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微步轂紋生

天色一明,倒爲她解開了難題,反正逃不走的了,“這負心郎來也罷,不來也罷,我在這裡等死便是。”正想到悽苦處,忽聽得拍的一聲,數十丈外從空落下一物,跌入了草叢。木婉清心想:“那是什麼?”當即伏下,聽草叢中再無聲響發出,悄悄爬將過去,要瞧個究竟。

爬到草叢邊上,撥開長草向前看時,不由得全身寒毛直豎。只見草叢中丟着六個嬰兒的屍身,有的仰天,有的側臥,日前所見葉二孃手中所抱那個肥胖男嬰也在其內,心下又驚又怒:“這無惡不作葉二孃,果真每天要害死一個嬰兒。卻不知爲了什麼?她在峰上六天,已殺了六個嬰兒。”瞧六個死嬰兒身上都無傷痕血漬,也不知那惡婆葉二孃是用什麼法子弄死的,其中只一個死嬰衣着光鮮,其餘五個都是穿的農家粗布衣衫,想必便是從無量山中農家盜來的。木婉清此番隨師出山,殺人不少,但所殺者盡是心懷不善的江湖豪客,這等全沒來由的殘害嬰兒,教她親眼得見,不禁全身發抖。

忽然眼前青影閃動,一個人影捷如飛鳥般向山下馳去,一起一落,形如鬼魅,正是‘無惡不作’葉二孃。木婉清見她這等奔行神速,縱是師父也是遠遠不及,霎時間百感叢生,千愁並至,雙腿一軟,坐倒在地。

她呆了一陣,將六具童屍並排放在一起,捧些石子泥沙,掩蓋在屍首之上。驀地裡覺到背後微有涼氣侵襲,她左足急點,向前竄出。只聽一陣忽尖忽粗的笑聲自身後發出,一人說道:“小姑娘,你老公撇下你不要了,不如跟了我吧。”正是‘窮兇極惡’雲中鶴。

他人隨聲到,手掌將要搭到木婉清肩膀,斜刺裡一掌拍到,架開他手,卻是南海鱷神。他哇哇怒吼,喝道:“老四,我南海派門下,決不容你欺侮。”雲中鶴幾個起落,已避在十餘丈外,笑道:“你徒兒收不成,這姑娘便不是南海派門下。”木婉清見這人身材極高,卻又極瘦,便似是根竹杆,一張臉也是長得嚇人。

南海鱷神喝道:“你怎知我徒兒不來?是你害死了他,是不是?是了,定是你瞧我徒兒資質太好,將他捉拿了去,想要收他爲徒。你壞我大事,先捏死了你再說。”這人也真橫蠻到了極處,也不問雲中鶴是否真的暗中作了手腳,便向他撲將過去。

雲中鶴叫道:“你徒兒是方是圓,是尖是扁,我從來沒見過,怎說是我收了起來?”說着迅捷之極的連避南海鱷神兩下閃電似的撲擊。南海鱷神罵道:“放屁!誰信你的話?你定是打架輸了,一口冤氣出在我徒兒身上。”雲中鶴道:“你徒兒是男的還是女的?”南海鱷神道:“自然是男的,我收女徒弟幹麼?”雲中鶴道:“照啊!我雲中鶴只搶女人,從來不要男人,難道你不知麼?”

南海鱷神本已撲在空中,聽他這話倒也有理,猛使個‘千斤墜’,落將下來,右足踏上一塊岩石,喝道:“那麼我徒兒那裡去了?爲什麼到這時候還不來拜師?”雲中鶴笑道:“嘿嘿,你南海派的事,我管得着麼?”南海鱷神苦候段譽,早已焦躁萬分,一腔怒火無處發泄,喝道:“你膽敢譏笑我?”

木婉清心想:“若能挑撥這兩個惡人鬥個兩敗俱傷,實有莫大的好處。”當即大聲道:“不錯,你徒兒定是給這去中鶴害了,否則他在那高崖之上,自己如何能夠下來?這雲中鶴輕功了得,定是竄到崖上,將你徒兒帶到隱僻之處殺了,以免南海派中出一個厲害人物,否則怎麼連屍首也找不到?”

