毒已與他體質融合無間,丁春秋沾在羣丐身上的毒質再也害他不得。

丁春秋尋思:“瞧他手上肌膚和說聲音,年紀甚輕,不會有什麼真本領,多半是身上藏得有專克毒物的雄黃珠、辟邪奇香之類寶物,又或是預先服了靈驗的解藥,這纔不受奇毒侵。”便道:“遊兄弟,你過來,我有話說。”

遊坦之雖見他說得誠懇,但親眼看到他連殺羣丐的殘忍狠辣,又叫到他師待間一會兒謅諛,一會兒辱罵,覺得這種人極難對付,還是敬而遠之爲妙,便道:“小人身要事,不能奉陪,告退了。”說着抱拳唱喏。轉身便走。

他走出幾步,突覺身旁一陣微風掠過,兩手腕上一緊,已被人抓住。遊坦之擡頭一看,見抓住他的是星宿弟子中的名大漢。他不知對方有何用意,只見他滿獰笑,顯非好事,心下一驚,叫道:“快放我!”用力一掙。

只聽得頭頂呼的一聲風響,一個龐大的身軀從背後躍過分頭頂,砰一聲,重重撞在對面山壁之上,登時頭骨粉碎,一個頭顱變成了泥漿相似。

遊坦之見這人一撞的力道竟這般猛烈,實是難以相信,一愕之下,纔看清楚便是抓住自己的那個大漢,更是奇怪:“這人好端端地,怎麼突然撞山自盡?莫非發了瘋,”他決計想不到自己一掙之下,一股猛勁將那大漢甩出去撞在山上。

星宿派羣弟子都是“啊”的一聲駭然變色。

丁春秋見他摔死自己弟子這一下手法毛手毛腳,並非上乘功夫,只是膂力異常了得,心想此人天賦神力,武功卻是平平,當下身形一幌,伸掌按上了他的鐵頭。遊坦之猝不及防,登時被壓得跪倒在地,身子一挺,待要重行站直,頭上便如頂了一座萬斤石山一般,再也動不得,當即哀求:“老先生饒命。”

丁春秋聽他出言示饒,更是放心,問道:“你師父是誰?你好大膽子,怎地殺了我的弟子?”遊坦之道:“我……我沒有師父。我決不敢殺死老先生的弟子。”

丁春秋心想不必跟他多言,斃了滅口便是,當下手掌一鬆,待遊坦之站起身來,揮掌向他胸口拍去。遊坦之大驚,忙伸右手,推開來掌。丁春秋這一掌去勢甚緩,遊坦之右掌格出時,正好和他掌心相對。丁春秋正要他如此,掌中所蓄毒質隨着內勁直送過去,這正是他成名數十年的“化功大法”,中掌者或沾劇毒,或內力於頃刻間化盡,或當場立斃,或哀號數月方死,全由施法隨心所欲。丁春秋生來曾以此殺人無數。武林中聽到“化功大法”四字,既厭惡恨憎,復心驚肉跳,段譽的“北冥神功”吸入內功以爲已有,與“化功大法”劇毒化入內功不同,但身受者內力迅速消失,卻無二致,是以往往給人誤認。丁春秋見這鐵差別小子連觸十餘名乞丐居然並不中毒,當即施展出看家本領來。

兩人雙掌相交,遊坦之身一幌,騰騰騰接連退出六七步,要想拿樁站定,終於還是一交坐倒,但對方這一推餘未盡,遊坦之臂部一着地,背脊又即着地,鐵頭又即着地,接連倒翻了三個筋斗,這才止住磕頭,叫道:“老先生饒命。”

丁春秋和他手相交,只覺他內力即強,勁道陰寒,怪異之極,而且蘊有劇毒,強然給自己手摔得狠狽萬分,但以內力和毒勁的比拼而論,並未處下風,何以大叫饒命?難道是故意調侃自己不成?走上幾步,問道:“你要我饒命,出真心,還是假意?”

遊坦之只是磕頭,說道:“小人一片誠心,但求老先生饒了小人性命。”

丁春秋尋思:“此人不知用什麼法子,遇到了什麼機緣,體內積蓄的毒質竟比我還多,實是一件奇寶。我須收羅此人,探聽到他練功的法門,再吸取他身上的毒質,然後將之處死。倘若輕輕易易的把他殺了,豈不可惜?”神掌又按住他鐵頭,潛運內力,說道:“除非你拜我爲師,否則的話,爲什麼要饒你性命?”

遊坦之只覺頭上罩如被火炙,燒得他整個頭臉發燙,心下害怕之極。他自從苦受阿紫折磨後,早已一切逆來順受,什麼是非善惡之分、剛強骨氣之念,早已忘得一乾二淨,但求保住性命,忙道:“師你,弟子游坦之願歸入師你門下,清師父收容。”

丁春秋大喜,蕭然道:“你想拜我爲師,也無不可。但本門規矩甚多,你都能遵守麼?爲師的如有所命,你誠心誠意的服從,決不違抗麼?”遊坦之道:“弟子願遵守規矩,服從師。”丁春秋道:“爲師的便要取你性命,你也甘心就死麼?”遊坦之道:“這個……這個……”丁春秋道:“你想一想明白,甘心便甘心,不甘心便說不甘心。”

遊坦之心道:“你要取我性命,當然是不甘心的。倘若非如此不可,那是逃得了便逃,逃不了的話,就算不甘心,也是是無法可施。”便道:“弟子甘心爲師父而死。”丁春秋哈哈大笑,道:“很好,很好。你將一生經歷,細細說給我聽。”

遊坦之不願向他詳述身世以及這些日子來的諸般遭遇,但說自己是個農家子弟,被遼人打草谷擄去,給頭是戴了鐵罩。丁春秋問他身上毒質的來歷,遊坦之只得吐露如何見到冰蠶和慧淨和尚,如何偷到冰蠶,謊說不小心給葫蘆心的冰吞咬到了手指,以致全身凍僵,冰蠶也就死了,至於阿紫修練毒掌等情,全都略過不提。丁春秋細細般問他冰蠶的模樣情狀,臉不自禁的露出十分豔羨之色。遊坦之尋思:“我若說起那本浸水有圖的怪書,他定會搶了去不還。”丁春秋一再問他練過什麼古怪功夫,他始終堅不吐實。

丁春秋原本不知易筋經的功夫,見他武功十分差勁,只道他練成陰寒內勁,純系冰蠶的神效,心中不住的咒罵:“這樣的神物,竟被這小鬼使神差的吸入了體內,真是可惜。”凝思半晌,問道:“哪個捉到冰蠶的和尚,在南京憫忠寺掛單?”遊坦之道:“正是。”

