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酒罷問君三語

巴天石、朱丹臣等次晨起身,不見了段譽,到王語嫣房門口叫了幾聲,不聞答應,見房門虛掩,敲了幾下,便即推開,房中空空無人。巴朱二人連聲叫苦。朱丹臣道:“咱們這位小王子便和王爺一模一樣,到處留情,定然和王姑娘半夜裡偷偷溜掉,不知去向。”巴天石點頭道:“小王子風流瀟灑,是個不愛江山愛美人的人物。他鐘情於王姑娘,那是有目共睹之事,要他做西夏駙馬……唉,這位小王子不大聽話,當年皇上和王爺要他練武,他說什麼也不練,逼得急了,就一走了之。”朱丹臣道:“咱們只有分頭去追,苦苦相勸。”巴天石雙手一攤,唯有苦笑。

朱丹臣又道:“巴兄,想當年王爺命小弟出來追趕小王子,好容易找到了,哪知道小王子……”說到這裡,放低聲音:“小王子迷上了這位木婉清姑娘,兩個人竟半夜裡偷偷溜將出去,總算小弟運氣不錯,早將守在前面道上,這才能交差。”巴天石一拍大腿,說道:“唉,朱賢弟,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既有此經歷,怎地又來重蹈覆轍?咱哥兒倆該當輪班守夜,緊緊看住他纔是啊。”朱丹臣嘆了口氣,說道:“我只道他瞧在蕭大俠與虛竹先生義氣的份上,總不會撇手便走,哪知道……哪知道他……”下面這“重色輕友”四個字的評語,一來以下犯上,不便出口,二來段譽和他交情甚好,卻也不忍不出。

兩人無法可施,只得去告知蕭峰和虛竹。各人分頭出去找尋,整整找了一天,半點頭緒也無。

傍晚時分,衆人聚在段譽的空房中紛紛議論。正發愁間,西夏國禮部一位主事來到賓館,會見天石,說道次日八月十五晚上,皇上在西華宮設宴,款待各地前來求親的佳客,請大理國段王子務必光臨。巴天石有苦難言,只得唯唯稱是。

那主事受過巴天石的賄賂,神態間十分親熱,告辭之時,巴天石送到門口。那主事附耳悄悄說道:“巴司空,我透個消息給你。明兒晚皇上賜宴,席上便要審察各位佳客的才貌舉止,宴會之後,說不定還有什麼射箭比武之類的玩意兒,讓各位佳客一比高下。到底誰做駙馬,得配我們的公主娘娘,這是一個大關鍵。段王子可須小心在意了。”巴天石作揖稱謝,從袖中又取出一大錠黃金,塞在他手裡。

巴天石回入賓館,將情由向衆人說了,嘆:“鎮南王千叮萬囑,務必要小王子將公主娶了回去,咱兄弟倆有虧職守,實在是無面目去見王爺了。”

竹劍突然抿嘴一笑,說道:“巴王爺,小婢子說一句話成不成?”巴天石道:“姊姊請說。”竹劍笑道:“段公子的父王要他娶西夏公主,只不過是想結這頭親事,西夏、大理成爲婚姻之國,互相有個照慶,是不是?”巴天石道:“不錯。”菊劍:“至於這位西夏公主是美如西施,還是醜勝無鹽,這位做公公的段王爺,卻也不放在心上了,是麼?”巴天石道:“人家公主之尊,就算沒有沉魚落雁之容,中人之姿總是有的。”梅劍:“我們姊妹倒有一個主意,只要能把公主娶到大理,是否能及時找到段王子,倒也無關大局。”蘭劍笑道:“段公子和王姑娘在江湖上玩厭了,過得一年半載,兩年三年,終究會回大理去,那時再和公主洞房花燭,也自不遲。

巴天石和朱丹臣又驚又喜,齊聲道:“小王子不在,怎麼又能把西夏公主娶回大理?四位姑娘有此妙計,願聞其詳。”

梅劍:“這位木姑娘穿上了男裝,扮成一位俊書生,豈不比段公子美得多了?請她去赴明日之宴,席上便有千百位少年英雄,哪一個有她這般英俊瀟灑?”蘭劍:“木姑娘是段公子的親妹子,代哥哥去娶了嫂子,替國家立下大功,討得爹爹的歡心,豈不是一舉數得?”竹劍:“木姑娘挑上了駙馬,拜堂成親總還有若干時日,那時想來該可找到段公子了。”菊劍:“就算那時段公子仍不現身,木姑娘代他拜堂,卻又如何?”說着伸手按住了嘴巴,四姊妹一齊吃吃笑了起來。

四人一般的心思,一般的口音,四人說話,實和一人說話沒有分別。

巴朱二人面面相覷,均覺這計策過於大膽,若被西夏國瞧破,親家結不成,反而成了冤家,西夏皇帝要是一怒發兵,這禍可就闖得大了。

梅劍猜中兩人心思,說道:“其實段公子有蕭大俠這位義兄,本來無須拉擾西夏,只不過鎮南王有命,不得不從罷了。當真萬一有什麼變故,蕭大俠是大遼南院大王,手握雄兵數十萬,只須居間說幾句好話,便能阻止西夏向大理尋釁生事。”

蕭峰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巴天石是大理國司空,執掌政事,蕭峰能作爲大理國的強援,此節他自早在算中,只是自己不便提出,見梅劍說了這番話後,蕭峰這麼一點頭,便知此事已穩若泰山,最多求親不成,於國家卻決無大患,尋思:“這四個小姑娘的計謀,似乎直如兒戲,但除此之外,卻也更無良策,只不知木姑娘是否肯冒這個險?”說道:“四位姑娘此議確是妙計,但行事之際實在太過兇險,萬一露出破綻,木姑娘有被擒之虞。何況天下才俊雲集,木姑娘人品自是一等一的了,但如較量武功,要技壓羣雄,卻是難有把握。”

衆人眼光都望向木婉清,要瞧他是作何主意。

木婉清道:“巴司空,你也不用激我,我這個哥哥,我這個哥哥……”說我兩句“我這個哥哥”,突然眼淚奪眶而出,想到段譽和王語嫣私下離去,便如當年和自己深夜攜手同行一般,倘若他不是自己兄長,料想他亦不會變心,如今他和旁人卿卿我我,活快猶似神仙,自己卻在這裡冷冷清清,大理國臣工反而要自己代他娶妻。她想到悲憤處,倏地一伸手,掀翻了面前的桌子,登時茶壺、榮杯,乒乒乓乓的碎成一地,一躍而起,出了房門。

衆人相顧愕然,都覺十分掃興。巴天石歉然:“這是我的不是了,倘若善言以求,木姑娘最多不過不答允,可是我出言相激,這卻惹不她生氣了。”朱丹臣搖頭:“木姑娘生氣,決不是爲了巴兄這幾句話,那是另有原因的。唉,一言難盡!”

次日衆人又分頭去尋段譽,但見街市之上,服飾錦鏽的少年子弟穿插來去,料想大料是要去赴皇宮中秋之宴的,偶而也見到有人相罵毆鬥,看來吐蕃國的衆武士還在盡力爲小王子清除敵手。到於段譽和王語嫣,自然影蹤不見。

傍晚時分,衆人先後回到賓館。蕭峰道:“三弟既已離去,咱們大家也都走了吧,不管是誰做駙馬,都跟咱們毫不相干。”巴天石道:“蕭大俠說的是,咱們免得見到旁人做了駙馬,心中有氣。”

鍾靈忽道:“朱先生,你娶了妻子沒有?段公子不願做駙馬,你爲什麼不去做?你娶了西夏公主,不也有助於大理麼?”朱丹臣笑道:“姑娘取笑了,晚生早已有妻有妾,有兒有女。”鍾靈伸了伸舌頭。朱丹臣又道:“可惜姑娘的相貌太嬌,臉上又有灑窩,不像男子,否則由你出馬,替你哥哥去娶西夏2以主……”鍾靈:“什麼?替我哥哥?”朱丹臣知道失言,心想:“你是鎮南王的私生女兒,此事未曾公開,不便亂說。”忙:“我說是替小王子辦成這件大事……”

忽聽得門外一人道:“巴司空,朱先生,咱們這就去了吧。”門簾一掀,進來一個英氣勃勃的俊雅少年,正是穿了書生衣巾的木婉清。

衆人又驚又喜,都:“怎麼?木姑娘肯去了?”木婉清道:“在下姓段名譽,乃大理國鎮南王世子,諸位言語之間,可得檢點一二。”聲音清郎,雖然雌音難免,但少年人語音尖銳,亦不足爲奇。衆人見她學得甚像,都哈哈大笑起來。

原來木婉清發了一陣脾氣,回到房中哭了一場,左思右想,覺得得罪了這許多人,很是過意不去,再覺冒充段譽去西夏娶公主,此事倒也好玩得緊,內心又隱隱覺得:“你想和王姑娘雙宿雙飛,過快活日子,我偏偏跟你娶一個公主娘娘來,整日價打打鬧鬧,教你多些煩惱。”又憶及初進大理城時,段譽的父母爲人醋海興波,相見時異常尷尬,段譽若有一個明媒正娶的公主娘娘作正室,段譽便做不成他的夫人,自己不能嫁給段譽,那是無法可想,可也不能讓這個嬌滴滴的王姑娘快快活活的做他妻子。她越想越得意,便挺身而出,願出冒充段譽。

巴天石等精神一振,忙即籌備諸事。巴天石心想,那禮部侍郎來過賓館,曾見過段譽,於是取過三百兩黃金,要朱丹臣送去給陶侍郎。本來禮物已經送過,這是特別加贈,吩咐朱丹臣什麼話都不必提,待會陶侍郎倘若見到什麼破綻,自會心照不宣,三百兩黃金買一個不開口,這叫做“悶聲大發財”。

木婉清道:“蕭大哥,虛竹二哥,你們兩位最好和我同去赴宴,那我便什麼也不怕了。否則真要動起手來,我怎打得過人家?皇宮之中,亂髮毒箭殺人,總也不成體統。”

蘭劍笑道:“對啦,段公子要是毒箭四射,西夏皇宮中積屍遍地,公主娘娘只怕也不肯嫁給你了。”段譽笑道:“我和二弟已受段伯父之託,自當盡力。”

當下衆人更衣打扮,齊去皇宮赴宴。蕭峰和虛竹都扮作了大理國鎮南王府的隨從。鍾靈和靈鷲宮四姝本想都穿了男裝,齊去瞧瞧熱鬧,但巴天石道:“木姑娘一人喬裝改扮,已怕給人瞧出破綻,再加上五位扮成男子的姑娘,定要露出機關。”鍾靈等只得罷了。

一行人將出賓館門口,巴天石忽然叫道:“啊喲,險些誤了大事!那慕容復也要去爭爲駙馬,他是認得段公子的,這便如何是好?”蕭峰微微一笑,說道:“巴兄不必多慮,慕容公子和段三弟一模一樣,也已不別而行。適才我去探過,鄧百川、包不同他們正急得猶如熱鍋上螞蟻相似。”衆人大喜,都:“這倒巧了。”