南海鱷神伸手一拍自己腦門,對雲口鶴道:“你瞧,我徒弟的媳婦兒也這麼說,難道還會冤枉你麼?”

木婉清道:“我丈夫言道,他能拜到你這般了不起的師父,真是三生有幸,定要用心習藝,光大南海派的門楣,使你南海鱷神的名頭更加威震天下,讓什麼‘惡貫滿盈’、‘無惡不作’,都瞧着你羨慕的不得了。那知道雲中鶴起了毒心,害死了你的好徒兒,從今以後,你再也找不到這般像你的人來做徒兒啦!”她說一句,南海鱷神拍一下腦門。木婉清又道:“我丈夫的後腦骨長得跟你一模一樣,天資又跟你一模一樣的聰明,像這樣十全十美的南海派傳人,世間再也沒第二個了。這雲中鶴偏偏跟你爲難,你還不替你的乖徒兒報仇?”

南海鱷神聽到這裡,目中兇光大盛,呼的一聲,縱身向雲中鶴撲去。雲中鶴明知他是受了木婉清的挑撥,但一時說不明白,自知武功較他稍遜,見他撲到,拔足便逃。南海鱷神雙足在地下一點,又撲了過去。

木婉清叫道:“他逃走了,那便是心虛。若不是他殺了你徒兒,何必逃走?”南海鱷神吼道:“對,對!這話有理!還我徒兒的命來!”兩人一追一逃,轉眼間便繞到了山後。木婉清暗暗歡喜,片刻之間,只聽得南海鱷神吼聲自遠而近,兩人從山後追逐而來。

雲中鶴的輕功比南海鱷神高明得多,他一個竹竿般的瘦長身子搖搖擺擺,東一幌,西一飄,南海鱷神老是跟他相差了一大截。兩人剛過木婉清眼前,剎那間又已轉到了山後。待得第二次追逐過來,雲中鶴猛地一個長身,飄到木婉清身前,伸手便往她肩頭抓去。木婉清大吃一驚,右手急揮,嗤的一聲,一枝毒箭向他射去。雲中鶴向左挪移半尺,避開毒箭,也不知他身形如何轉動,長臂竟抓到了木婉清面門。木婉清急忙閃避,終於慢了一步,臉上斗然一涼,面幕已被他抓在手中。

雲中鶴見到她秀麗的面容,不禁一呆,淫笑道:“妙啊,這小娘兒好標緻。只是不夠**,尚未十全十美……”說話之間,南海鱷神已然追到,呼的一掌,向他後心拍去。雲中鶴右掌運氣反擊,蓬的一聲大響,兩股掌風相碰,木婉清只覺一陣窒息,氣也透不過來,丈餘方圓之內,塵沙飛揚。雲中鶴藉着南海鱷神這一掌之力,向前縱出二丈有餘。南海鱷神吼道:“再吃我三掌。”雲中鶴笑道:“你追我不上,我也打你不過。再鬥一天一晚,也不過是如此。”

兩人追逐已遠,四周塵沙兀自未歇,木婉清心想:“我須得設法攔住這雲中鶴,否則兩人永遠動不上手。”等兩人第三次繞山而來,木婉清縱身而上,嗤嗤嗤響聲不絕,六七枝毒箭向雲中鶴射去,大聲叫道:“還我夫君的命來。”雲中鶴聽着短箭破空之聲,知道厲害,竄高伏低,連連閃避。木婉清挺起長劍,刷刷兩劍向他刺去。雲中鶴知她心意,竟不抵敵,飄身閃避。但這樣一阻,南海鱷神雙掌已左右拍到,掌風將他全身圈住。

雲中鶴獰笑道:“老三,我幾次讓你,只是爲了免傷咱們四大惡人的和氣,難道我當真怕了你不成?”雙手在腰間一掏,兩隻手中各已握了一柄鋼抓,這對鋼抓柄長三尺,抓頭各有一隻人手,手指箕張,指頭髮出藍汪汪的閃光,左抓向右,右抓向左,封住了身前,擺着個只守不攻之勢。