丁春秋道:“這慧淨和尚說這冰蠶得自崑崙山之巔。很好,那邊既山過一條,當然也有兩條、三條。只是崑崙山方園數千裡,若無熟識路途之人指引,這冰蠶到也不易捕捉。”他親身體驗到了冰蠶的靈效,覺得比之神木鼎更是寶貴得多,心想首要之事,倒是要拿到慧淨,叫他帶路,到崑崙山捉冰蠶去。這和尚是少林僧,本來頗爲棘物,幸好是在南京,那便易辦多。當下命遊坦之行過拜師入門之禮。

星宿派衆門人見師父對他另眼相看,馬屁、高帽,自是隨口大量奉送。適才衆弟子大罵師父、叛逆投敵,丁春秋此刻用人之際,假裝已全盤忘記,這等事在他原是意料之中,倒也不怎生氣。

一行人折而向東北行。遊坦之跟在丁春秋之後,見他大袖飄飄,步履輕便,有若神仙,油然而生敬仰之心:“我拜了這樣一位了不起的師父,真是前生修來的福份。”

星宿派衆人行了三日,這日午後,一行人在大路一座涼亭中喝水休息,忽聽得身後馬蹄聲響,四騎馬從來路疾馳而來。

四乘馬奔近涼亭,當先一匹馬上的乘客叫道:“大哥、二哥,亭子裡有水,咱們喝上幾碗,讓坐騎歇歇力。”說着跳下馬來,走進涼亭,餘下三人也即下馬。這四人見到丁春秋等一行,微微頷頭爲禮,走到清水缸邊,端起瓦碗,在缸中舀水喝。

遊坦之見當先那人一身黑衣,身形瘦小,留兩撇鼠須,神色間甚是剽悍。第二人身穿土黃色袍子,也是瘦骨棱棱,但身材卻高,雙眉斜垂,滿臉病容,大有戾色。第三人穿棗紅色二袍,身形魁梧,方面大耳,頦下厚厚一部花白鬍子,是個富商模樣。最後一人穿鐵青色儒生衣巾,五十上下年紀,眯着一雙眼睛,便似讀書過多,損壞了目力一般,他卻不去喝水,提酒葫蘆自行喝酒。

便在這時,對面路上一僧人大踏步走來,來到涼亭之外,雙手合什,恭恭敬敬的道:”衆位施主,小僧行道渴了,要在亭中歇歇,喝一碗水。”那黑衣漢子笑道:“師父忒也多禮,大家都是過路人,這涼亭又不是我們起的,進來喝水吧。”那僧人道:“啊彌陀佛,多謝了。”走進亭來。

這僧人二十五六歲個紀,濃眉大眼,一個大大的鼻子扁平下塌,容貌頗爲醜陋,僧袍上打了多補釘,卻甚是乾淨。他等那三人喝罷,這才走近清水缸,用瓦碗舀了一碗水,雙手捧住,雙目低垂,恭恭敬敬的說偈道:“佛觀一鉢水,八萬四千蟲,若不持此咒,如食衆生肉。”唸咒道:“●(口奄)縛悉波羅摩尼莎訶。”念罷,端起碗來,就口喝水。

那黑衣人看得奇怪,問道:“小師父你嘰哩咕嚕的念什麼咒?”那僧人道:“小僧唸的是飲水咒。佛說每一碗水中,有八萬四千條小蟲,出家人戒殺,因此要念了飲水咒,這才喝得。”黑衣人哈哈大笑,說道:“這水乾淨得很,一條蟲子也沒有,小師父真會說笑。”那僧人道:“施主有所不知。我輩凡夫看來,水中自然無蟲,但我佛以天眼看水,卻看開水中小蟲成千成萬。”黑衣笑問:“你念了飲水咒之後,將八萬四千條小蟲喝入肚中,那些小蟲便不死了?”那僧人躊躇道:“這……這個……師父倒沒教過。多半小蟲便不死了。”

那黃衣人插口道:“非也,非也!小蟲還是要死的,只不過小師父唸咒之後,八萬四千條小蟲通統往生西天極東世界,小師父喝一碗水,超度了八萬四千條名衆生。功德無量,功德無量!”

那僧人不知他所說是真是假,雙手捧着那碗水呆呆出神,喃喃的道:“一舉超度八萬四千條發表性命?小僧萬萬沒這麼大的法力。”

黃衣人走到他身邊,從他手中接爲瓦碗,向碗中登目凝視,數道:“一、二、三、四、五、六、……、一千、兩千、一萬、兩萬……非也,非也!小師你,那碗中共有八萬三千九十九條小蟲,你數少了下條。”

那僧人道:“南無阿彌陀佛。施主說笑了,施主也是凡夫,怎能有天眼的神通?”黃衣人道:“那麼你有沒有天眼的神通?”那僧道:“小僧自然沒有。”黃衣認道:“非也,非也!我瞧你有天眼通,否則的話,怎地你只瞧了我一眼,便知我是凡夫俗子,不是菩薩下凡?”那僧人向他左看右看,滿臉迷惘之色。

那身穿棗紅袍子的大漢走過接過水碗,交回在那僧人手中,笑道:“師父靖喝水吧!我這個把弟跟你開玩笑,當不得真。”那僧人接過水碗,恭恭敬敬的道:“多謝,多謝。”心中拿不定意,卻不便喝。那大漢道:“我瞧小師父步履矮健,身有武功,請教上下如何稱呼,在那一處寶剎出家?”

小僧人將將水碗放在水缸蓋上,微微躬身,說道:“小僧虛竹,在少林寺出家。”

那黃衣漢子叫道:“妙極,妙極!原來是少林寺的高手,來,來,來!你我比劃比劃!”虛竹連連搖手,說道:“小僧武功低微,如何敢和施主動手?”黃衣人笑道:“好幾天沒打架了,手癢得很,咱們過過招,又不是真打,怕什麼?”虛竹退了兩步,說道:“小僧雖曾練了幾年功夫,只是爲健身之用,打架是打不來的。”黑衣人道:“少林寺和尚個個武功高強。初學武功的和尚,便不準踏出山門一步。小師父既然下得山來,定是一流好後。來,來!咱們說好只拆一百招,誰輸誰贏,毫不相干。”

虛竹雙退了兩步,說道:“施主有所不知,小僧比番下山,並不是武功已窺門,徑只因寺中廣遣弟子各處送信,人手不足,才命小僧勉強湊數。小僧本來攜有十張英雄貼,師父吩咐,送完了這張十貼子,立即回山,千萬不可跟人動武,現下已送完了四張,還有六張在身。施主武功了得,就請收了這張英雄貼吧。”說着從懷中取出一油布包袱,打了開來,拿出一張大紅貼子,恭恭敬敬遞過,說道:“請教施主高姓大名,小僧回好稟告師父。”

那黑衣漢子卻不接貼子,說道:“你又沒跟我打過,怎知我是英雄狗熊?咱們先拆上幾招,我打得贏你,纔有臉收英雄貼啊。”說着踏上兩步,左拳虛幌,右拳便向虛竹打去。拳頭將到虛竹面門,立即收轉,叫道:“快還手!”