朱丹臣笑道:“蕭大俠思慮齊全,竟去探查慕容公子的下落。”慕容復微笑道:“我倒不是思慮周全,我想慕容公子人品俊雅,武藝高強,倒是木姑娘的勁敵,嘿嘿,嘿嘿!”巴天石笑道:“原來蕭大俠是想去勸他今晚不必赴宴了。”鍾靈睜大了眼睛,說道:“他千里迢迢的趕來,爲的是要做駙馬,怎麼肯聽你勸告?蕭大俠,你和這位慕容公子交情很好麼?”巴天石笑道:“蕭大俠和這人交情也不怎麼樣,只不過蕭大俠拳腳上的口才很好,他是個非聽不可的。”鍾靈這才明白,笑道:“出到拳腳去好言相勸,人家自須聽從了。”

當下木婉清、蕭峰、虛竹、巴天石、朱丹臣五人來到皇宮門外。巴天石遞入段譽的名帖,西夏國禮部尚書親自迎進宮中。

來到中和殿上,只見赴宴的少年已到了一百餘人,散坐各席。殿上居中一席,桌椅均鋪鏽了金龍的黃緞,當是西夏皇帝的御座。東西兩席都鋪紫緞。東邊席上高坐一個濃眉大眼的少年,身材魁梧,身披大紅袍子,袍上繡有一頭張牙舞爪的老虎,形貌威武,身後站着八名武士。巴天石等一見,便知是吐蕃國的宗贊王子。

禮部尚書將木婉清讓到西首席上,不與旁人共座,蕭峰等站在她的身後。顯然這次前來應徵的諸少年中,以吐蕃國王子和大理國王子身份最尊,西夏皇帝也敬以殊禮。其餘的貴介子弟,便與一般民間俊彥散座各座。衆人絡繹進來,紛紛就座。

各席坐滿後,兩名值殿將軍喝道:“嘉賓齊到,閉門。”鼓樂聲中,兩扇厚厚的殿門由四名執戟衛士緩緩推上。偏廓中兵甲鏘鏘,走出一羣手執長戟的金甲衛士,戟頭在燭火下閃耀生光。跟着鼓樂又響,兩隊內侍從內堂出來,手中都提着一隻白玉香爐,爐中青煙嫋嫋。衆人都知是皇帝出來了,凝氣屏息,不作一聲。

最後四名內侍身穿錦袍,手中不持物件,分往御座兩旁一立。蕭峰見這四人太陽穴高高鼓起,心知是皇帝貼身侍衛,武功不低。一名內侍朗聲喝道:“萬歲到,迎駕!”衆人便都跪了下去。

但聽得履聲橐橐,一人自內而出,在御椅上坐下。那內侍又喝道:“平身!”衆人站起身來。蕭峰向那西夏皇帝瞧去,只見他身形並不甚高,臉上頗有英悍之氣,倒似是個草莽中的英雄人物。

那禮部尚書站在御座之旁,展開一個卷軸,朗撥誦:“法天應道、廣聖神武、西夏皇帝敕曰:諸君應召遠來,朕甚嘉許,其賜旨酒,欽哉!”衆人又都跪下謝恩,那內侍喝道:“平身!”衆人站起。

那皇帝舉起杯來,在脣間作個模樣,便即離座,轉進內堂去了。一衆內侍跟隨在後,霎時之間走得乾乾淨淨。

衆人相顧愕然,沒料想皇帝一句話不說,一口酒不飲,竟便算赴過了酒宴。各人尋思:“我們相貌如何,他顯然一個也沒看清,這女婿卻又如何挑法?”

那禮部尚書:“諸君請坐,請隨意飲酒用菜。”衆宮監將菜餚一碗碗捧將上來。西夏是西北苦寒之地,日常所食以牛羊爲主,雖是皇宮御宴,也是大塊大塊的牛肉、羊肉。

木婉清見蕭峰等侍立在旁,心下過意不去,低聲道:“蕭大哥,虛竹二哥,你們一起坐下吃喝吧。”蕭峰和虛竹都笑着搖了搖頭。木婉清知道蕭峰好酒,心生一計,將手一擺,說道:“斟酒!”蕭峰依言斟了一酒。木婉清道:“你飲一碗吧!”蕭峰甚喜,兩口便將大碗酒喝完了。木婉清道:“再飲!”蕭峰又喝了一碗。

東首席上那吐蕃王子喝了幾口酒,抓起碗中一大塊牛肉便吃,咬了幾口,剩下一根大骨頭,隨意一擲,似有意,似無意,竟是向木婉清飛來,勢挾勁風,這一擲之力着實了得。

朱丹臣取出摺扇,在牛骨上一撥,骨頭飛將回去,射向宗贊王子。一名吐蕃武士伸手抓住,罵了一聲,提起席上一隻大碗,便向朱丹臣擲來。巴天石揮掌拍出,掌風到處,那隻碗在半路上碎成數十片,碎瓷紛紛向一衆吐蕃人射去。另一名吐蕃武士急速解下外袍,一卷一裹,將數十片碎瓷都裹在長袍之中,手法甚是利落。

衆人來到皇宮赴宴之時,便都已感到,與宴之人個個是想做駙馬的,相見之下,豈有好意,只怕宴會之中將有爭鬥,卻不料說打便打,動手如此快法。但聽得碗碟乒乒乓乓,響成一片,衆人登時喧擾起來。

突然間鐘聲噹噹響起,內堂中走出兩排人來,有的勁裝結束,有的寬袍緩帶,大都拿着奇形狀的兵刃。一句身穿錦袍的西夏貴官朗聲喝道:“皇宮內院,諸君不得無禮。這些位都有敝國一品堂中人士,諸君有興,大可一一分別比武,亂打羣毆,卻萬萬不許。”

蕭峰等均知西夏國一品堂是招攬天下英雄好漢之所,蒐羅的人才着實不少,當下巴天石等即便停手,吐蕃衆武士擲來的碗碟等物,巴天石、朱丹臣等接過放下,不再回擲。但吐蕃武士兀自不肯住手,連牛肉、羊肉都一塊塊對準了木婉清擲來。

那錦袍貴官向吐蕃王子:“請殿下諭令罷手,免幹未便。”宗贊王子見一品堂羣雄少說也有一百餘人,何況身在對方宮禁之中,當即左手一揮,止住了衆人。

西夏禮部尚書向那錦袍貴官拱手:“赫連徵東,不知公主娘娘有何吩咐?”

這錦袍貴官便是一品堂總管赫連鐵樹,官封徵東大將軍,年前曾率鄰一品堂衆武士前赴中原,卻被慕容復假扮李延宗,以“悲酥清風”迷倒衆人。赫連鐵樹等都爲丐幫羣丐擒獲,幸得段延慶相救脫險,鍛羽而歸。他曾見過阿朱所扮的假蕭峰、段譽所扮的假慕容復,此刻殿上的真蕭峰和假段譽他卻沒見過。段延慶、南海鱷神等也算是一品堂的人物,他們自是另有打算,不受西夏朝廷的羈糜。

赫連鐵樹朗聲說道:“公主娘娘有諭,請諸位嘉賓用過酒飯之後,齊赴青鳳閣外書房用茶。”

衆人一聽,都是“哦”的一聲,銀川公主居於青鳳閣,許多人都是知道的,她請大夥兒過去喝茶,那自是要親見衆人,自行選婿。衆少年一聽,都是十分興奮,均想:“就算公主挑不中我,我總也親眼見到了她。西夏人都說他們公主千嬌百媚,容貌天下無雙,總須見上一見,也不枉了遠道跋涉一場。”

葉蕃王子伸袖一抹嘴巴,站起身來,說道:“什麼時候不好喝酒吃肉?這時候不吃啦,咱們瞧瞧公主去!”隨從的八名武士齊聲應:“是!”吐蕃王子向赫連鐵樹:“你帶路吧!”赫連鐵樹:“好,殿下請!”轉身向木婉清拱手:“段殿下請!”木婉清粗聲粗氣:“將軍請。”

一行人由赫連鐵樹引路,穿過一座大花園,轉了幾處加廊,經過一排假山時,木婉清忽覺身旁多了一人,斜眼一看,不由得嚇了一跳,“啊”的一聲驚呼出來。那人錦袍玉帶,竟然便是段譽。

段譽低聲笑道:“段殿下,你受驚啦!”木婉清道:“你都知道了?”段譽笑道:“沒有都知道,但瞧這陣仗,也猜到了一二。段殿下,可真難爲你啦。”

木婉清向左右一張,要看是否有西夏官員在側,卻見段譽身後有兩個青年公子。一個三十歲左右,雙眉斜飛,頗有高傲冷峭之態,另一個卻是容貌絕美。木婉清略加註視,便認出這美少年是王語嫣所扮,她登時怒從心起,:“你倒好,不聲不響的和王姑娘走了,卻叫我來跟你背這根木梢。”段譽道:“好妹子,你別生氣,這件事說來話長,我給人投在一口爛泥井裡,險些兒活活餓死在地底。”

木婉清聽他曾經遇險,關懷之情登時蓋過了氣惱,忙問:“你沒受傷麼?我瞧你臉色不大好。”

原來當時段譽在井底被鳩摩智扼住了咽喉,呼吸難通,漸欲冒去。慕容復貼身於井壁高處,幸災樂禍,暗暗欣喜,只盼鳩摩智就此將段譽扼死了。王語嫣拚命擊打鳩摩智,終難令他放手,情急之下,突然張口往鳩摩智右臂上咬去。

鳩摩智猛覺右臂“曲池穴”上一痛,體內奔騰鼓盪的內力驀然間**,自手掌心送入段譽的頭頸。本來他內息膨脹,全身欲炸,忽然間有一個宣瀉之所,登感舒暢,扼住段譽咽喉的手指漸漸鬆了。

他練功時根基扎得極隱,勁力凝聚,難以撼動,雖與段譽軀體相觸,但既沒碰到段譽拇指與手碗等穴道,段譽不會自運“北冥神功”,便無法吸動他的內力。此刻王語嫣在他“曲池穴”上咬了一口,鳩摩智一驚之下,息關大開,內力急瀉而出,源源不絕的注入段譽喉頭“廉泉穴”中。廉泉穴屬於任脈,經天突、璇肌、華蓋、紫宮、中庭數穴,便即通入氣海膻中。

鳩摩智本來神昏迷糊,內息既有去路,便即清醒,心下大驚:“啊喲!我內力給他這般源源吸去,不多時便成廢人,那可如何是好?”當即運勁竭力抗拒,可是此刻已經遲了,他的內力就不及段譽渾厚,其中小半進入對方體內後,此消彼長,雙手更是強弱懸殊,雖極力掙扎,始終無法凝聚,不令外流。

黑暗之中,王語嫣覺得自己一口咬下,鳩摩智便不再扼住段譽的喉嚨,心下大慰,但鳩摩智的手掌仍如釘在段譽頸上一般,任她如何出力拉扯,他手掌總是不肯離開。王語嫣熟知天下名家各派的武功,卻猜不出鳩摩智這一招是什麼功夫,但想終究不是好事,定然與段譽有害,更加出力去拉。鳩摩智一心盼望她能拉開自己手掌。不料王語嫣猛然間打個寒噤,登覺內力不住外泄。原來段譽的“北冥神功”不分敵我,連王語嫣一些淺淺的內力也都吸了過去。過不多時,段譽、王語嫣與鳩摩智三人一齊暈去。

慕容復隔了半晌聽到下面三個人皆無聲息,叫了幾聲,不聽到回答,心想:“看來這三人已然同歸於盡。”心中先是一喜,但想到王語嫣和自己的情份,不禁又有些傷感,跟着又想:“啊喲,我們被大石封在井內,倘若他三人不死,四人合力,或能脫困而出,現下只剩我一人,那就難得很了。唉,你們要死,何不等大家到了外邊,再拚你死我活?”伸手向上力撐,十餘塊大石重重疊疊的推在井口,幾及萬斤,如何推得動分毫?