南海鱷神喜道:“妙極,七年不見,你練成了一件古怪兵刃,瞧老子的!”解下背上包袱,取了兩件兵刃出來。

木婉清情知自己倘若加入戰團,徒勞無益,當即退開幾步。只見南海鱷神右手握着一把短柄長口的奇形剪刀,剪口盡是鋸齒,宛然是一隻鱷魚的嘴巴,左手拿着一條鋸齒軟鞭,成鱷魚尾巴之形。

雲中鶴斜眼向這兩件古怪兵刃瞧了一眼,右手鋼抓挺出,驀地向南海鱷神面門抓去。南海鱷神左手鱷尾鞭翻起,拍的一聲,將鋼抓盪開。雲中鶴出手快極,右手鋼抓尚未縮回,左手鋼抓已然遞出。只聽得喀喇一聲響,鱷嘴剪伸將上來,夾住他鋼抓一絞。這鋼抓是純鋼打就,但鱷嘴剪的剪口不知是何物鑄成,竟將鋼抓的五指剪斷了兩根。總算雲中鶴縮手得快,保住了鋼抓上另外的三指,但他所練抓法,十根手指每一指都有功用,少了兩指,威力登時減弱,心下甚是懊喪。南海鱷神狂笑聲中,鱷尾鞭疾卷而上。

突然間一條青影從二人之間輕飄飄的插入,正是葉二孃到了。她左掌橫掠,貼在鱷尾鞭上,斜向外推,雲中鶴已乘機躍開。葉二孃道:“老三、老四,幹什麼動起傢伙來啦?”一轉眼看到木婉清的容貌,臉色登時一變。

木婉清見她手中又抱着一個男嬰,約莫三四歲年紀,錦衣錦帽,脣紅面白,甚是可愛,才知她適才下山,原來去尋覓嬰兒。木婉清見到她眼中發出異樣光芒,忙轉過頭不敢看她,只聽得那嬰兒大聲叫道:“爸爸!爸爸!山山要爸爸。”葉二孃柔聲道:“山山乖,爸爸待會兒就來啦。”木婉清想到草叢中那六具童屍的可怖情狀,再聽到她這般慈愛親切的撫慰言語,登時打個寒戰。

雲中鶴笑道:“二姊,老三新練成的鱷嘴剪和鱷尾鞭可了不起啊。適才我跟他練了幾手玩玩,當真難以抵擋。這七年來你練了什麼功夫?能敵得過老三這兩件厲害傢伙嗎?只怕你也不成吧。”他不提南海鱷神冤枉自己害死了他門徒,輕描淡寫的幾句話,便想引得葉二孃和南海鱷神動手。

葉二孃上峰之時,早已看到二人實是性命相捕,決非練武拆招,當下淡淡一笑,說道:“這七年來我勤修內功,兵刃拳腳上都生疏了,定然不是老三和你的對手。”

忽聽得山腰中一人長聲喝道:“兀那婦人,你搶去我兒子幹麼?快還我兒子來!”聲音甫歇,人已竄到峰上,身法甚是利落。這人四十來歲年紀,身穿古銅色緞袍,手提長劍。

南海鱷神喝道:“你這傢伙是誰?到這裡來大呼小叫。我的徒兒是不是你偷了去?”葉二孃笑道:“這位老師是‘無量劍’東宗掌門人左子穆先生。劍法倒也罷了,生個兒子卻挺肥白可愛。”

木婉清登即恍然:“原來葉二孃在無量山中再也找不到小兒,竟將無量劍掌門人的小兒擄了來。”

葉二孃道:“左先生,令郎生得真有趣,我抱來玩玩,明天就還給你。你不用着急。”說着在山山的臉頰上親了親,輕輕撫摸他頭髮,顯得不勝愛憐。左山山見到父親,大聲叫喚:“爸爸,爸爸!”左子穆伸出左手,走近幾步,說道:“小兒頑劣不堪,沒什麼好玩的,請即賜還,在下感激不盡。”他見到兒子,說話登時客氣了,只怕這女子手上使勁,當下便捏死了他兒子。