那魁梧漢子聽虛竹說到“英雄貼”三字,便留上了神,說道:“四弟,且不忙比武,瞧瞧英雄貼上寫的是什麼。”從虛竹手中接過貼子,見貼上寫道:

“少林寺住持玄慈,合什恭請天下英雄,於九月初九重陽佳節,駕臨嵩山少林寺隨喜,廣結善緣,並睹姑蘇慕容氏,‘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之風範。”

那大漢“啊”的一聲,將貼交給了身旁的儒生,向虛竹道:“少林派召開英雄大會,原來是要跟姑蘇慕容氏爲難,也不用開什麼英雄大會了,我此刻來領教少林派高手的身手便是。”

虛竹又退了兩步,左腳已踏在涼亭之外,說道:“原是風施主。我師父說道,敝寺恭請姑蘇慕容施主駕臨敝寺,決不是膽敢得罪。只是江湖上紛紛會傳言,武林中近年來有不少英雄好漢,喪生在姑蘇慕容氏‘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神功之下。小僧的師伯祖玄悲大師在大理國身戒寺圓寂,不知跟蘇姑慕容氏有沒有干係,敝派自方丈大師以下,個個都是心有所疑,因此上……”

那黑衣漢子搶着道:“這件事嘛,跟我們姑蘇慕容氏既然說不明白,只好手底下見真章。這樣吧,咱兩個今日先打一架,好比做戲之前先打一鑼鼓,說話本之前先一段‘得勝頭回’,熱鬧熱鬧。到了九月初九重陽,風某再到少林寺來,從下面打起,一個個挨次打將上來便是,痛快,痛快!只不過最多打得十七八個,風某就遍體鱗傷,再也打不動了,要跟玄慈老方丈交手,那是萬萬沒有機緣的。可惜,可惜!”說着磨拳擦掌,便要上前動手。

那黃衣人道:“非也,非也。說明白後,便不用打了。四弟,良機莫失,要打架,便不能說明白。”

那魁梧漢子不去睬他,向虛竹道:“在下鄧百川,這位是我二弟公冶乾。”說着向那儒生一指,又指着那黃衣人道:“這位是我三弟包不同,我們都是姑蘇慕容公子和手下。”

虛竹逐一向四人合什行禮,口稱:“鄧施主,公施主……”包不同插口道:“非也,非也。我二哥複姓公冶,你叫他公施主,那就錯之極矣。”虛竹忙道:“得罪,得罪!小僧毫無學問,公冶施主莫怪。包施主……”包不同又插口道:“你又錯了。我雖然姓包,但生平對和尚尼姑是向來不佈施的,因此決能稱我包施主。”虛竹道:“是,是。包三父,風四爺。”包不同道:“你又錯了。我風四弟待會跟你打架,不管誰輸誰贏,你多了一番閱歷,武功必有長進,他可不是向你佈施了嗎?”虛竹道:“是,是。風施主,不過小僧打架是決計不打的。也家人修行爲本,學武爲末,武功長不長進,也沒多大幹系。”

風波惡嘆道:“你對武學瞧得這麼輕,武功多半稀鬆平常,這場架也不必打了。”說着連連搖頭,意興索然。虛竹如釋重負。臉現喜色,說道:“是,是。”

鄧百川道:“虛竹師父,這張英雄貼,我們代我家公子收下了。我家公子於數月之前,便曾來貴寺拜訪,難道他沒來過嗎?”

虛竹道:“沒有來過。方丈大師只盼慕容公子過訪,但久候不至,曾兩次派人去貴府拜訪,卻只說慕容老施卻聽說慕容公過老施主已然歸西,少施主出門去了。方丈大這晌這次又請達摩院首座前往蘇州尊府送信,生怕慕容少施主仍然不在家,只得再江湖上廣撒英雄貼邀請,失禮之處,請四位代爲嚮慕容公說明。明年慕容施主駕臨敝寺,方丈大師還要親謝罪。”

鄧百川道:“小師父不必客氣。會期還大半個,屆時我家公子必來貴寺,拜見方丈大師。”虛竹合什躬身,說道:“慕容公子和各位駕臨少林寺,我們方丈大師十分歡迎。‘拜見’兩字萬萬不敢當。”

風波惡見他迂腐騰騰,全無半分武林中人的豪爽慷慨,和尚雖是和尚,卻全不像名聞天下的“少林和尚”,心下好生不耐,當下不再去理他轉頭向丁春秋等一行打量。見星宿派羣弟子手執兵刃,顯是武林中人,該可從這些人中找幾個對手來打一架。

遊坦之自見風波不惡等四人走入涼亭,便卻縮在師父身後。丁春秋身材高大,遮住了他,鄧進川等四人沒見到他的鐵頭怪相。風波惡見丁春秋童顏鶴髮,仙風道骨,一副世外高人的莫樣,心中隱隱生出敬仰之意,倒也敢貿然上前挑戰,說道:“這位老前輩請了,請問高姓大名。”丁春秋微微一笑,說道:“我姓丁。”

便在此時,忽聽得虛竹“啊”一的聲,叫道:“師叔祖,你老人家也來了。”風波惡回過頭來,只見大道上來了七八個和尚,當先是兩個老僧,其後兩個和尚擡着一副擔架,躺得有人。虛竹快步走出亭去,秘兩個老僧行禮,稟告鄧百鄧百川一行的來歷。

右側那老僧點點頭,走進亭來,向鄧百川等四人問訊爲禮,說道:“老衲玄難。”指着另一老僧道:“這位是我師弟玄痛,有幸得見姑蘇慕容莊上的四位大賢。”

鄧百川等久聞玄難之名,見他滿臉皺紋,雙目神光湛然,忙即還禮。風波惡道:“大師父是少寺達摩院首座,久仰神功了得,今日正好領教。”