他心下淚喪,正待躍到井底,再加察看,忽聽得上面有說話之聲,語音嘈雜,似乎是西夏的鄉家。原來四人擾攘了大半夜,天色已明,城郊鄉農挑了菜蔬,到靈州城中去販賣,經過井邊。

慕容復尋思:“我若叫喚救援,衆鄉家未必搬得運這些每塊重達數百斤的大石,搬了幾十搬不動,不免徑自去了,須當動之以利。”於是大聲叫道:“這些金銀財寶都是我的,你們不得眼紅。要分三千銀子給你,倒也不妨。”跟着又逼尖噪子叫道:“這裡許許多多金銀財寶,自然是見者有份,只要有誰見到了,每個人都要分一份的。”隨即裝作嘶啞之聲說道:“別讓旁人聽見了,見者有份,黃金珠寶雖多,終究是分得薄了。”這些假扮的對答,都是以內力遠遠傳送出去。

衆鄉農聽得清楚,又驚又喜,一窩蜂的去搬擡大石。大石雖重,但衆人合力之下,終於一塊塊的搬了開來。慕容復不等大石全部搬開,一見露出的縫隙已足以通過身子,當即緣井壁而上,颼的一聲,竄了出去。

衆鄉農吃了一驚,眼見他一瞬即逝,隨卻不知去向。衆人疑神疑鬼,雖然害怕,但終於爲錢爲誘,辛辛苦苦的將十多塊大石都掀在一旁,連結綁縛柴菜的繩索,將一個最大膽的漢入縋入井中。

這人一到井底,伸手出去,立即碰到鳩摩智,一摸此人全不動彈,只當是具死屍,登時嚇得運動不附體,忙扯動繩子,旁人將他提了上來。各人仍不死心,商議了一番,點燃了幾根鬆柴,又到井底察看。但見三具“死屍”滾在污泥之中,一動不動,想已死去多時,卻哪裡有什麼金銀財寶?衆鄉農心想人命關天,倘若驚動了官府,說不定老大爺要誣陷各人謀財害命,膽戰心驚,一鬨而散,回家之後,不免頭痛者有之,發燒者有之。不久便有種種傳說,愚夫愚婦,附會多端,說道每逢月明之夜,井邊便有四個滿身污泥的鬼魂作崇,見者頭痛發燒,身染重病,須得時加祭祀。自此之後,這口枯井之旁,終年香菸不斷。

直到午牌時分,井底三人才先後醒轉。第一個醒的是王語嫣。她功力雖淺,內力雖然全失,但原來並沒多少,受損也就無幾。她醒轉後自然立時便想到段譽,其時雖是天光白日,深井之中仍是目不見自我批評,她伸手一摸,碰到了段譽,叫道:“段郎,段郎,你……你……你怎麼了?”不聽得段譽的應聲,只道他已被鳩摩智扼死,不禁撫“屍”痛哭,將他緊緊抱在胸前,哭:“段郎,段郎,你對我這麼情深義重,我卻從沒一天有好言語、好顏色對你,我只盼日後絲蘿得託喬木,好好的補報於你,哪知道……哪知道……我倆竟恁地命苦,今日你命喪惡僧之手……”

忽聽得鳩摩智道:“姑娘說對了一半,老衲雖是惡僧,段公子卻並非命喪我手。”

王語嫣驚:“難道是……是我表哥下的毒手?他……他爲什麼這般狠心?”

便在這時,段譽內息順暢,醒了過來,聽得王語嫣的嬌聲便在耳邊,心中大喜,又覺得自己被她抱着,當下一動不敢動,唯恐被她察覺,她不免便即放手。

卻聽得鳩摩智道:“你的段郎非但沒有命喪惡僧之手,恰恰相反,惡僧險些兒命喪段郎之手。”王語嫣垂淚:“在這當日,你還有心思說笑”你不知我心痛如絞,你還不如將我也扼死了,好讓我追隨段郎於黃泉之下。”段譽聽她這幾句話情深之極,當真是心花怒放,喜不自勝。

鳩摩智內力雖失,心思仍是十分縝密,識見當然亦是卓超不凡如舊,但聽得段譽細細的呼吸之聲,顯是在竭力抑制,已猜知他的用意,輕輕嘆了口氣,說道:“段公子,我錯學少林七十二絕技,走火入魔,兇險萬狀,若不是你吸去我的內力,老衲已然瘋狂而死。此刻老衲武功雖失,性命尚在,須得拜謝你的救命之恩纔是。”

段譽是個謙謙君子,忽聽得他說要拜謝自己,忍不住:“大師何必過謙?在下何德何能,敢說相救大師性命?”

王語嫣聽到段譽開口說話,大喜之下,又即一怔,當即明白他故意不動,好讓自己抱着他,不禁大羞,用力將他一推,啐了一聲,:“你這人!”

段譽被她識破機關,也是滿臉通紅,忙站起身來,靠住對面井壁。

鳩摩智嘆:“老衲雖在佛門,爭強好勝之心卻比常人猶盛,今日之果,實已種因於三十年前。唉,貪、嗔、癡三毒,無一得免。卻又自居爲高僧。貢高自慢,無慚無愧。唉,命終之後身入無間地獄,萬劫不得超生。”

段譽心下正自惶恐,不知王語嫣是否生氣,聽了鳩摩智幾句心灰意懶的說話,同情之心頓生,問:“大師何出此言?大師適才身子不愉,此刻已大好了嗎?”

鳩摩智半晌不語,又暗一運氣,確知數十年的艱辛修爲已然廢於一旦。他原是個大智大慧之人,佛學修爲亦是十分睿深,只因練了武功,好勝之心日盛,向佛之心日淡,至有今日之事。他坐在污泥之中,猛地省起:“如來教導佛子,第一是要去貪、去愛、去取、去纏,方有解脫之望。我卻無一能去,名繮利鎖,將我緊緊繫住。今日武功盡失,焉知不是釋尊點化,叫我改邪歸正,得以清淨解脫?”他回顧數十年來的所作所爲,額頭汗水涔涔而下,又是慚愧,又是傷心。

段譽聽他不答,問王語嫣道:“慕容公子呢?”王語嫣“啊”的一聲,:“表哥呢?啊喲,我倒忘了。”段譽聽到她“我倒忘了”這四字,當真是如聞天樂,比什麼都喜歡。本來王語嫣全心全意都放在慕容復身上,此刻隔了半天居然還沒想到他,可見她對自己的心意實是出於至誠,在她心中,自己已與慕容復易位了。

只聽鳩摩智道:“老衲過去諸多得罪,謹此謝過。”說着合什躬身。段譽雖見不到他行禮,忙即還禮,說道:“若不是大師將晚生攜來中原,晚生如何能與王姑娘相遇?晚生對大師實是感激不盡。”鳩摩智道:“那是公子自己所積的福報。老衲的惡行,倒成了助緣。公子宅心仁厚,後福無窮。老衲今日告辭,此後萬里相隔,只怕再難得見。這一本經書,公子他日有便,費神請代老衲還了給少林寺。恭祝兩位舉案齊眉、白頭偕老。”說着將那本沾滿了污泥的易筋經交給段譽。

段譽道:“大師要回吐蕃國去麼?”鳩摩智道:“我是要回到所來之處,卻不一定是吐蕃國。”段譽道:“貴國王子向西夏公主求婚,大師不等此事有了分曉再回?”

鳩摩智微微笑道:“世外閒人,豈再爲這等俗事縈懷?老衲今後行止無定,隨遇而安,心安樂處,便是身安樂處。”說着拉住衆鄉農留下的繩索,試了一試,知道上端是縛在一塊大石之上,便慢慢攀援着爬了上去。

這一來,鳩摩智大徹大悟,終於真正成了一代高僧,此後廣譯天竺佛家經論而爲藏文,弘揚佛法,度人無數。其後天竺佛教衰微,經律論三藏俱散失湮滅,在西藏卻仍保全甚多,其間鳩摩智實有大功。

段譽和王語嫣面面相對,呼吸可聞,雖身處污泥,心中卻充滿了喜樂之情,誰也沒想到要爬出井去。兩人同時慢慢的伸手出來,四手相握,心意相通。

過了良久,王語嫣道:“段郎,只怕你咽喉處給他扼傷了,咱們上去瞧瞧。”段譽道:“我一點也不痛,卻也不忙上去。”王語嫣柔聲道:“你不喜歡上去,我便在這裡陪你。”千依百順,更無半點違拗。

段譽過意不去,笑道:“你這般浸在污泥之中,豈不把你浸壞了?”左手摟着她細腰,右手一拉繩索,竟然力大無窮,微一用力,兩上便上升數尺。段譽大喜,不知自己已只了鳩摩智的畢生功力,還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又在井底睡了一覺,居然功力大增。

兩人出得井來,陽光下見對方滿身污泥,骯髒無比,料想自己面貌也必如此,忍不住相對大笑,當下找到一處小澗,跳上去沖洗良久,纔將頭髮、口鼻、衣服、鞋襪等處的污泥沖洗乾淨。兩個人溼淋淋地從溪中出去,想起前晚段譽跌入池塘,情境相類,心情卻已大異,當真是恍如隔世。

王語嫣道:“咱們這麼一副樣子,如果教人撞見,當真羞也羞死了。”段譽道:“不如便在這裡曬乾,等天黑了再回去。”王語嫣點頭稱是,倚在山石邊上。

段譽仔細端相,但見佳人似玉,秀髮滴水,不由得大樂,卻將王語嫣瞧得嬌羞無限,把臉蛋側了過去。兩人絮絮煩煩,盡揀些沒要緊的事來說,不知時候過得真快,似乎只轉眼之間,太陽便下了山,而衣服鞋襪也都幹了。

段譽心中喜樂,驀地裡想到慕容復,說道:“嫣妹,我今日心願得償,神仙也不如,卻不知你表哥今日去向西夏公主求婚,成也不成。”

王語嫣本來一想到此事便即傷心欲絕,這時心情已變,對慕容復暗存歉咎之意,反而亟盼他能娶得西夏公主,說道:“是啊,咱們快瞧瞧去。”

兩人匆匆回迎賓館來,將到門外,忽聽得牆邊有人說道:“你們也來了?”正是慕容復的聲音。段譽和王語嫣齊聲喜道:“是啊,咱們快瞧瞧去。”

兩人匆匆回迎賓館來,將到門外,忽聽得牆邊有人說道:“你們也來了?”正是慕容復的聲音。段譽和王語嫣齊聲喜道:“是啊,原來你在這裡。”

慕容復哼了一聲,說道:“剛纔跟吐蕃武士打了一架,殺了十來個人,耽擱了我不少時候。姓段的,你怎麼自己不去皇宮赴宴,卻教個姑娘冒充了你去?我……我可不容你使此狡計,非去拆穿不可。”