南海鱷神笑道:“這位‘無惡不作’葉三娘,就算是皇帝的太子公主到了她手中,那也是決計不還的。”

左子穆身子一顫,道:“你……你是葉三娘?那麼葉二孃……葉二孃是尊駕何人?”他曾聽說‘四大惡人’中有個排名第二的女子葉二孃,每日清晨要搶一名嬰兒來玩弄,弄到傍晚便弄死了,只怕這‘葉三娘’和葉二孃乃是姊妹妯娌之屬,性格一般,那可糟了。

葉二孃格格嬌笑,說道:“你別聽他胡說八道的,我便是葉二孃,世上又有什麼葉三娘了?”左子穆一張臉霎時之間全無人色。他一發覺幼兒被擒,便全力追趕而來,途中已覺察她武功遠在自己之上,初時還想這婦人素不相識,與自己無怨無仇,不見得會難爲了兒子,一聽到她竟然便是‘無惡不作’葉二孃,又想喝罵、又想求懇的言語塞在咽喉之中,竟然說不出口來。

葉二孃道:“你瞧這孩兒皮光肉滑,養得多壯!血色紅潤,晶瑩透明,畢竟是武學名家的子弟,跟尋常農家的孩兒大不相同。”一面說,一面拿起孩子的手掌對着太陽,察看他血色,嘖嘖稱讚,便似常人在菜市購買雞鴨魚羊、揀精揀肥一般。

左子穆見她一副饞涎欲滴的模樣,似乎轉眼便要將自己的兒子吃了,如何不驚怒交迸?明知不敵,也得拼命,當下使招‘白虹貫日’,劍尖向她咽喉刺去。

葉二孃淺笑一聲,將山山的身子輕輕移過,左子穆這一全倘若繼續刺去,首先便刺中了愛兒。幸好他劍術精湛,招數未老,陡然收勢,劍尖在半空中微微一抖,一個劍花,變招斜刺葉二孃右肩。葉二孃仍不閃避,將山山的身子一移,擋在身前。霎時之間,左子穆上下左右連刺四劍,葉二孃以逸待勞,只將山山略加移動,這四下凌厲狠辣的劍招便都只使得半招而止。山山卻已嚇得放聲大哭。

雲中鶴給南海鱷神追得繞山三匝,鋼抓又斷了二指,一口怒氣無處發泄,突然間縱身而上,左手鋼抓疾往左子穆頭頂抓落。左子穆長劍上撩,使招‘萬卉爭豔’,劍光亂顫,牢牢將上盤封住。噹的一聲輕響,兩件兵刃相交,左子穆一招‘順水推舟’,劍鋒正要乘勢向敵人咽喉推去,驀地裡鋼抓手指合攏,竟將劍刃抓住。

左子穆大吃一驚,卻不肯就此撒劍,急運內力回奪,卟的一下,雲中鶴右手鋼抓已插入他肩頭。幸好這柄鋼抓的五根手指已被南海鱷神削去了兩根,左子穆所愛創傷稍輕,但也已鮮血迸流,三根鋼指拿住了他肩骨牢牢不放。雲中鶴上前補了一腳,將他踢倒,這幾下兔起鶻落,一個名門大派的掌門人竟無招架餘地。

南海鱷神讚道:“老四,這兩下子不壞,還不算丟臉。”

葉二孃笑吟吟的道:“左大掌門,你見到我們老大沒有?”左子穆右肩骨被鋼指抓住,絲毫動彈不得,強忍痛楚,說道:“你老大是誰?我沒見過。”南海鱷神也問:“你見過我徒兒沒有?”左子穆又道:“你徒兒是誰?我沒見過。”南海鱷神怒道:“你既不知我徒兒是誰,怎能說沒有見過?放你媽的狗臭屁!三妹,快將他兒子吃了。”葉二孃道:“你二姊是不吃小孩兒的。左大掌門,你去吧,我們不要你的性命。”