玄難微微一笑,說道:“老衲和玄痛師弟奉方丈法諭,前往江南燕子塢慕容施主府上,恭呈請貼,這是敝寺第三次派人前往燕子塢。卻在這裡與四位邂逅相逢,緣法不淺。”說着從懷中取一張大紅貼子來。

鄧百川雙手接過,見封套上寫着“恭呈姑蘇燕子塢慕容施主”十一個大字,料想貼子上的字句必與虛竹送那張貼子相同,說道:“兩位大師父是少林高倍大德,望重武林,竟致親勞大駕,前往敝莊,姑蘇慕容氏面子委實不小。適才這位虛小師父送出英雄貼,我們已收到了,自當儘快稟告敝上。九月初九重陽佳節,敝上慕容公子定能上貴寺拜佛,親向少林諸位高倍致謝,並在天下英雄之前,說明其中種種誤會。”

玄難心道;“你說‘種種誤會’,難道玄悲師兄不是你們慕容氏害死的?”忽聽得身後有人叫道:“啊,師父,就是他。”玄難側過頭來,只見一個奇形怪狀之人手指擔架,在了個白髮老翁耳邊低聲說話。

遊坦之在丁春秋耳邊低聲說話的是:“擔架中那個胖和尚,但是捉到冰蠶的,不知怎地給少林派擡了來。”

丁春秋聽得這胖和尚便是冰蠶的原主,不勝之喜,低聲問道:“你沒弄錯嗎?”遊坦之道:“不會,他叫做慧淨。師父你瞧,他圓鼓鼓的肚子高高凸了起來。”丁春秋見慧淨的大肚子比十月懷胎的女子還大,心想這般大肚子和尚,不論是誰見過一眼之後,確是永遠不會弄錯,向玄難道:“大師父,這個慧淨和尚,是我的朋友,他生了病嗎?”

玄難合什道:“施主高姓大名,不知何識向老衲的師侄?”

丁春秋心道:“這慧淨少林的和尚在一起了,可多了些麻煩。幸好在道上遇到,攔住劫奪,比之到少林寺去擒拿,卻又容易多得。”想到冰蠶的靈異神效,不由得胸口發熱,說道:“在下丁春秋。”

“丁春秋”三字一出口,玄難、玄痛、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六人不約而同“啊”的一聲,臉上都是微微變色。星宿老怪丁春秋惡名播於天下,誰也想不到竟是個這般氣度雍容、風采儼然的人物,更想不到突然會在此處相逢。六人心中立時大起戒備之意。

玄難在剎那之間,便即寧定,說道:“原來是星宿海丁老先生,久仰大名,當真如雷貫耳。”什麼“有幸相逢”的客套話便不說了,心想:“誰遇上了你,那是前世不修。”

丁春秋道:“不敢,少林達摩院首座‘袖裡乾坤’馳名天下,才能夫也是久仰的了。這位慧淨師父,我正在到處找他,在這裡遇上,那是好極了,好極了。”

玄難微微皺眉,說道:“說來慚愧,老衲這個慧淨師侄,只因敝寺失於教誨,多犯清規戒律,一年多前擅自出寺,做下了不少惡事。敝寺方丈師兄派人到處尋訪,好容易纔將他找到,追回寺去。丁老先生曾見過他嗎?”丁春秋道:“原來他不是生病,是給你們打傷了,傷得可歷害嗎?”玄難不答,隔了一會,才道:“他不奉方丈法諭,反而出手傷人。”心想:“他跟你這等邪魔外道結交,又是多破了一條大戒。”

丁春秋道:“我在崑崙山中,花好大力氣,捉到一條冰吞,那是十分有用的東西,卻被這慧淨師侄偷了去。我萬里迢迢的從星宿海來到中原,便是要取回冰蠶……”

他話未說完,慧淨已叫了起來:“我的冰蠶呢?喂,你見到我的冰吞嗎?這冰吞是我辛辛苦苦從崑崙山中找到的……你……你偷了我的嗎?”

自從遊坦之現身呼叫,風波惡的眼興便在鐵面具上骨溜溜的轉個不停,對玄難、丁春秋、慧淨和尚三個的對答全然沒聽在耳裡。他繞着遊坦之轉了幾圈,見那面具造得甚是密合,焊在頭上除不下來,很想伸手去敲敲,又看了一會,說道:“喂,朋友,你好!”

遊坦之道:“我……我好!”他見到風波惡精力瀰漫、躍躍欲動的模樣,心下害怕。風波惡道:“朋友,你這個面具,到底是怎麼攪的?姓風的走遍天下,可從沒見過你這樣的臉面。”遊坦之甚是羞慚,低下頭去,說道:“是,我……我是身不由主……沒法子。”

風波惡聽他說得可憐,怒問:“哪一個如此惡作劇?姓風的倒要會會。”說着斜眼向丁春秋睨去,只是這老者所做的好事。遊坦之忙道:“不……不是我師父。”風惡道:“好端端一個人,套在這樣一隻生鐵面具之中,有甚意思?來,我來給你除去了。”說着從靴筒裡抽出一柄匕首,青光閃閃,顯然鋒銳之極,便要替他將那面具除去。

遊坦之知道面具已和他臉孔及後腦血肉相關,硬要除下,大有性命之虞,忙道:“不,不,使不得!”風波惡道:“你不用害怕,我這把匕首削鐵如泥,我給你削去鐵套,決計傷不到皮肉。”遊坦之叫道:“不,不成的。”風波惡道:“你是怕那個給你戴鐵帽子的人,是不是?下次見到他,就說是我一陣風硬給你除的,你身不由主,叫這惡人來找我好了。”說着抓住的人他左腕。

遊坦之見到他手中匕首寒光凜然,心下大駭,叫道:“師父,師父!”回頭向丁春秋求助。丁春秋站在擔架之旁,正興味盎然瞧道慧淨,對他的呼叫之聲充耳不聞。風波惡提起匕首,便往鐵面具上削去。遊坦之惶急之下,右掌用力揮出,要想推開對方,拍的一聲,正中風波惡左肩。

風波惡全神貫注的要給他削去鐵帽,生怕落手稍有不準,割破了他的頭臉,哪防到他竟會突然出掌。這一掌來勢勁力大得異乎尋常,風波惡一聲悶哼,便向前跌了下去。他左手在地下一撐,一挺便跳了起來,哇的一聲,吐出了一口鮮血。

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三人見遊坦之陡施毒手,把弟吃了個大虧,都是大吃大一驚,見風波惡臉色慘白,三人更是擔心。公冶乾一搭他的腕脈,只覺脈搏跳動急躁頻疾,隱隱有中毒之象,他指着遊坦之罵道:“好小子,星宿老怪的門人,以怨報德,一出手便歹毒手段傷人。”忙從懷中取個小瓶,拔開瓶塞,倒出一顆解毒藥塞入風波惡的口中。