他從井中出來後,洗浴、更衣、好好睡了一覺,醒來後卻遇上吐蕃武士,一打鬥,雖然得勝,卻也費了不少力氣,趕回賓館時恰好見到木婉清、蕭峰、巴天石等一干人出來。他躲在牆角後審察動靜,正要去找鄧百川等計議,卻見到段譽和王語嫣並肩細語而來。

段譽奇:“什麼姑娘冒充我去?我可壓根兒不知。”王語嫣也:“表哥,我們剛從井中出來……”隨即想起此言不盡不實,自己與段譽在山間畔溫存纏綿了半天,不能說剛從井中出來,不由得臉上紅了。

好在暮色蒼茫之中,慕容覆沒留神到她臉色忸怩,他急於要趕回皇宮,也不去注意她身上污泥盡去,絕非初從井底出來的模樣。只聽王語嫣又道:“表哥,他……他……段公子……還有我,都很對你不住,盼望你得娶西夏公主爲妻。”

慕容復精神一振,喜道:“此話當真?段兄真的不跟我爭做駙馬了麼?”心想:“看來這書呆子呆氣發作,果然不想去做西夏駙馬,只一心一意要娶我表妹,世界是竟有這等胡塗人,倒也可笑。他有蕭峰、虛竹相助,如不跟我相爭,我便去了一個最厲害的勁敵。”

段譽道:“我決不來跟你爭西夏公主,但你也決不可來跟我爭我的嫣妹。大丈夫一言既出,決不翻悔。”他一見到慕容復,總不免有些擔心。

慕容復喜道:“咱們須得趕赴皇宮。你叫那個姑娘不可冒充你而去做了駙馬。”當下匆匆將木婉清喬裝男子之事說了。段譽料定是自己失蹤,巴天石和朱丹臣爲了向鎮南王交代,一力慫恿木婉清喬裝改扮,代兄求親。當下三人齊赴慕容復的寓所。

鄧百川等正自彷徨焦急,忽見公子歸來,都是喜出望外。眼見爲時迫促,各人手忙腳亂的換了衣衫。段譽說什麼也不肯和王語嫣分開,否則寧可不去皇宮。慕容復無奈,只得要王語嫣也改穿男裝,相偕入宮。

三人帶同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等趕到皇宮時,宮已門閉。慕容復豈肯就此罷休,悄悄走到宮牆外的僻靜處,逾牆而入。風波惡躍上牆頭,伸手來拉段譽。段譽左手摟住王語嫣,用力一躍,右手去握風波惡的手。不料一躍之下,兩個人輕輕巧巧的從風波惡頭頂飛越則過,還高出了三四尺,跟着輕輕落下,如順之墮,悄然無聲。牆內慕容復,牆頭風波惡,牆外鄧百川、公冶乾,都不約而同的低聲喝采:“好輕功!”只包不同道:“我看也稀鬆平常。”

七人潛入御花園中,尋覓宴客的所在,想設法混進大廳去與宴,豈知這場御宴片刻間便即散席,前來求婚的衆少年受銀川公主之邀,赴青鳳閣飲茶。段譽、慕容復、王語嫣三人在花園中遇到了木婉清。

蕭峰、巴天石等見段譽神出鬼滅的突然現身,都是驚喜交集。衆人悄悄商議,均說求婚者衆,西夏國官員未必弄得清楚,大夥兒混在一道,到了青鳳閣再說,段譽既到,便不怕揭露機關了。

一行數人穿過御花園,遠遠望見花木掩映中露出樓臺一角,閣邊挑出兩盞宮燈,赫連鐵樹引導衆人來到閣前,朗聲說道:“四方佳客前來謁見公主。”

閣門開處,出來四名宮女,每人手提一盞輕紗燈籠,其後一名身披紫衫的女官,說道:“衆位遠來辛苦,公主請諸位進青鳳閣奉茶。”

宗贊王子:“很好,很好,我正口喝得很了。爲了要見公主,多走幾步路打什麼緊?又有什麼辛苦不辛苦的,哈哈,哈哈!”大笑聲中,昂然而前,從那女官身旁大踏步走進閣去。其餘衆人爭先恐後的擁進,都想搶個好座位,越近公主越好。

只見閣內好大一座廳堂,地下鋪着厚厚的羊毛地毯,地毯上織了五彩花朵,鮮豔奪目。一張張小茶几排列成行,几上放着青花蓋碗,每隻蓋碗旁一隻青衣碟子,碟中裝了奶酪、糕餅等四色點心。廳堂盡處有個高出三四尺的平臺,鋪了淡黃地毯,臺上放着一張錦墊圓凳。衆人均想這定是公主的坐位,你推我擁我,都搶着靠近那平臺而坐。只段譽和王語嫣手拉着手,坐在廳堂角落的一張小茶几旁低聲細語,眉花眼笑,自管說自己的事。

各人坐定後,那女官舉起一根小小銅錘,在一塊白玉雲板上叮叮叮的敲擊三下,廳堂中登時肅靜無聲,連段譽和王語嫣也都停了說話,靜候公主出來。

過得片刻,只聽得環佩丁東,內堂走出八個綠衫宮女,分往兩旁一站,又過片刻,一個身穿淡綠衣衫的少女腳步輕盈的走了出來。

衆人登時眼睛爲之一亮,只見這少女身形苗條,舉止嫺雅,面貌更是十分秀美。衆人都暗暗喝一聲採:“人稱銀川公主麗色無雙,果然名不虛傳。”

慕容復更想:“我初時尚提心銀川公主容貌不美,原來她雖比表妹似乎稍有不及,卻也是千中挑、萬中選的美女,先前的擔心,大是多餘。瞧她形貌端正,他日成爲大燕國皇后,母儀天下。我和她生下孩兒,世世代代爲大燕之主。”

那少女緩步走上平臺,微微躬身,向衆人爲禮。衆人當她進來之時早已站立,見她躬身行禮,都躬身還禮,有人見僅如此謙遜,沒半分驕矜,更嘖嘖連聲的讚了起來。那少女眼觀鼻、鼻觀心,目光始終不懶情衆人相接,顯得甚是靦腆。衆人大氣也不敢透一口,生怕驚動了她,均想:“公主千枝玉葉,深居禁中,突然見到這許多男子,自當如此,方合她尊貴的身份。”

過了好半晌,那少女臉上一紅,輕聲細氣的說道:“公主殿下諭示:諸位佳客遠來,青鳳客愧無好茶美點侍客,甚是簡慢,請諸位隨意用些。”

衆人都是一凜,面面相覷,忍不住暗叫道:“慚愧,原來她不是公主,看來只不過是侍候公女的一個貼身宮女。”但隨即又想,一個宮女已是這般人才,公主自然更回非同小可,慚愧之餘,隨即又多了幾分歡喜。

宗贊王子:“原來你不是公主,那麼請公主快些來吧。我好酒好肉也不吃,哪愛吃什麼好茶美點?”那宮女道:“待諸位用過茶後,公主殿下另有諭示。”宗贊笑道:“很好,很好,公主殿下既然有命,還是遵從的好。”舉起蓋碗,揭開了蓋,瓷碗一側,將一碗茶連茶葉倒在口裡,骨嘟嘟一口吞下茶水,不住的咀嚼茶葉。吐蕃國人喝茶,在茶中加鹽,和以奶酪,連茶汁茶葉一古腦兒都吃下肚去。他還沒吞完茶葉,已抓起四色點心,飛快地塞在口中,含含糊糊的道:“好,我遵命吃完,可以請公主出來啦!”

那宮女悄聲道:“是。”卻不移動腳步。宗贊知她是要等旁人都吃完後纔去通報,心下好不耐煩,不住口的催促:“喂,大夥兒快吃,加把勁兒!是茶葉麼,又有什麼了不起?”好容易大多數人都喝了茶,吃了點心。宗贊王子:“這行了嗎?”

那宮女臉色微微一紅,神色嬌羞,說道:“公主殿下有請衆位佳客,移步內書房,觀賞書畫。”宗贊“嘿嘿”的一聲說道:“書畫有什麼好看?畫上的美女,又怎有真人好看?摸不着,聞不到,都是假的。”但還是站起身來。

慕容復心下暗喜道:“這就好了,公主要我們到書房去,觀賞書畫爲命,考驗文才是實,像宗贊王子這等粗野陋夫,懂得什麼詩詞歌賦,書法圖畫?只怕三言兩語,便給公主逐出了書房。”又即尋思:“單是比試武功,我已可壓倒羣雄,現下公主更要考較文才,那我更是在佔上風了。”當下喜氣洋洋的站起身來。

那宮女道:“公主殿下有諭:凡是女扮男裝的姑娘們,四十歲以上、已逾不惑之年的先生們,都請留在這裡凝香堂中休息喝茶。其餘各位佳客,便請去內書房。”

木婉清、王語嫣都暗自心驚,均想:“原來我女扮男裝,早就給他們瞧出來了。”

卻聽得一人大聲道:“非也,非也!”

那宮女又是臉上一紅,她自幼入宮。數歲之後便只見過半男半女的太監,從未見過真正的男人,連皇帝和皇太子也未見過,徒然間見到這許多男人,自不免慌慌張張,儘自害羞,過了半晌,才:“不知這位先生有何高見?”

包不同道:“高見是沒有的,低見倒是有一些。”似包不同這般強顏舌辯之人,那宮女更是從未遇到的,不知如何應付纔是。包不同接着:“料想你定要問我:‘不知這位先生有何低見?’我瞧你忸怩靦腆,不如免了你這一問,我自己說了出來,也就是了。”

那宮女微笑道:“多謝先生。”

包不同道:“我們萬里迢迢的來見公主,路途之上,千辛萬苦。有的葬身於風沙大漠,有的喪命於獅吻虎口,有的給吐蕃王子的手下武士殺了,到得靈州的,十停中也不過一二停而已。大家只不過想見一見公主的容顏,如今只因爹爹媽媽將我早生了幾年,以致在下年過四年,一番跋涉,全屬徒勞,早知如此,我就遲些出世了。”

那宮女抿嘴笑道:“木婉清先生說笑了,一個人早生遲生,豈有自己作得主的?”