左子穆道:“既是如此。葉……葉二孃,請你還我兒子,我去另外給你找三四個小孩兒來。左某永感大德。”葉二孃笑咪咪的道:“那也好!你去找八個孩兒來換,我們這裡一共四人,每人抱兩個,夠我八天用的了。老四,你放了他。”

雲中鶴微微一笑,鬆了機括,鋼指張開。左子穆咬牙站起身來,向葉二孃深深一揖,伸手去抱孩兒。葉二孃笑道:“你也是江湖上的人物,怎地不明規矩?沒八個孩兒來換,我隨隨便便就將你孩子還你?”

左子穆見兒子被她摟在懷裡,雖是萬分不願,但格於情勢,只得點頭道:“我去挑選八個最肥壯的孩子給你,望你好好待我兒子。”葉二孃不再理他,口中又低聲哼起兒歌來,只道:“乖孫子,你奶奶疼你。”左子穆既在眼前,她就不肯叫孩子爲‘孩兒’了。

左子穆聽這稱呼,她竟是要做自己老孃,當真啼笑皆非,向兒子道:“山山,乖孩子,爸爸馬上就回來抱你。”山山大聲哭叫,掙扎着要撲到他的懷裡。左子穆戀戀不捨的向兒子瞧了幾眼,左手按着肩頭傷處,轉過頭來,慢慢向崖下走去。

突然間山峰後傳來一陣尖銳的鐵哨子聲,連綿不絕。南海鱷神和去中鶴同時喜道:“老大到了!”兩人縱身而起,一溜煙般向鐵哨聲來處奔去,片刻間便已隱沒在巖後。

葉二孃卻滿不在乎,仍是慢條斯理的逗弄孩兒,向木婉清斜看一眼,笑道:“木姑娘,你這對眼珠子挺美啊,生在你這張美麗的臉上,更加不得了。左大掌門,你給我幫個忙,去挖了這小姑娘的眼珠。”

左子穆兒子在人掌握,不得不聽從吩咐,說道:“木姑娘,你還是順從葉二孃的話吧,也免得多吃苦頭。”說着挺劍便向木婉清刺去。木婉清叱道:“無恥小人!”仗劍反擊,劍尖直指左子穆的左肩,三招過去,身子斜轉,突然間左手向後微揚,嗤嗤嗤,三枝毒箭向葉二孃射去,要攻她個出其不意。左子穆大叫:“別傷我孩兒。”

不料這三箭去得雖快,葉二孃左手衫袖一拂,已卷下三枝短箭,甩在一旁,隨手除下山山右腳的一隻小鞋,向她後心擲去。木婉清聽到風聲,回劍擋格,但重傷之餘,出劍不準,鞋子順着劍鋒滑溜而前,卟的一聲,打在她右腰。葉二孃在鞋上使了陰勁,木婉清急運內力相抗,但一口氣提不上來,登時半身痠麻,長劍嗆啷落地,便在此時,山山的第二隻鞋子又已擲到,這一次正中胸口。她眼前一黑,再也支持不住,一交坐倒。左子穆劍尖斜處,已抵住她胸口,左手便去挖她右眼。

木婉清低叫一聲:“段郎!”身子前撲,往劍尖上迎去,寧可死在他劍下,勝於受這挖目之慘。

左子穆縮劍向後,猛地裡手腕一緊,長劍把捏不住,脫手上飛,勢頭帶得他向後跌了兩步。三人都是一驚,不約而同擡頭向長劍瞧去。只見劍身被一條細長軟索捲住,軟索盡頭是根鐵桿,持在一個身穿黃衣的軍官手中。這人約莫三十來歲年紀,臉上英氣逼人,不住的嘿嘿冷笑。葉二孃認得他是七日前與雲中鶴相鬥之人,武功頗爲不弱,然而比之自己尚差了一籌,也不去懼他,只不知他的同伴是否也到了,斜目瞧去,果見另一個黃衣軍官站在左首,這人腰間插着一對板斧。