鄧百川和包不同兩人身形晃處,攔在丁春秋遊坦之的身前。包不同左手暗運潛力,五指成爪,便要向遊坦之胸口抓去。鄧百川道:“三弟住手!”包不同蓄勢不發,轉眼瞧着大哥。鄧百川道:“我們姑蘇慕容氏跟星宿派無怨無仇,四弟這番好意,要替他除去面具,何以星宿派出手傷人?倒要請丁老先生指教。”

丁春秋見個新收的門人只一掌,便擊倒了姑蘇慕容氏手下的一名好手,星宿派大顯威風,暗暗得意,而對冰蠶的神效埸是豔羨,微微一笑,說道:“這位風四爺好勇鬥狠,可當真愛管閒事哪。我星宿派門人頭愛戴銅帽鐵帽,不知礙着姑蘇慕容氏什麼事了?”

這時公冶乾已扶着風皮惡坐在地下,只見他全身發顫,牙關相擊,格格直響,便似身冰窖一般,過得片刻,嘴脣也紫了,臉色漸漸由白而青。公冶乾的解毒丸極直靈效,但風皮惡服了下,便如石沉大海,直是無影無蹤。

公冶乾情急之下,伸手探他呼吸,突然間一股冷風吸向掌心,透骨生寒。公冶乾急忙縮手,叫道:“不好,怎地冷得如此厲害?”心想口中噴出來的一口氣都如此寒冷,那麼他身上所中的寒毒更是非同小可,情勢如此危急,已不及分說是非,轉身向丁春秋道:“我把弟中了你弟子的毒手,請賜解藥。”

風波惡所中之毒,乃是遊坦之以易筋經內功逼出來的冰蠶劇毒,別說丁春秋無紫解藥,就是能解,他也如何肯給?他擡起頭來,仰天大笑,叫道:“啊烏陸魯共!啊烏陸魯共!”袍袖一拂,捲起一股疾風。星宿派衆弟子突然一齊奔出涼亭,疾馳而去。

鄧百川等與少林僧衆都覺這股疾風刺眼難當,淚水滾滾而下,睜不開眼睛,暗叫:“不好!”知他袍袖中藏有毒粉,這麼衣袖一拂,便散了出來。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三人不約而同的擋在風波惡身前,只怕對方更下毒手。玄難閉目推出一掌好擊在涼亭的柱上,柱子立斷,半邊涼亭便即傾塌,譁喇喇聲響,屋瓦泥沙傾瀉了下來。衆人待痢睜眼,丁春秋和遊坦之已不知去向。

幾名少林僧叫道:“慧淨呢?慧淨呢?”原來在這混亂之間,慧淨已給丁春秋擄了去,一副擔架罩在一名少林僧的頭上。玄痛怒叫:“追!”飛身追出亭去。鄧百川與包不同跟着追出。玄難左手一揮,帶同衆弟子趕去應援。

公冶乾在坍了半邊的涼亭中照料風皮惡,兀自眼目刺痛,流淚不止。只見風皮惡額頭不住滲出冷汗,頃刻間便凝結成霜。正惶急間,聽得腳步聲響,公冶乾擡頭一看,見鄧百川抱着包不同,快步回來。公乾大吃一驚,叫道:“大哥,三弟也受了傷?”鄧百川道:“又中了那鐵頭人的毒。”跟玄難領少林羣僧也回入涼亭。玄痛伏在虛竹背上,冷得牙關只是格格打戰。玄難和鄧百川、公冶乾面面相覷。

鄧百川道:“那鐵頭人和三弟對了一掌,跟着又和玄痛大師對一拳。想不到……想不到星宿派的寒毒掌竟如厲害。”

玄難從懷裡出一隻小林盒,說道:“敝派的‘六陽正氣丹’頗有●(克寸)治寒毒之功。”打開盒蓋,取出三顆殷紅如血的丹藥,將兩顆交給鄧百川,第三顆給玄痛難服下。

這得一頓飯時分,玄痛等三人寒戰漸止。包不同破口大罵:“這鐵頭人,他……他媽的,那是什麼掌力?”鄧百勸道:“三弟,慢慢罵不遲,你且會下行功。”包不同道:“非也,非也!此刻不罵,等到一命嗚乎之後,便罵不成了。”鄧百川微笑道:“不必擔心,死不了!”說着伸掌貼他後心,“至陽穴”上,以內力助他驅除寒毒。公冶乾和玄難也分別以內力助風波、玄痛驅毒。

玄難、玄痛二人內務深厚,過一會,玄痛吁了口長氣,說道:“好啦!”站起身來,又道:“好厲害!”玄難有心要去助包不同、風波惡驅毒,只是對方並未出言相求,自己毛遂自薦,未免有瞧不起不對方內功之嫌,武林中於這種事情頗有犯忌。

突然之間,玄痛身子晃了兩晃,牙關又格格響了起來,當即坐倒行功,說道:“師……師兄,這寒……寒毒甚……甚是古怪……”玄難忙又運功相助。三人不斷行功,身上的寒毒只好得片刻,跟着便又發作,直折騰到傍晚,每人均已服了三顆“六陽正氣丹”,寒氣竟沒驅除半點。玄難所帶的十顆丹藥已只剩下一顆,當下一分爲三,分給三人服用。包不同堅不肯服,說道:“只怕就再服上一百顆,也……也未必……”

玄難束手無策,說道:“包施主之言不錯,這‘六陽正氣丹’藥不對症,咱們的內功也對付不了這門陰毒。老衲心想,只有去請薛神醫號稱‘閻王敵’任何難症,都是着手回春。大師可知這位神醫住在何處?”玄難道:“薛神醫家住陽之西的柳宗鎮,此去也不甚運。他跟老衲曾有數面之緣,若去求治,諒來不會見拒。”又道:“姑蘇慕容氏名滿天下,薛神醫素來仰慕,得有機緣跟四位英雄交個朋友。他必大爲欣慰。”

包不同道:“非也,非也。薛神醫見我等上門,大爲欣慰只怕不見得。不過武林中人人討厭我家公子的‘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只有薛神醫卻是不怕。日後他有什麼三……兩短,只要去求我家公子‘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他……他的……老命就有救了。”