宗贊聽包不同嘮叨不休,向他怒目而視,喝道:“公主殿下既然有此諭令,大家遵命便是,你羅唆些什麼?”包不同冷冷的道:“王子殿下,我說這番話是爲你好。你今年四十一歲,雖然也不算很老,總已年逾四旬,是不能見公主的了。前天我給你算過命,你是丙寅年、庚子年、乙丑日、丁卯時的八字,算起來,那是足足四十一歲了。”

宗贊王子其實只有二十八歲,不過滿臉虯髯,到底多大年紀,甚難估計。那宮女連男人也是今日第一次見,自然更不能判定男人的年紀,也不知包不同所言是真是假,只見宗贊王子滿臉怒容,過去要掀打包不同,她心下害怕,忙:“我說……我說呢,各人的生日總是自己記得最明白,過了四十歲,便留在這兒,不到四十歲的,請到內書房去。”

宗贊:“很好,我連三十歲也沒到,自當去內書房。”說着大踏步走進內堂。包不同學着他聲音:“很好,我連八十歲也沒到,自當去內書房。我雖年逾不惑,性格兒卻非大惑,簡直大惑而特惑。”一閃身便走了進去。那宮女想要攔阻,嬌怯怯的卻是不敢。

其餘衆人一鬨而進,別說過了四十的,便是五六十歲的也進去了不少。只有十幾位莊嚴穩重、行止端方的老人才留在廳中。

木婉清和王語嫣卻也停了下來。段譽原卻留下陪伴王語嫣。但王語嫣不住催促,要他務須進去相助慕容復,段譽這才戀戀不捨的入內,但一步三回首,便如作海國萬里之行,這一去之後,再隔三年五載也不能聚會一般。

一行人走過一條長長的甬道,心下都暗暗納罕:“這青鳳閣在外面瞧來,也不見得如何宏偉,豈知裡面意然別有天地,是這麼大一片地方。數十丈長的甬道走完,來到兩扇大石門前。

那宮女取出一塊金屬小片,在石門上錚錚錚的敲擊數下,石門軋軋打開。這些人見這石門厚逾一尺,堅固異常,更是暗自嘀咕:“我們進去之後,石門一關,豈不是給他們一網打盡?焉知西夏國不是以公主招親爲名,引得天下英雄好漢齊來自投羅網?”但既來之,則安知,在這局面之下,誰也不肯示弱,重行折回。

衆人進門後,石門緩緩合上,山內又是一條長甬道,兩邊石壁上燃着油燈。走完甬道,又是一道石門,守了石門,又是甬道,接連過了三道大石門。這時連本來最漫不經心之人也有些惶惶然了。再轉了幾個彎,忽聽得水聲淙淙,來到一條深澗之旁。

在禁宮之中突然見到這樣一條深澗,實是匪夷所思。衆人面面相覷,有些脾氣暴躁的,幾乎便要發作。

那宮女道:“要去內書房,須得經過這道幽蘭澗,衆位請。”說着嬌軀一擺,便往深澗去踏去。澗旁點着四個明晃晃的火把,衆人瞧得明白,她這一腳踏下,便摔入了澗中,不禁都驚呼起來。

豈知那宮女身形婀娜,娉娉婷婷的從澗上凌空走了過去。衆人詫異之下,均想澗上必有鐵索之類可資踏足,否則決無凌空步虛之理,凝目一看,果見有一條鋼絲從此岸通到彼岸,橫架澗上。只是鋼絲既細,又漆得黑黝黝地,黑夜中處於火光照射不到之所,還真難發見。眼見溪澗頗深,若是失足掉將下去,縱無性命之憂,也必狼狽萬分。但這些人前來西夏求親或是護行,個個武功頗具根底,當即有人施展輕功,從鋼絲上踏向對岸。段譽武功不行,那“凌波微步”的輕功卻練得甚爲純熟,巴天石攜住他手,輕輕一帶,兩人便即走了過去。

衆人一一走過,那宮女不知在什麼岩石旁的機括上一按,只聽得颼的一聲,那鋼絲登時縮入了草絲之中,不知去向。衆人更是心驚,都想這深澗甚闊,難以飛越,莫非西夏國果然不懷好意?否則公主的深閨之中,何以會有這機關?各人暗自提防,卻都不加叫破。有的人暗暗懊悔:“怎地我這樣蠢,進宮時不帶兵刃暗器?”

那宮女說道:“請衆位到這裡來。”衆人隨着她穿過了一大片竹林,來到一個山洞門之前,那宮女敲了幾下,山洞門打開。那宮女說道:“請!”當先走了進去。

朱丹臣悄聲問巴天石道:“怎樣!”巴天石也是拿捏不定,不知是否該勸段譽留下,不去冒這個大險,但如不進山洞,當然決無雀屏中選之望。兩人正躊躇間,段譽已和蕭峰並肩走了進去,巴朱二人雙手一握,當即跟進。

在山洞中又穿過一條甬道,眼前陡然一亮,衆人已身處一座大廳堂之中。這廳堂比之先前喝茶的凝香堂大了三有餘,顯然本是山峰中一個天然洞穴,再加上偌大人工修飾而成。廳壁打磨得十分光滑,到處掛滿了字畫。一般山洞都有溼氣水滴,這所在卻乾燥異常,字畫懸在壁間,全無受潮之象。堂側放着一張紫檀木的大書桌,桌上放了文房四寶,碑帖古玩,更有幾座書架,三四張石凳、石几。那宮女道:“這裡便是公主殿同步的內書房,請衆位隨意觀賞書畫。”

衆人見這廳堂的模樣和陳設極是特異,空空蕩蕩,更無半分脂粉氣息,居然便是公主的書房,都大感驚奇。這些人九成是赳赳武夫,能識得幾個字的已屬不易,那懂什麼字畫?但壁上掛的確是字畫,倒也識得。

蕭峰、虛竹武功雖高,於藝文一道卻均一竅不通,兩人並肩往地下一坐,留神觀看旁人動靜。蕭峰的見識經歷比虛竹高出百倍,他神色漠然,似對壁上掛着的書法圖畫感到索然無味,其實眼光始終不離那綠杉宮女的左右。他知這宮女是關鍵的所在,倘若西夏國暗中伏有奸計,定是由這嬌小靦腆的宮女發動。此時她便如一頭在暗窺伺獵物的豹子,雖然全無動靜,實則耳目心靈,全神貫注,每一片筋肉都鼓足了勁,一見有變故之兆,立即便撲向那宮女,先行將她制住,決不容她使什麼手腳。

段譽、朱丹臣、慕容復、公冶乾等人到壁前觀看字畫。鄧百川察看每具畫架,有無細孔可以放出毒氣,西夏的“悲酥清風”着實厲害,中原武林人物早聞其名。巴天石則假裝觀賞字畫,實則在細看牆壁、屋角,查察有無機關或出路。

只有包不同信口雌黃,對壁間字畫大加譏彈,不是說這幅畫布局欠佳,便說那幅畫筆力不足。西夏雖僻處邊陲,立國年淺,宮中所藏字畫不能與大宋、大遼相比,但帝皇之家,所藏精品畢竟也不在少。公主書房中頗有一些晉人北魏的書法,唐朝五代的繪畫,無不給包不同說得一錢不值。其時蘇黃書流播天下,西夏皇宮中也有若干蘇東坡、黃山谷的字跡,在包不同的口中,不但顏柳蘇黃平平無奇,即令是鐘王張褚,也都不在他眼下。

那宮女聽他大言不慚的胡亂批評,不由得驚奇萬分,走將過去,輕聲說道:“包先生,這些字當真寫得不好麼?公主殿下卻說寫得極好呢!”包不同道:“公主殿下僻處西夏,沒見過我們中原真正大名士、大才子的書法,以後須當到中原走走,以長見聞。小妹子,你也當隨伴公主殿下去中原玩玩,纔不致孤陋寡聞。”那宮女點頭稱是,微笑道:“要到中原走走,那可不容易了。”包不同道:“非也,非也。公主殿下嫁了中原英雄,不是便可去中原了嗎?”

段譽對牆上字畫一幅幅瞧將過去,突然見到一幅古裝仕女的舞劍圖,不由得大吃一驚,“咦”的一聲。圖中美女竟與王語嫣的容貌一模一樣,只衣飾全然不同,倒有點像無量山石洞中那個神仙姊姊。圖中美女右手持劍,左手捏了劍訣,正在湖畔山邊舞劍,神態飛逸,明豔嬌媚,莫可名狀。段譽霎時之間神魂飛蕩,一時似乎到了王語嫣身邊,一時又似到了無量山的石洞之中,出神良久,突然叫道:“二哥,你來瞧。”

虛竹應聲走近,一看之下,也是大爲詫異,心想王姑娘的畫像在這裡又出現了一幅,與師父給我的那幅畫相像,圖中人物相貌無別,只是姿式不同。

段譽越看越奇,忍不住伸手去摸那幅圖畫,只覺圖後的牆壁之上,似乎凹凹凸凸的另有圖樣。他輕輕揭起圖像,果見壁上刻着許多陰陽線條,湊近一看,見壁上刻了無數人形,有的打坐,有的騰躍,姿勢千奇百怪。這些人形大都是圍在一個個圓圈之中,圈旁多半注着一些天干地支和數目字。

虛竹一眼便認了出來,這些圖形與靈鷲宮石室壁上所刻的圖形大同小異,只看得幾幅,心下便想:“這似乎是李秋水李師步的武功。”跟着便即恍然:“李師步是西夏的皇太妃,在宮在刻有這些圖形,那是絲毫不奇。”想到圖形在壁,李秋水卻已逝世,不禁黯然。他知這時逍遙派武功的上乘密訣,倘若內力修爲不到,看得着了迷,重則走火入魔,輕則昏迷不醒。那日梅蘭菊劍四姝,便因觀看石壁圖形而摔倒受傷。他怕段譽受損,忙:“三弟,這種圖形看不得。”段譽道:“爲什麼??虛竹低聲道:“這是極高深的武學,倘若習之不得其法,有損無益。”

段譽本對武功毫無興趣,但就算興趣極濃,他也必先看王語嫣的肖像而不看武功秘譜,當即放回圖畫,又去觀看那幅“湖畔舞劍圖”。他對王語嫣的身形容貌,再細微之處也是瞧得清清楚楚,牢記在心,再細看那圖時,便辨出畫中人與王語嫣之間的差異來。畫中人身形較爲豐滿,眉目間徊帶英爽之氣,不似王語嫣那麼溫文婉孌,年紀顯然也比王語嫣大了三四歲,說是無量山石沿中那位神仙姊姊,倒似了個十足十。

包不同口中兀自在胡說八道,對段譽和虛竹的一舉一動、一言不語卻毫不放過,聽虛竹說壁上圖形乃高深武學,當即嗤之以鼻,道:“什麼高深武學?小和尚又來騙人。”揭開圖畫,凝目便去看那圖形。段譽斜身側目,企起了足跟,仍是瞧那圖中美女。

那宮女道:“包先生,這些圖形是看不得的。公主殿下說過,功夫倘若不到,觀今有損無益。”

包不同道:“功夫若是到了呢?那便有益無損了,是不是?我的功夫是已經到了的。”他本不過是逞強好勝,倒也並無偷窺武學秘奧之心,不料只看了一個圓圈中人像的姿式,便覺千變萬化,捉摸不定,忍不住伸手擡足,跟着圖形學了起來。

片刻之間,便有旁人注意到了他的怪狀,跟着也發見壁上有圖。只聽得這邊有人說到:“咦,這裡有圖形。”那邊廂也有人說道:“這裡也有圖形。”各人紛紛揭開壁上的字畫,觀看刻在壁上的人形圖像,只瞧得一會,便都手舞足蹈起來。

虛竹暗暗心驚,忙奔到段譽身邊,說道:“大哥,這些圖形是看不得了,再看下去,只怕人人要受重傷,倘若有人顛狂,更要大亂。”

蕭峰心中一凜,大喝道:“大家別看壁上的圖形,咱們身在險地,快快聚攏商議。”

他一喝之下,便有幾人回過頭來,聚到他身畔,可是壁上圖形實在誘力太強,每人任意看到一個圖形,略一思索,便覺圖中姿式,實可解答自己長期來苦思不得的許多武學難題,但這姿式到底如何,卻又朦朦朧朧,捉摸不定,忍不住要凝神思索。蕭峰突然間見到這許多人宛如癡迷着魔,也不禁暗自惶慄。

忽聽得有人“啊”的一聲呼叫,轉了幾個圈了,撲地摔倒。又有一人喉間發出低聲,撲向石壁亂抓亂爬,似是要將壁上的圖形挖將下來。蕭峰一凝思間,已有計較,伸手出去,一把抓住一張椅子之背,喀的一聲,拗下了一截,在雙掌間運勁搓磨,捏成了數十塊碎片,當即揚手擲出。但聽得嗤嗤嗤之聲不絕,每一下響聲過去,室中油燈或是蠟燭上便熄了一頭火光,數十下響聲過後,燈火盡熄,書房中一團漆黑。

黑暗之中,唯聞各人呼呼喘聲,有人低呼:“好險,好險!”有人卻叫道:“快點燈燭,我可沒看清呢!”