葉二孃正要開言,忽聽得背後微有響動,當即轉身,只見東南和西南兩邊角上,各自站着一人,所穿服色與先前兩人相同,黃衣着璞頭,武官打扮。東南角上的手執一對判官筆,西南角上的則手執熟銅齊眉棍,四人分作四角,隱隱成合圍之勢。

左子穆朗聲道:“原來宮中褚、古、傅、朱四大護衛一齊到了,在下無量劍左子穆這廂有禮。”說着向四人團團一揖。那持判官筆的衛護朱丹臣抱拳還禮,其餘三人卻並不理會。

那最先趕到的衛護褚萬里抖動鐵桿,軟索上所卷的長劍在空中不住幌動,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他冷笑一聲,說道:“‘無量劍’在大理也算是個名門大派,沒想到掌門人竟是這麼一個卑鄙之徒。段公子呢?他在那裡?”

木婉清本已決意一死,忽來救星,自是喜出望見外,聽他問到段公子,更是情切關心。

左子穆道:“段……段公子?是了,數日之前,曾見過段公子幾面……現今卻不知……卻不知到那裡去了。”

木婉清道:“段公子已給這婆娘的兄弟害死了。”說着手指葉二孃,又道:“那人叫做什麼‘窮兇極惡’雲中鶴,身材又高又瘦,好似竹竿模樣……”

褚萬里大吃一驚,喝道:“當真?便是那人?”那手持熟銅棍的衛護傅思歸聽得段譽被人害死,悲怒交集,叫道:“段公子,我給你報仇。”熟銅棍向葉二孃當頭砸落。

葉二孃閃身避開,叫道:“啊喲,大理國褚古傅朱四大衛護我的兒啊,你們短命而死,我做孃的好不傷心!你們四個短命的小心肝,黃泉路上,等一等你的親孃葉二孃啊。”褚、古、傅、朱四人年紀也小不了她幾歲,她卻自稱親孃,‘我的兒啊’、‘短命的小心肝啊’叫將起來。

傅思歸大怒,一根銅棍使得呼呼風響,霎時間化成一團黃霧,將她裹在其中。

葉二孃雙手抱着左子穆的幼兒,在銅棍之間穿來插去的閃避,銅棍始終打她不着。那孩兒大聲驚叫哭喊。左子穆急叫:“兩位停手,兩位停手!”

另一個衛護從腰間抽出板斧,喝道:“‘無惡不作’葉二孃果然名不虛傳,侍我古篤誠領教高招。”人隨聲到,着地捲去,出手便是‘盤根錯節十八斧’絕招,左一斧,右一斧的砍她下盤。葉二孃笑道:“這孩子礙手礙腳,你先將他砍死了吧。”將手中孩子往下一送,向斧頭上迎去。古篤誠吃了一驚,急忙收斧,不料葉二孃裙底一腿飛出,正中他肩頭,幸好他軀體粗壯,捱了這一腿只略一踉蹌,並未受傷,立即撲上又打。葉二孃以小孩爲護符,古篤誠和傅思歸兵刃遞出去時便大受牽制。

左子穆急叫:“小心孩子!這是我的小兒,小心,小心!傅兄,你這一棍打得偏高了。古兄,你的斧頭別……別往我孩兒身上招呼。”

正混亂間,山背後突然飄來一陣笛聲,清亮激越,片刻間便響到近處,山坡後轉出一個寬袍大袖的中年男子,三綹長鬚,形貌高雅,雙手持着一枝鐵笛,兀自湊在嘴邊吹着。朱丹臣快步上前,走到他身邊,低聲說了幾句。那人吹笛不停,曲調悠閒,緩步向正自激斗的三人走去。猛地裡笛聲急響,只震得各人耳鼓中都是一痛。他十根手指一齊按住笛孔,鼓氣疾吹,鐵笛尾端飛出一股勁風,向葉二孃臉上撲去。葉二孃一驚之下轉臉相避,鐵笛一端已指向她咽喉。