衆人大笑聲,當即亭。來到前面市鎮,僱了三輛大車,讓三個傷者躺着體養。鄧百川取銀兩,買了幾匹馬讓少林僧乘騎。

一行人行得兩三個時辰,便須亭下來助玄痛等三人抗禦寒毒。到得後來。玄難便也不再避嫌,以少林神功相助包不同和風波惡。此去柳宗鎮雖只數裡,但山道崎嶇,途中又多耽擱,直到第四日傍晚方到。薛神醫家居柳宗鎮北三十餘里的深山之中,幸好他當日在聚賢莊中曾對玄難詳細說過路徑。衆人沒費多大力氣覓路,便到了薛家門前。

玄難見小河邊聳立着白牆黑瓦數間大屋,門前好大一片藥圃,便知是薛神醫的居處。他縱馬近前,望見屋門前掛着兩盞白紙大燈籠。微覺驚訝:“薛家也有治不好的病人麼?”再向前馳數丈,見門楣上打着幾條麻布,門旁插着一面招魂的紙幡,果真是家有喪事。只見紙燈籠上扁扁的兩行黑字:“薛公慕華之喪,享年五十五歲。”玄難大吃一驚:“薛神醫不能自醫,竟爾逝世,那可糟糕之極。”想到故人長逝,從此幽冥異途,心下又不禁傷感。

跟着鄧百川和公冶乾也已策馬到來,兩人齊聲叫道:“啊喲!”

猛聽得門內哭聲響起,乃是婦人之聲:“老爺啊,你醫術如神,那想得到突然會患了急症,撇下我們去了。老爺啊,你雖然號稱‘閻王敵’,可是到來終於敵過閻羅王,只怕你到了陰世,閻羅王跟你算這舊賬,還要大吃苦頭啊。”

不久三輛大車和六名少林僧先後到達。鄧百川跳下馬來,朗聲說道:“少林寺玄難大師率同友輩,有事特來相求薛神醫。”他話聲響若洪鐘,門內哭聲登止。

過了一會,走出一個老人來,作庸僕打扮,臉上眼淚縱橫,兀自抽抽噎噎的哭得十分傷心,●(捶)胸說道:“老爺是昨天下午故世的,你們……你們見他不到了。”

玄難合什問道:“薛先生患什麼病逝世?”那老僕泣道:“也不知是什麼病,突然之間便嚥了氣。他老人家給別人治病,藥到病除,可是……可是他自己……”玄難又問:“薛先生家中還有些什麼人?”那老僕道:“沒有了,什麼人都沒有了。”公冶乾和鄧百川對望了一眼,均覺那老僕說這兩句話時,語氣有點言不由哀,何況剛纔還到婦人的哭聲。玄難嘆道:“生死有命,既是如此,待我們到老友靈前一拜。”那老僕道:“這個……這個……是。”引着衆人,走進大門。

公冶乾落後一步,低聲向鄧百川道:“大哥,我瞧這中間似有蹊蹺,這老僕很有點鬼鬼祟祟。”鄧百川點了點頭,隨着那老僕來到靈堂。

靈堂陳設簡陋,諸物均不齊備,靈牌上寫着“薛公慕華之靈位”,幾個字挺拔有力,顯是飽學之士的手跡,決非那老僕所能寫得出。公冶乾看在眼裡,也不說話。各人在靈位前行過禮。分冶乾轉頭,見天井中竹竿上曬着十幾件衣衫,有婦人的衫子,更有幾件男童女童的小衣服,心想:“薛神醫明明有家眷,怎地那老僕說什麼人都沒有了?

玄難道:“我們運道趕來,求薛先生治病,沒想到薛先生竟已仙逝,令人神傷。天色向晚,今夜要在府上借宿一宵。”那老僕大有難色,道:“這個……這個……嗯,好吧!諸位請在廳上坐一坐,小人去安排做飯。”玄難道:“管家不必太過費心,粗飯素菜,這就是了。”那老僕:“是,是!諸位請坐一坐。”引着從人來到外邊廳上,轉身入內。

過了良久,那老僕始終不來獻茶。玄難心道:“這老僕新遭主喪,難免神魂顛倒。唉,玄痛師弟身中寒毒,卻不知如何是好?”衆人等了幾有半個時辰,那老僕始終影蹤不見。包不同焦躁起來,說道:“我去找口水喝。”虛竹道:“包先生,你請坐着休息。我去幫那老人家燒水。”起身走向內堂。公冶乾要察看孽家動靜,道:“我陪你去。”

兩人向後面走去。薛家房子實不小,前後共有五進,但裡裡外外,竟一個人影也無。兩人找到了廚房之中。連那老僕也已不知去向。

公冶乾知道有異,快步回到廳上,說道:“這屋中情形不對,那薛神醫只怕是假死。”玄難站起來,奇道:“怎麼?”公冶乾道:“大師我想去瞧瞧那口棺木。”奔入靈堂,伸手要去擡那棺材,突然心念一動,縮回雙手,從天井中竹竿上取下一件長衣,墊在手上。風波惡防。”運勁一提棺木,只覺十沉重,裡面裝的決計不是死人,說道:“薛神醫果然是假死。”

風波惡拔出單刀,道:“撬開棺蓋來瞧僕。”公冶乾道:“此人號稱神醫,定然擅用毒藥,四弟,可要小心了。”風波惡道:“我理會得。”將單刀刀尖皇入棺蓋逢中,向上扳動,只聽得軋軋聲響,棺蓋慢慢掀起。,風波惡閉住呼吸,生怕棺中飄出毒粉。

包不同縱到天井之中,抓起在桂樹下啄食蟲豸的兩隻母雞,回入靈堂,一揚手,將兩隻母雞擲出,橫掠棺材而過。兩隻母格格大叫,落在靈座之前,又向天井奔出,但只走得幾步,突然間翻琿身子,雙腳伸了幾下,便即不動而斃。這時廊下一陣寒風吹過,兩隻死雞身上的羽毛紛紛飛落,隨風而舞。衆人一見,列不駭然。兩隻母雞剛中毒而死,身上羽毛便即脫落,可見毒性之烈。一時誰也不敢走近棺旁。

玄難道:“鄧施主,那地什麼緣故?薛神醫具是詐死不成?”說着縱身而起,左手攀在橫樑之上,向棺中遙望,只見棺中裝滿了石塊,石塊中放着一隻大碗,碗中盛滿了清水。這碗清水,自然便是毒藥了。玄難搖了搖頭,飄身而下,說道:“薛施主就算不肯治傷,也用着佈置下這等毒辣的機關,來陷害咱們。少林派和他無怨無仇,這等作爲,不太無理麼?難道……難道……”他連說了兩次“難道”,住口不言了,心中所想的是:“難道他和姑蘇慕容氏有甚深仇大怨不成?”