蕭峰朗聲道:“衆位請在原地就坐,不可隨意走動,以免誤蹈屋中機關。壁上圖形惑人心神,更不可伸手去摸,自陷禍害。”他說這話之前,本有人正在伸手撫摸石壁上的圖形線刻,一聽之下,才強自收懾心神。

蕭峰低聲道:“得罪莫怪!快請開了石門,放大夥兒出去。”原來他在射熄燈燭之前,一個箭步竄出,已抓住了那宮女的手腕。那宮女一驚之下,左手反掌便打。蕭峰順手將她左手一併握住。那宮女又驚又羞,一動也不敢動,這時聽蕭峰這麼說,便道:“……你別抓住我手。”蕭峰放開她手腕,雖在黑暗之中,料想聽聲辨形,也不怕她有什麼花樣。

那宮女道:“我對包先生說過,這些圖形是看不得的,功夫倘若不到,觀之有損無益。他卻偏偏要看!”

包不同坐在地下,但覺頭痛甚劇,心神恍惚,胸間說不出的難過,似欲嘔吐,勉強提起精神,說道:“你叫我看,我就不看,你不叫我看,我偏偏要看。”

蕭峰尋思:“這宮女果曾勸人不可觀看壁上的圖形,倒不似有意加害。但西夏公主邀我們到這裡,到底是什麼用意?”便在這時,忽然聞到一陣極幽雅、極清淡的香氣。蕭峰吃了一驚,急忙伸手按住鼻子,想起當年丐幫幫衆被西夏一品堂人物以“悲酥清風”迷倒之事,內息略一運轉,幸喜並無窒礙。

只聽得一個宮女聲音鶯鶯嚦嚦的說道:“公主殿下駕到。”衆人聽得公主到來,都是又驚又喜,只可惜黑暗之中,見不到公主的面貌。

只聽那少女嬌媚的聲音說道:“公主殿下有諭:書房壁上刻有武學圖形,別派人士不宜觀看,是以用字畫懸在壁上,以加遮掩,不料還是有人見到了。公主殿下說道:請各位千萬不可晃亮火摺,不可以火石打火,否則恐有兇險,諸多不便。公主殿下有些言語要向諸位佳客言明,黑暗之中,頗有失敬,還請各位原諒。”

只聽得軋軋聲響,石門打開。那少女又道:“各位倘若不願在多留,可請先行退出,回到外邊凝香殿用茶休息,一路有人指引,不致迷失路途。”

衆人聽得公主已經到來,如何還肯退出?再聽那宮女聲調平和,絕無惡意,又已打開屋門,任人自由進出,驚懼之心當即大減,竟無一人離去。

隔了一會,那少女道:“各位遠來,公主殿下至感盛情。敝國招待不週,尚請諒鑑。公主謹將平時清賞的書法繪畫,各位各贈一件,聊酬雅意,這些都是名家真跡,請各位曬納,各位離雲之時,請自行在壁上摘去吧。”

這些江湖豪客聽說公主有禮物相贈,卻只是些字畫。不由得納悶。有些多見世面之人,知道這些字畫拿到中原,均可賣得重價,勝於黃金珠寶,倒也暗暗欣喜。只有段譽一人最是開心,決意取那幅“湖畔舞劍圖”,俾與王語嫣並肩賞玩。

宗贊王子聽來聽去,都是那宮女代公主發言,好生焦躁,大聲道:“公主殿下,既然這裡不便點火,咱們換個地方見面可好?這裡黑朦朦的,你瞧不見我,我也瞧不見你。”

那宮女道:“衆位要見公主殿下,卻也不難。”

黑暗之中,百餘人齊聲叫了起來:“我們要見公主,我們要見公主!”另有不少人七張八嘴的叫嚷:“快掌燈吧,我們決不看壁上的圖形便是。”“只須公主身側點幾盞燈,也就夠了,我們只看到公主,看不到圖形。”“對,對!請公主殿下現身!”擾攘了好一會兒,聲音才漸漸靜下來。

那宮女緩緩說道:“公主殿下請衆位來到西夏,原是要會見佳客。公主現有三個問題,敬請各位挨次回答。若是合了公主心意,自當請見。”

衆人登時都興奮起來。有的道:“原來是出題目考試。”有的道:“俺只會使槍舞刀,要俺回答什麼詩書題目,這可難死俺了!問的是武功招數嗎?”

那宮女道:“公主要問的題目,都已告知婢子。請哪一位先生過來答題?”

衆人爭先恐後的擁前,都道:“讓我來!我先答!我先答!”那宮女嘻嘻一笑,說道:“衆位不必相爭。先回答的反而吃虧。”衆人一想都覺有理,越是遲上去,越可多聽旁人的對答,便可從旁人的應對和公主的可否之中,加以摧摩,這一來,便無人上去了。

忽聽得一人說道:“大家一擁而上,我便墮後;大家怕做先鋒吃虧,那我就身先士卒。在下包不同,有妻有兒,只盼一睹公主芳容,別無他意!”

那宮女道:“包先生倒也爽直得很。公主殿下有三個問題請教。第一問:包先生一生之中,在什麼地方最是快樂逍遙?”

包不同想了一會,說道:“是在一家瓷器店中。我小時候在這店中做學徒,老闆欺侮虐待,日日打罵。有一日我狂性大發,將瓷器店中的碗碟茶壺、花瓶人像,一古腦兒打得乒乒乓乓、稀巴粉碎。生平最痛快的便是此事。宮女姑娘,我答得中式麼?”

那宮女道:“是否中式,婢子不知,由公主殿下決定。第二問:包先生生平最愛之人,叫什麼名字?”包不同毫不思索,說道:“叫包不靚。”

那宮女道:“第三問是:包先生最愛的這個人相貌如何?”包不同道:“此人年方六歲,眼睛一大一小,鼻孔朝天,耳朵招風,包某有何吩咐,此人決計不聽,叫她哭必笑,叫她笑必哭,哭起來兩個時辰不停,乃是我的寶貝女兒包不靚。”

那宮口噗哧一笑,衆豪客也都哈哈大笑起來。那宮女道:“包先生請在這邊休息,第二位請過來。”

段譽急於出去和王語嫣相聚,公主見與不見,毫不要緊,當即上前,黑暗中仍是深深一揖,說道:“在下大理段譽,謹向公主殿下致意問安。在下僻居南疆,今日得得上國觀光,多蒙厚待,實感勵情。”

那宮女道:“原來是大理國鎮南王世子,王子不須多謹,勞步遠來,實深簡慢,蝸居之地,不足以接貴客,還請多多擔代。”段譽道:“姊姊你太客氣了,公主今日若無閒暇,改日賜見,那也無妨。”

那宮女道:“王子既然到此,也請回答三問。第一問,王子一生之中,在何處最是快樂逍遙?”段譽脫口而出:“在一口枯井的爛泥之中。”衆人忍不住失笑。除了慕容復一人之外,誰也不知他爲什麼在枯井的爛泥之中最是快活逍遙。有人低聲譏諷:“難道是隻烏龜,在爛泥中最快活?”

那宮女抿嘴低笑,又問:“王子生平最愛之人,叫什麼名字?”

段譽正要回答,突然覺得左邊衣袖,右邊衣襟,同時有人拉扯。巴天石在他左耳畔低聲道:“說是鎮南王。”朱丹臣在他右耳中低聲道:“說是鎮南王妃。”兩人聽到段譽回答第一個問題大爲失禮,只怕他第二答也如此貽笑於人。此來是向公主求婚,如果他說生平最愛之人是王語嫣或是木婉清,又或是另外一位姑娘,公主豈有答允下嫁之理?一個說道:該當最愛父親,忠君孝父,那是朝中三公的想法。一個說道:“須說最愛母親,孺慕慈母,那是文字之士的念頭。

段譽聽那宮女問到自己最愛之人的姓名,本來衝口而出,便欲說王語嫣的名字,但巴朱二人這麼一提,段譽登時想起,自己是大理國鎮南王世子,來到西夏,一言一動實系本國觀瞻,自己丟臉不要緊,卻不能失了大理國的體面,便道:“我最愛的自然是爹爹、媽媽。”他口中一說到“爹爹、媽媽”四字,胸中自然而然的起了愛慕父母之意,覺得對父母之愛和王語嫣之愛並不相同,難分孰深孰淺,說自己在這世上最愛父母,可也決不是虛話。

那宮女又問:“令尊、令堂的相貌如何?是否與王子頗爲相似?”段譽道:“我爹爹四方臉蛋、濃眉大眼,形貌甚是威武。其實他的性子倒很和善……”說到這裡,心中突然一凜:“原來我相人只像我娘,不像爹爹。這一爺我以前倒沒想到過。”那宮女聽他說了一半,不再說下去,心想他母親是王妃之尊,他自不願當衆述說母親的相貌,便道:“多謝王子,請王子這邊休息。”

宗贊聽那宮女對段譽言刮間十分客氣,相待甚是親厚、心中醋意登生,暗想:“你是王子,我也是王子。吐蕃國比你大理強大得多。莫非是你一張小白臉佔了便宜麼?”當下不再等待,踏步上前,說到:“吐蕃國王子宗贊,請公主會面。”

那宮女道:“王子光降,敝國上下齊感榮寵。敝國公主也有三事相詢。”

宗贊甚是爽快,笑道:“公主那三個問題,我早聽見了,也不用你一個個的來問,我一併回答了罷。我一生之中,最快樂逍遙的地方,乃是日後做了駙馬,與公主結爲夫妻的洞房之中。我平生最愛的人兒,乃是銀川公主,她自然姓李,閨名我此刻當然不知,將來成爲夫妻,她定會說與我知曉。至於公主的相貌,當然像神仙一般,天上少有,地下無雙。哈哈,你說我答得對不對?”