這兩下快得驚人,饒是葉二孃應變神速,也不禁有些手足無措,百忙中腰肢微擺,上半身硬硬生生的向後讓開尺許,將左山山往地下一拋,伸手便向鐵笛抓去。寬袍客不等嬰兒落地,大袖揮出,已捲起了嬰兒。葉二孃剛抓到鐵笛,只覺笛上燙如紅炭,吃了一驚:“笛上敷有毒藥?”急忙撒掌放笛,躍開幾步。寬袍客大袖揮出,將山山穩穩的擲向左子穆。

葉二孃一瞥眼間,見到寬袍客左掌心殷紅如血,又是一驚:“原來笛上並非敷有毒藥,乃是他以上乘內力,燙得鐵笛如同剛從熔爐中取出來一般。”不由自主的又退了數步,笑道:“閣下武功好生了得,想不到小小大理,竟有這樣的高人。請問尊姓大名?”

那寬袍客微微一笑,說道:“葉二孃駕臨敝境,幸會,幸會。大理國該當一盡地主之誼纔是。”左子穆抱住了兒子,正自驚喜交集,衝口而出:“尊駕是高……高君候麼?”那寬袍客微笑不答,問葉二孃道:“段公子在那裡?還盼見告。”

葉二孃冷笑道:“我不知道,便是知道,也不會說。”突然縱身而起,向山峰飄落。寬袍客道:“且慢!”飛身追去,驀地裡眼前亮光閃動,七八件暗器連珠般擲來,分打他頭臉數處要害。寬袍客揮動鐵笛,一一擊落。只見她一飄一幌,去得已遠,再也追不上了。再瞧落在地下的暗器時,每一件各不相同,均是懸在小兒身上的金器銀器,或爲長命牌,或爲小鎖片,他猛地想起:“這都是被她害死的衆小兒之物。此害不除,大理國中不知更將有多少小兒喪命。”

褚萬里一揮鐵桿,軟索上卷着的長劍托地飛出,倒轉劍柄,向左子穆飛去。左子穆伸手挽住,滿臉羞慚,無言可說。褚萬里轉向木婉清,問道:“到底段公子怎樣了?是真的爲雲中鶴所害麼?”

木婉清心想:“這些人看來都是段郎的朋友,我還是跟他們說了實話,好一齊去那邊山崖上仔細尋訪。”正待開言,忽聽得半山裡有人氣急敗壞的大叫:“木姑娘……木姑娘……你還在這兒麼?南海鱷神,我來了,你千萬別害木姑娘!拜不拜師父,咱們慢慢商量……木姑娘,木姑娘,你沒事吧?”

寬袍客等一聽,齊聲歡呼:“是公子爺!”

木婉清苦等他七日七夜,早已心力交瘁,此刻居然聽到他的聲音,驚喜之下,只覺眼前一黑,便即暈了過去。

昏迷之中,耳邊只聽有人低呼:“木姑娘,木姑娘,你,你快醒來!”她神智漸復,覺得自己躺在一人懷中,被人抱着肩背,便欲跳將起來,但隨即想到:“是段郎來了。”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苦,緩緩睜開眼來,眼前一雙眼睛清淨如秋水,卻不是段譽是誰?只聽他喜道:“啊,你終於醒轉了。”木婉清淚水滾滾而下,反手一掌,重重打了他個耳光,身子卻仍躺在他懷裡,一時無力掙扎躍起。

段譽撫着自己臉頰,笑道:“你動不動的便打人,真夠橫蠻的了!”問道:“南海鱷神呢?他不在這裡等我麼?”木婉清道:“人家已等了你七日七夜,還不夠麼?他走啦。”段譽登時神采煥發,喜道:“妙極,妙極!我正好生擔心。他若硬要逼我拜他爲師,可不知如何是好了。”

木婉清道:“你既不願做他徒兒,又到這兒來幹麼?”段譽道:“咦!你落在他手中,我若不來,他定要難爲你,那怎麼得了?”木婉清心頭一甜,道:“哼!你這人良心壞極,這七天七晚之中,你又不來尋我?”