包不同道:“你不用胡亂猜想,慕容公子和薛神醫從來不識,更無怨仇。倘若有什麼樑子,我們身上所受的痛禁便強十倍,也決不會低聲下氣的來向仇人求治。你當姓包的、姓風的是這等膿包貨色麼?”玄難合什道:“包施主說的是,是老僧胡猜的不對了。”他是有道高僧,心中既曾如此想過,雖然口裡並未說出,卻也自承其非。

鄧百川道:“此處毒氣極盛,不宜多耽,咱們到前廳坐地。”當下衆人來到前廳,各抒已見,都猜不透薛神醫裝假死而佈下陷阱的原因。包不同道:“這薛神醫如此可惡,咱們一把火將他的鬼窩兒燒了。”鄧百川道:“使不得,說什麼薛先生總是少林派的朋友,衝着玄難大師的金面,可不能胡來。”

這時天色已然全黑,廳上也不掌燈,各人又飢又渴,卻均不敢動用宅子在的一茶一水。玄難道:“咱們還是出去到左近農家去討茶做飯。鄧施主以爲怎樣?”鄧百川道:“是。不過三裡地之內,最好別飲水吃東西。這位薛先生極工心計,決不會只佈置一口棺材就此了事,衆位大師倘若受了牽累,我們可萬分過意不去了。”他和公冶乾等雖明真正原委,但料想慕容家“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名頭太大,江湖上結下了許多沒來由的冤家,多半是薛神醫有什麼親友被害,將這筆賬記在姑蘇慕容氏的頭上了。

衆人站起身來,走向大門,突然之間西角上亮光一閃,跟着一條色火焰散了開來,隨即變成綠色,猶如滿天花雨,紛紛墮下,瑰麗變幻,好看之極。風波惡道:“咦,是誰在放煙花?”這時既非元宵,亦不是中秋,怎地會有人放煙花?過不多時,又有一個橙黃色的煙花升空,便如千百個流星,相互撞擊。

公冶乾心念一動,說道:“這不是煙花,是敵人大舉來襲的訊號。”風波惡大叫:“妙極,妙極,妙極!打個痛快!”

鄧百川道:“三弟、四弟,你們到廳裡耽着,我擋前,二弟擋後。玄難大師,此事跟少林派顯然並不相干,請衆位作壁上觀便了,只須兩不相助,慕容氏便深感大德。”

玄難道:“鄧施主說哪話來?來襲的敵人若與諸位另有仇怨,這中間的是非曲直,我們也得秉公論斷,不能讓他們乘之危,倚多取勝。倘若是薛神醫一夥,這些人暗布陷阱,橫加毒害,你我敵愾同仇,豈有袖手旁觀之理?衆比丘,預備迎敵!”慧方、虛竹等少林僧齊聲答應。玄痛道:“鄧施主,我和你兩位師弟以病相憐,自當攜手抗敵。”

說話之間,又有兩個煙花沖天而起,這次卻更加近了。再隔一會,又出現了兩人煙花,前後共放了六個煙花。每個煙花的顏色形狀各不相同,有的似是一枝大筆,的四四方方,像是一雙棋盤,有的似是柄斧頭,有的卻似是一朵極大的牡丹。此後天空便一片漆黑。

玄難發下號令,命六名少林弟子守在屋子四周。但過了良久,不聽到有敵人的動靜。

各人屏息凝神,又過了一頓飯時分,忽聽得東邊有個女子的聲音唱道:“柳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污紅綃。長門自是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歌聲柔媚婉轉,幽婉悽切。

那聲音唱完一曲,立時轉作男聲,說道:“啊喲卿家,寡人久未見你,甚是思念,這才賜卿一斛珍珠,卿家收下了吧。”那人說完,又轉女聲道:“陛下有楊妃爲伴,連時朝也廢了,幾時又將我這薄命女子放在心上,喂呀……”說到這裡,竟哭了起來。

虛竹等少林僧不熟世務,不知那人忽男忽女,以搗什麼鬼,只是得心下勝悽楚。鄧百川等卻知那人在扮演唐明皇和梅妃的故事,忽而串梅妃,忽而串唐明皇,聲音口吻,唯肖唯妙,在這當口忽然來了這樣一個伶人,人人心下嘀咕,不知此人是何用意。

只那人又道:“妃子不必啼哭,快快擺設酒宴,妃子吹笛,寡人爲你親唱一曲,以解妃子煩惱。”那人跟着轉作女聲,說道:“賤妾日夕以眼淚洗面,只盼再見君王一面,今日得見,賤妾死也瞑目了,別喂呀呃,呃……”

包不同大聲道:“孤王安祿山是也!兀那唐皇李隆基,你這胡塗皇帝,快快把楊玉環交了出來!”

外面那人哭聲立止,“啊”的一聲呼叫,似乎大吃一驚。

頃刻之間,四下裡又是萬籟無聲。

(第二十九回完)