衆人之中,倒有一大半和宗贊王子存着同樣心思,要如此回答三個問題,聽得他說了出來,不由得都暗暗懊悔:“我該當搶先一步如此回答纔是,現下若再這般說法,倒似學他的樣一般。”

蕭峰聽那宮女一個個的問來,衆人對答時有的竭力謅諛,討好公主,有的則自高身價,大吹大擂越聽越覺無聊,若不是要將此事看一個水落石出,早就先行離去了。

正納悶間,忽聽得慕容復的聲音說道:“在下姑蘇燕子塢慕容復,久仰公主芳名,特來拜會。”

那宮女道:“原來是‘以彼之道,還施彼向’的姑蘇慕容公子,婢子雖在深宮之中,亦聞公子大名。”慕容復心中一喜道:“這宮女知道我的名字,當然公主也知道了,說不定她們曾談起過我。”當下說道:“不敢,賤名有辱清聽。”那宮女又道:“我們西夏雖然僻處邊錘,卻也多聞‘北喬峰、南慕容’的英名。聽說北蕭峰喬大俠已改姓蕭,在大遼位居高官,不知此事是否屬實?”慕容複道:“正是!”他早見到蕭峰同赴青鳳閣來,卻不加點破。

那宮女問:“公子與蕭大俠齊名,想必和他相熟。不知這位蕭大俠人品如何?武功與公子相比,卻是誰高誰下?”

慕容復一聽之下,登時面紅耳赤。他與蕭峰在少林寺前相鬥,給蕭峰一把抓起,重重摔在地下,武功大爲不如,乃是人所共見,在衆人之前若加否認,不免爲天下豪傑所笑。但要他直認不如蕭峰,卻又不願,忍不柱怫然:“姑娘所詢,可是公主要問的三個問題麼?”

那宮女忙:“不是。公子莫怪。婢子這幾年聽人說起蕭大俠的英名,仰慕已久,不禁多問了幾句。”

慕容複道:“蕭君此刻便在姑娘身畔,姑娘有興,不妨自行問他便是。”此言一出,廳中登時一陣大譁。蕭峰威名遠播,武林人士聽了無不震動。

那宮女顯是心中激動,說話之聲音也顫了,說道:“原來蕭大俠居然也降尊屈貴,來到敝邦,我們事先未曾知情,簡慢之極,蕭大俠當真要寬洪大量。原宥則個。”

蕭峰“哼”了一聲,並不回答。

慕容復聽那宮女的語氣,對蕭峰的敬重着實在自己之上,不禁暗驚:“蕭峰那廝也未娶妻,此人官居大遼南院大王,掌握兵權,豈是我一介白丁之可比?他武功又如此了得,我決計不能和他相爭。這……這……這便如何是好?”

那宮女道:“待婢子先問慕容公子,蕭大俠還請稍候,得罪,得罪。”接連說了許多抱謙的言語,才嚮慕容復問:“請問公子!公子生平在什麼地方最是快樂逍遙?”

這問題慕容復曾聽他問過四五十人,但問到自己之時,突然間張口結舌,答不上來。他一生營營役役,不斷爲興復燕國而奔走,可說從未有過什麼快樂之時。別人瞧他年少英俊,武功高強,名滿天下,江湖上對之無不敬畏,自必志得意滿,但他內心,實在是從來沒感到真正快樂過。他呆了一呆,說道:“要我覺得真正快樂,那是將來,不是過去。”

那宮女還道慕容復與宗贊王子等人一般的說法,要等招爲駙馬,與公主成親,那才真正的喜樂,卻不知慕容復所說的快樂,卻是將來身登大寶,成爲大燕的中興之主。她微微一笑,又問:“公子生平最愛之人叫什麼名字?”慕容復一怔,沉吟片刻,嘆了口氣,說道:“我沒什麼最愛之人。”那宮女道:“如此說來,這第三問也不用了。”慕容複道:“我盼得見公主之後,能回答姐姐第二、第三個問題。”

那宮女道:“請慕容公子這邊休息。蕭大俠,你來到敝國,客從主便,婢子也要以這三個問題冒犯虎威,尚祈海涵,婢子這裡先謝過了。”但她連說幾遍,竟然無人答應。

虛竹道:“我大哥已經走啦,姑娘莫怪。”那宮女一驚,:“蕭大俠走了?”虛竹道:“正是。”

蕭峰聽那西夏公主命那宮女向衆人逐一詢問三個相同的問題,料想其中雖有深意,但顯無加害衆人之心,尋思這三個問題問到自己之時,該當如何回答?念及阿朱,胸口一痛,傷心欲絕。雅不願在旁人之前泄露自己心情,當即轉身出了石室。其時室門早開,他出去時腳步輕盈,旁人大都並未知覺。

那宮女道:“卻不知蕭大俠因何退去?是怪我們此舉無禮麼?”虛竹道:“我大哥並不是小氣之人,不會因此見怪。嗯,他定是酒癮發作,到外面喝酒去了。”那宮女笑道:“正是。素聞蕭大俠豪飲,酒量天下無雙,我們這裡沒有備酒,難留嘉賓,實在太過慢客,這位先生見到蕭大俠之時,還請轉告敝邦公主殿下的歉意。”這宮女能說會道,言語得體,比之在外廂款客的那個怕羞宮女口齒伶俐百倍。虛竹道:“我見到大哥,跟他說便了。”

那宮女道:“先生尊姓大名?”虛竹道:“我麼……我麼……我道號虛竹子。我是……出……出……那個……決不是來求親的,不過陪着我三弟來而已。”

那宮女問:“先生平生在什麼地方最是快樂?”

虛竹輕嘆一聲,說道:“在一個黑暗的冰窖之中。”

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啊”的一聲低呼,跟着嗆啷一聲響,一隻瓷杯掉到地下,打得粉碎。

那宮女又問:“先生生平最愛之人,叫什麼名字??

虛竹道:“唉!我……我不知道那位姑娘叫什麼名字。”

衆人都哈哈大笑起來,均想此人是個大傻瓜,不知對方姓名,便傾心相愛。

那宮女道:“不知那位姑娘的姓名,那也不是奇事,當年孝子董永見到天上仙女下凡,並不知她的姓名底細,就愛上了她。虛竹子先生,這位姑娘的容貌定然是美麗非凡了?”

虛竹道:“她容貌如何,這也是從來沒看見過。”

霎時之間,石室中笑聲雷動,都覺真是天下奇聞,也有人以爲虛竹是故意說笑。

衆人鬨笑聲中,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低低問:“你……你可是‘夢郎’麼?”虛竹大吃一驚,顫聲道:“你……你……你可是‘夢姑’麼?這可想死我了。”不自由主的向前跨了幾步,只聞到一陣馨香,一隻溫軟柔滑的手掌已握住了他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耳邊悄聲道:“夢郎,我便是找你不到,這才請父皇貼下榜文,邀你到來。”虛竹更是驚訝,你……你便是……”那少女:“咱們到裡面說話去,夢郎,我日日夜夜,就盼有此時此刻……”一面細聲低語,一面握着他手,悄沒聲的穿過帷幕,踏着厚厚的地毯,走向內堂。

石室內衆人兀自喧笑不止。

那宮女仍是挨次將這三個問題向衆人一個個問將過去,直到盡數問完,這才說道:“請各位到外邊凝香殿喝茶休息,壁上書畫,便當送出來請各位揀取。公主殿下如願和哪一位相見,自當遣人前來邀請。”

登時有許多人鼓躁起來:“我們要見公主!”“即刻就要見!”“把我們差來差去,那不是消遣人麼?”

那宮女道:“各位還是到外面休息的好,又何必惹得公主殿下不快?”

最後一句話其效如神,衆人來到靈州,爲的就是要做駙馬,倘若不聽公主吩咐,她勢必不肯召見,見都見不到,還有什麼駙馬不駙馬的?只怕要做駙牛駙羊也難。當下衆人便即安靜,魚貫走出石室,室外明晃晃火把照路,衆人循舊路回到先前飲茶的凝香殿中。

段譽和王語嫣重會,說起公主所問的三個問題。王語嫣聽他說生平覺得最快樂之地是在枯井的爛泥之中,不禁吃吃而笑,暈紅雙頰,低聲道:“我也是一樣。”

衆人喝茶閒談,紛紛議論,猜測適才這許多人的對答,不知哪一個的話最合公主心意。過了一會,內監捧出書畫卷軸來,請各人自擇一件,這些人心中七上八下,只是記着公主是否會召見自己,那有心思揀什麼書畫。段譽輕輕易易地便取得了那幅“湖畔舞劍圖”,誰也不來跟他爭奪。

他和王語嫣並肩觀賞,王語嫣嘆道:“圖中這人,倒很像我媽媽。”想起和母親分別日久,甚是牽掛。

段譽驀地想起虛竹身邊也有一幅相似的圖畫,想請他取出作一比較,但遊目四顧,殿中竟不見虛竹的人影。他叫道:“二哥,二哥!”也不聽見人答應。段譽心道:“他和大哥一起走了!還是有甚兇險?”正感擔心,忽然一名宮女走到他的身邊,說道:“虛竹先生有張書箋交給段王子。”說着雙手捧上一張摺疊好的泥金詩箋。

段譽接過,便聞到一陣淡淡幽香,打了開來,只見箋上寫道:“我很好,極好,說不出的快活。要你空跑一趟,真是對你不起,對段老伯又失信了,不過沒有法子。字付三弟。”下面署着“二哥”二字。段譽情知這位和尚二哥讀書不多,文理頗不通順,但這封信卻實在沒頭沒腦,不知所云,拿在手上怔怔的思索。

宗贊王子遠遠望見那宮女拿了一張書箋交給段譽,認定是公主邀請他相見,不由得醋意大發,心道:“好啊,果然是給你這小白臉佔了便宜,咱位可不能這樣便算。”喝道:“咱家須容不得你!”一個箭步,便向段譽撲了過來,左手將書箋一把搶過,右手重重一拳,打向段譽胸口。

段譽正在思索虛竹信中所言是何意思,宗贊王子這一拳打到,全然沒想到閃避,而以他武功,宗贊這一拳來得快如電閃,便想避也避不了。砰的一聲,正中前胸,段譽體內充盈鼓盪的內息立時生出反彈之力,但聽得砰的一,跟着幾下“劈拍、嗆啷、哎喲!”宗贊王子直飛出數步之外,摔上一張茶几,几上茶壺,茶杯打得片片粉碎。

宗贊“哎喲”一聲叫過,來不及站起,便去看那書箋,大聲念:“我很好,極好,說不出的快活!”

衆人明知他給段譽彈起,重重摔了一交,怎麼說“我很好,極好,說不出的快活”無不大爲詫異王語嫣忙走到段譽身邊,問道:“他打痛了你麼?”段譽笑道:“不礙事。二哥給我一通書柬,這王子定是誤會了,只道是公主召我去相會。”

吐蕃武士見主公被人打倒,有的過去相扶,有的便氣勢洶洶的過來向段譽挑釁。

段譽道:“這裡是非之地,多留無益,咱們回去吧。”巴天石忙:“公子既然來了,何必急在一時?”朱丹臣也道:“西夏國皇宮內院,還怕吐蕃人動粗不成?說不定公主便會邀見,此刻走了,豈不是禮數有虧?”兩人不斷勸說,要段譽暫且留下。

果然一品堂中有人出來,喝令吐蕃武士不得無禮。宗贊王子爬將起來,見那書箋不是公主召段譽去相見,心中氣也平了。

正擾攘間,木婉清忽然向段譽招招手,左手舉起一張紙揚了揚。段譽點點頭,過去接了過來。

宗贊又見段譽展開那書箋來看,臉上神色不定,心道:“這封信定是公主召見了。”大聲喝道:“每次你瞞過了我,第二次還想再瞞麼?”雙足一登,又撲將過去,挾手一把將那信箋搶了過來。

這一次他學了乖,不敢再伸拳打段譽胸膛,搶到信箋,右足一擡,便踢中段譽的小腹,那臍下丹田正是煉氣之士內息的根源,內勁不聽運轉,反應立生,當真是有多快便多快,但聽得呼的一聲,又是“劈拍、嗆啷、哎喲”一聲響,宗贊王子倒飛出去,越過數十人的頭頂,撞翻了七八張茶几,這才摔倒。

這王子皮粗肉厚,段譽又並非故意運氣傷他,摔得雖然狼狽,卻未受內傷。他身子一着地,便舉起搶來的那張信箋,大聲讀了出來:“有厲害人物要殺我的爸爸,也就是要殺你的爸爸,快快去救。”

衆人一聽,更加摸不着頭腦,怎麼宗贊王子說“我的爸爸,也就是你的爸爸?”