--------------------------------------------------------------

短斧客捧了幾把幹糖和泥土放入石臼,提起一個大石杵,向臼中搗落,砰的一下,砰的又是一下。

第十七章 今日意第四十一章 燕雲十八飛騎 奔騰如虎風煙舉第四章 崖高人遠第三十八章 糊塗醉 情長計短第三十九章 解不了 名繮系嗔貪第十九章 雖萬千人吾往矣第四十七章 爲誰開 茶花滿路第十六章 昔時因第十八章 胡漢恩仇 須傾英雄淚釋名釋名第三十八章 糊塗醉 情長計短附錄 陳世驤先生書函第四十章 卻試問 幾時把癡心第十七章 今日意第十四章 劇飲千杯男兒事第四十二章 老魔小丑 豈堪一擊 勝之不武第三十二章 且自逍遙沒誰管第三十四章 風驟緊 縹緲峰頭雲亂第五章 微步轂紋生第三十七章 同一笑 到頭萬事俱空第二十一章 千里茫茫若夢第三十七章 同一笑 到頭萬事俱空第三十七章 同一笑 到頭萬事俱空第三十七章 同一笑 到頭萬事俱空第八章 虎嘯龍吟第四十八章 王孫落魄 怎生消得 楊枝玉露第十二章 從此醉第四十二章 老魔小丑 豈堪一擊 勝之不武第三十六章 夢裡真 真語真幻第十九章 雖萬千人吾往矣第二十六章 赤手屠熊搏虎第十五章 杏子林中 商略平生義第十七章 今日意第三十五章 紅顏彈指老 剎那芳華第四十七章 爲誰開 茶花滿路第三十二章 且自逍遙沒誰管第一章 青衫磊落險峰行第十一章 向來癡第十二章 從此醉第三十九章 解不了 名繮系嗔貪第四十七章 爲誰開 茶花滿路第五十章 教單于折箭 六軍辟易 奮英雄怒釋名第十章 劍氣碧煙橫第四章 崖高人遠第四章 崖高人遠第四十四章 念枉求美眷 良緣安在第十九章 雖萬千人吾往矣第三十八章 糊塗醉 情長計短第五章 微步轂紋生第四章 崖高人遠第三十七章 同一笑 到頭萬事俱空第二十七章 金戈蕩寇鏖兵第七章 無計悔多情第二十九章 蟲豸凝寒掌作冰第二十二章 雙眸粲粲如星第二十一章 千里茫茫若夢第十六章 昔時因第十四章 劇飲千杯男兒事第二十八章 草木殘生顱鑄鐵第三十七章 同一笑 到頭萬事俱空第三十六章 夢裡真 真語真幻第十三章 水榭聽香 指點羣豪戲第二十一章 千里茫茫若夢第十二章 從此醉第四十章 卻試問 幾時把癡心第二十一章 千里茫茫若夢第十二章 從此醉第五十章 教單于折箭 六軍辟易 奮英雄怒第十四章 劇飲千杯男兒事第三十七章 同一笑 到頭萬事俱空第三章 馬疾香幽釋名第四十六章 酒罷問君三語第二十三章 塞上牛羊空許約第七章 無計悔多情第三十七章 同一笑 到頭萬事俱空第二十七章 金戈蕩寇鏖兵第三十五章 紅顏彈指老 剎那芳華第四十七章 爲誰開 茶花滿路第四十三章 王霸雄圖 血海深恨 盡歸塵土第六章 誰家子弟誰家院第十章 劍氣碧煙橫第三十七章 同一笑 到頭萬事俱空第四十七章 爲誰開 茶花滿路第四十八章 王孫落魄 怎生消得 楊枝玉露第三十五章 紅顏彈指老 剎那芳華第十三章 水榭聽香 指點羣豪戲第四十九章 敝屣榮華 浮雲生死 此身何懼第九章 換巢鸞鳳第十三章 水榭聽香 指點羣豪戲第二十七章 金戈蕩寇鏖兵第二十八章 草木殘生顱鑄鐵第三十八章 糊塗醉 情長計短第四十九章 敝屣榮華 浮雲生死 此身何懼第一章 青衫磊落險峰行第三十九章 解不了 名繮系嗔貪第三十四章 風驟緊 縹緲峰頭雲亂
第十七章 今日意第四十一章 燕雲十八飛騎 奔騰如虎風煙舉第四章 崖高人遠第三十八章 糊塗醉 情長計短第三十九章 解不了 名繮系嗔貪第十九章 雖萬千人吾往矣第四十七章 爲誰開 茶花滿路第十六章 昔時因第十八章 胡漢恩仇 須傾英雄淚釋名釋名第三十八章 糊塗醉 情長計短附錄 陳世驤先生書函第四十章 卻試問 幾時把癡心第十七章 今日意第十四章 劇飲千杯男兒事第四十二章 老魔小丑 豈堪一擊 勝之不武第三十二章 且自逍遙沒誰管第三十四章 風驟緊 縹緲峰頭雲亂第五章 微步轂紋生第三十七章 同一笑 到頭萬事俱空第二十一章 千里茫茫若夢第三十七章 同一笑 到頭萬事俱空第三十七章 同一笑 到頭萬事俱空第三十七章 同一笑 到頭萬事俱空第八章 虎嘯龍吟第四十八章 王孫落魄 怎生消得 楊枝玉露第十二章 從此醉第四十二章 老魔小丑 豈堪一擊 勝之不武第三十六章 夢裡真 真語真幻第十九章 雖萬千人吾往矣第二十六章 赤手屠熊搏虎第十五章 杏子林中 商略平生義第十七章 今日意第三十五章 紅顏彈指老 剎那芳華第四十七章 爲誰開 茶花滿路第三十二章 且自逍遙沒誰管第一章 青衫磊落險峰行第十一章 向來癡第十二章 從此醉第三十九章 解不了 名繮系嗔貪第四十七章 爲誰開 茶花滿路第五十章 教單于折箭 六軍辟易 奮英雄怒釋名第十章 劍氣碧煙橫第四章 崖高人遠第四章 崖高人遠第四十四章 念枉求美眷 良緣安在第十九章 雖萬千人吾往矣第三十八章 糊塗醉 情長計短第五章 微步轂紋生第四章 崖高人遠第三十七章 同一笑 到頭萬事俱空第二十七章 金戈蕩寇鏖兵第七章 無計悔多情第二十九章 蟲豸凝寒掌作冰第二十二章 雙眸粲粲如星第二十一章 千里茫茫若夢第十六章 昔時因第十四章 劇飲千杯男兒事第二十八章 草木殘生顱鑄鐵第三十七章 同一笑 到頭萬事俱空第三十六章 夢裡真 真語真幻第十三章 水榭聽香 指點羣豪戲第二十一章 千里茫茫若夢第十二章 從此醉第四十章 卻試問 幾時把癡心第二十一章 千里茫茫若夢第十二章 從此醉第五十章 教單于折箭 六軍辟易 奮英雄怒第十四章 劇飲千杯男兒事第三十七章 同一笑 到頭萬事俱空第三章 馬疾香幽釋名第四十六章 酒罷問君三語第二十三章 塞上牛羊空許約第七章 無計悔多情第三十七章 同一笑 到頭萬事俱空第二十七章 金戈蕩寇鏖兵第三十五章 紅顏彈指老 剎那芳華第四十七章 爲誰開 茶花滿路第四十三章 王霸雄圖 血海深恨 盡歸塵土第六章 誰家子弟誰家院第十章 劍氣碧煙橫第三十七章 同一笑 到頭萬事俱空第四十七章 爲誰開 茶花滿路第四十八章 王孫落魄 怎生消得 楊枝玉露第三十五章 紅顏彈指老 剎那芳華第十三章 水榭聽香 指點羣豪戲第四十九章 敝屣榮華 浮雲生死 此身何懼第九章 換巢鸞鳳第十三章 水榭聽香 指點羣豪戲第二十七章 金戈蕩寇鏖兵第二十八章 草木殘生顱鑄鐵第三十八章 糊塗醉 情長計短第四十九章 敝屣榮華 浮雲生死 此身何懼第一章 青衫磊落險峰行第三十九章 解不了 名繮系嗔貪第三十四章 風驟緊 縹緲峰頭雲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