段譽和巴天石、朱丹臣等卻心下了然,這字條是木婉清所寫,所謂“我的爸爸,也就是你的爸爸”,自然是指段正淳而言了,都圍在木婉清身邊,齊聲探問。

木婉清道:“你們進去不久,梅劍和蘭劍兩位姊姊便進宮來,有事要向虛竹先生稟報。虛竹子一直不出來,她們便跟我說了,說道接得訊息,有好幾個厲害人物設下陷阱,蓄意加害爹爹。這些陷阱已知布在蜀南一帶,正是爹爹回去大理的必經之地。她們靈鷲宮已派了玄天、朱天兩部,前去追趕爹爹,要他當心,同時派人西去報訊。”

段譽急:“梅劍、蘭劍兩位姊姊呢?我怎麼沒瞧見?”木婉清道:“你眼中只有王姑娘一人,哪裡還瞧得見別人?梅劍、蘭劍兩位姊姊本來是要跟你說的,招呼你幾次,也不知你故意不睬呢,還是真的沒有瞧見。”段譽臉上一紅,:“我……我確是沒瞧見。”木婉清又冷冷地:“她們急於去找虛竹二哥,不等你了。我想招呼你過來,你又不理我,我只好寫了這張字條,想遞給你。”

段譽心下歉然,知道自己心無旁鶩,眼中所見,只是王語嫣的一喜一愁,耳中所聞,只是王語嫣的一語一笑,便是天塌下來,也是不理,木婉清遠遠的示意招呼,自然是視而不見了。若不是宗贊王子撲上來猛擊一拳,只怕還是不會擡起頭來見到木婉清招手,當下便向巴天石、朱丹臣道:“咱們連夜上道,去追趕爹爹。”巴朱二人道:“正是!”

各人均想鎮南王既有危難,那自是比什麼都要緊,段譽做不做得成西夏駙馬,只好置之度外了。當下一行人立即起身出門。

段譽等趕回賓館與鍾靈會齊,收拾了行李,徑即動身。巴天石則去向西夏國禮部尚書告辭。說道鎮南王途中身染急病,世子須得趕去侍奉,不及向皇上叩辭。父親有病,做兒子星夜前往侍候湯藥,乃是天經起義之事,那禮部尚書讚歎一陣,說什麼“王子孝心格天,段王爺定佔勿藥”等語。巴天石辭行已畢,匆匆出靈州城南門,施展輕功趕上段譽等人之時,離靈州已有三十餘里了。

(第四十六回完)

--------------------------------------------------------------

外面一陣風捲進,成千上萬只蜜蜂衝進屋來,蜜蜂一進屋,便分向各人刺去。

第四十八章 王孫落魄 怎生消得 楊枝玉露第四十二章 老魔小丑 豈堪一擊 勝之不武第三十八章 糊塗醉 情長計短第三十二章 且自逍遙沒誰管第十七章 今日意第四十七章 爲誰開 茶花滿路第三十七章 同一笑 到頭萬事俱空第四十九章 敝屣榮華 浮雲生死 此身何懼第十六章 昔時因第十一章 向來癡第四章 崖高人遠釋名第四十一章 燕雲十八飛騎 奔騰如虎風煙舉第二十二章 雙眸粲粲如星第七章 無計悔多情第四十六章 酒罷問君三語第四十六章 酒罷問君三語第五十章 教單于折箭 六軍辟易 奮英雄怒第三十二章 且自逍遙沒誰管第三十六章 夢裡真 真語真幻第三十章 揮灑縛豪英第二十三章 塞上牛羊空許約第四十九章 敝屣榮華 浮雲生死 此身何懼第二十一章 千里茫茫若夢第三十七章 同一笑 到頭萬事俱空第四十四章 念枉求美眷 良緣安在第四十八章 王孫落魄 怎生消得 楊枝玉露第七章 無計悔多情第九章 換巢鸞鳳第三十二章 且自逍遙沒誰管第三章 馬疾香幽第二十一章 千里茫茫若夢第二十二章 雙眸粲粲如星第二十六章 赤手屠熊搏虎第三十一章 輸贏成敗 又爭由人算第二十三章 塞上牛羊空許約第二十三章 塞上牛羊空許約第十章 劍氣碧煙橫第三十五章 紅顏彈指老 剎那芳華第八章 虎嘯龍吟第二十章 悄立雁門,絕壁無餘字第六章 誰家子弟誰家院第四章 崖高人遠釋名第二十三章 塞上牛羊空許約第三十六章 夢裡真 真語真幻第二十七章 金戈蕩寇鏖兵第四十五章 枯井底 污泥處第十八章 胡漢恩仇 須傾英雄淚第四十八章 王孫落魄 怎生消得 楊枝玉露第十二章 從此醉第五章 微步轂紋生第四十三章 王霸雄圖 血海深恨 盡歸塵土第四十六章 酒罷問君三語第三十章 揮灑縛豪英第十三章 水榭聽香 指點羣豪戲第二十二章 雙眸粲粲如星第二十八章 草木殘生顱鑄鐵第十九章 雖萬千人吾往矣第十八章 胡漢恩仇 須傾英雄淚第十章 劍氣碧煙橫第二十四章 燭畔鬢雲有舊盟第三十四章 風驟緊 縹緲峰頭雲亂第二十一章 千里茫茫若夢第四十三章 王霸雄圖 血海深恨 盡歸塵土第二十七章 金戈蕩寇鏖兵第十八章 胡漢恩仇 須傾英雄淚第四十八章 王孫落魄 怎生消得 楊枝玉露第二十二章 雙眸粲粲如星附錄 陳世驤先生書函第十八章 胡漢恩仇 須傾英雄淚第七章 無計悔多情第三十一章 輸贏成敗 又爭由人算第十章 劍氣碧煙橫第三十六章 夢裡真 真語真幻第三十章 揮灑縛豪英第三章 馬疾香幽第四十章 卻試問 幾時把癡心第六章 誰家子弟誰家院第二十二章 雙眸粲粲如星第四十九章 敝屣榮華 浮雲生死 此身何懼第二十一章 千里茫茫若夢第十五章 杏子林中 商略平生義第十一章 向來癡第二章 玉壁月華明第十二章 從此醉附錄 陳世驤先生書函第十二章 從此醉第二十一章 千里茫茫若夢第十三章 水榭聽香 指點羣豪戲第十章 劍氣碧煙橫第十一章 向來癡第十三章 水榭聽香 指點羣豪戲附錄 陳世驤先生書函第四十章 卻試問 幾時把癡心第二十章 悄立雁門,絕壁無餘字第三十一章 輸贏成敗 又爭由人算
第四十八章 王孫落魄 怎生消得 楊枝玉露第四十二章 老魔小丑 豈堪一擊 勝之不武第三十八章 糊塗醉 情長計短第三十二章 且自逍遙沒誰管第十七章 今日意第四十七章 爲誰開 茶花滿路第三十七章 同一笑 到頭萬事俱空第四十九章 敝屣榮華 浮雲生死 此身何懼第十六章 昔時因第十一章 向來癡第四章 崖高人遠釋名第四十一章 燕雲十八飛騎 奔騰如虎風煙舉第二十二章 雙眸粲粲如星第七章 無計悔多情第四十六章 酒罷問君三語第四十六章 酒罷問君三語第五十章 教單于折箭 六軍辟易 奮英雄怒第三十二章 且自逍遙沒誰管第三十六章 夢裡真 真語真幻第三十章 揮灑縛豪英第二十三章 塞上牛羊空許約第四十九章 敝屣榮華 浮雲生死 此身何懼第二十一章 千里茫茫若夢第三十七章 同一笑 到頭萬事俱空第四十四章 念枉求美眷 良緣安在第四十八章 王孫落魄 怎生消得 楊枝玉露第七章 無計悔多情第九章 換巢鸞鳳第三十二章 且自逍遙沒誰管第三章 馬疾香幽第二十一章 千里茫茫若夢第二十二章 雙眸粲粲如星第二十六章 赤手屠熊搏虎第三十一章 輸贏成敗 又爭由人算第二十三章 塞上牛羊空許約第二十三章 塞上牛羊空許約第十章 劍氣碧煙橫第三十五章 紅顏彈指老 剎那芳華第八章 虎嘯龍吟第二十章 悄立雁門,絕壁無餘字第六章 誰家子弟誰家院第四章 崖高人遠釋名第二十三章 塞上牛羊空許約第三十六章 夢裡真 真語真幻第二十七章 金戈蕩寇鏖兵第四十五章 枯井底 污泥處第十八章 胡漢恩仇 須傾英雄淚第四十八章 王孫落魄 怎生消得 楊枝玉露第十二章 從此醉第五章 微步轂紋生第四十三章 王霸雄圖 血海深恨 盡歸塵土第四十六章 酒罷問君三語第三十章 揮灑縛豪英第十三章 水榭聽香 指點羣豪戲第二十二章 雙眸粲粲如星第二十八章 草木殘生顱鑄鐵第十九章 雖萬千人吾往矣第十八章 胡漢恩仇 須傾英雄淚第十章 劍氣碧煙橫第二十四章 燭畔鬢雲有舊盟第三十四章 風驟緊 縹緲峰頭雲亂第二十一章 千里茫茫若夢第四十三章 王霸雄圖 血海深恨 盡歸塵土第二十七章 金戈蕩寇鏖兵第十八章 胡漢恩仇 須傾英雄淚第四十八章 王孫落魄 怎生消得 楊枝玉露第二十二章 雙眸粲粲如星附錄 陳世驤先生書函第十八章 胡漢恩仇 須傾英雄淚第七章 無計悔多情第三十一章 輸贏成敗 又爭由人算第十章 劍氣碧煙橫第三十六章 夢裡真 真語真幻第三十章 揮灑縛豪英第三章 馬疾香幽第四十章 卻試問 幾時把癡心第六章 誰家子弟誰家院第二十二章 雙眸粲粲如星第四十九章 敝屣榮華 浮雲生死 此身何懼第二十一章 千里茫茫若夢第十五章 杏子林中 商略平生義第十一章 向來癡第二章 玉壁月華明第十二章 從此醉附錄 陳世驤先生書函第十二章 從此醉第二十一章 千里茫茫若夢第十三章 水榭聽香 指點羣豪戲第十章 劍氣碧煙橫第十一章 向來癡第十三章 水榭聽香 指點羣豪戲附錄 陳世驤先生書函第四十章 卻試問 幾時把癡心第二十章 悄立雁門,絕壁無餘字第三十一章 輸贏成敗 又爭由人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