段譽嘆了口氣,道:“我一直爲人所制,動彈不得,日夜牽掛着你,真是焦急死了。我一得脫身,立即趕來。”

那日南海鱷神擄了木婉清而去,段譽獨處高崖,焦急萬狀:“我若不趕去求這惡人收我爲徒,木姑娘性命難保。可是要我拜這惡人爲師,學那喀喇一聲、扭斷脖子的本事,終究是幹不得的。他教我這套功夫之時,多半還要找些人來讓我試練,試了一個又一個,那可糟糕之極。好在這惡人雖然兇惡之至,倒也講理,我怎地跟他辯駁一場,叫他既放了木姑娘,又不必收我爲徒。”

在崖邊徘徊彷徨,肚中又隱隱痛將起來,突然想到:“啊喲,不好,胡塗透頂,我怎地忘了?我在那山洞之中,早已拜了神仙姊姊爲師,已算是‘逍遙派’的門徒。‘逍遙派’的弟子,又怎能改投南海鱷神門下?對了,我這就跟這惡人說去,理直氣壯,諒他非連說‘這話倒也有理’不可。”

轉念又想:“這惡人勢必叫我露幾手‘逍遙派’的武功來瞧瞧,我一點也不會,他自然不信我是‘逍遙派’弟子。”跟着想起:“神仙姊姊吩咐,叫我每天進午晚三次,練她那個卷軸中的神功,這幾天搞得七勞八素,可半次也沒練過,當真該死之至。”心下歉咎,正要伸手入懷去摸那捲軸,忽聽得身後腳步聲響,他轉過身來,吃了一驚,只見崖邊陸陸續續的上來數十人。

當先一人便是神農幫幫主司空玄,其後卻是無量劍東宗掌門左子穆、西宗掌門辛雙清,此外則是神農幫幫衆,無量劍東西宗的弟子,數十人混雜在一起。段譽心道:“怎地雙方不打架了?化敵爲友,倒也很好。”只見這數十人分向兩旁站開,恭恭敬敬的躬身,顯是靜候什麼大人物上來。

片刻間綠影幌動,崖邊竄上八個女子,一色的碧綠斗篷,斗篷上繡着黑鷲。段譽暗暗叫苦:“我命休矣!”這八個女子四個一邊的站在兩旁,跟着又有一個身穿綠色斗篷的女子走上崖來。這女子二十來歲年紀,容貌清秀,眉目間卻隱含煞氣,向段譽瞪眼道:“你是什麼人?在這裡幹什麼?”

段譽一聽此言,心中大喜:“她不知我和木姑娘殺過她四個姊妹,又冒充過什麼靈鷲宮聖使。幸好我的斗篷已裹在那胖老太婆平婆婆身上,木姑娘的斗篷又飄入了瀾滄江。死無對證,跟她推個一乾二淨便了。”說道:“在下大理段譽,跟着朋友到這位左先生的無量宮中作客……”

左子穆插口道:“段朋友,無量劍已歸附天山靈鷲宮麾下,無量宮改稱‘無量洞’,那無量宮三字,今後是不能叫的了。”

段譽心道:“原來你打不過人家,認輸投降了,這主意倒也高明。”說道:“恭喜,恭喜。左先生棄暗投明,好得很啊。”左子穆心想:“我本來有什麼‘暗’?現下又有什麼‘明’了?”但這話自然是不能說的,惟有苦笑。

段譽續道:“在下見到司空幫主跟左先生有點誤會,一番好意想上前勸解,卻不料弄得一團糟。本是奉司空幫主之命去取解藥,豈知卻遇上一個大惡人,叫作南海鱷神嶽老三,說我資質不錯,要收我爲徒。我說我不學武功,可是這南海鱷神不講道理,將我抓到了這裡,高高擱起,要我非拜他爲師不可。在下手無縛雞之力。”說着雙手一攤,又道:“這般高峰險崖,那說什麼也下不去的。姑娘問我在這裡幹什麼?那便是等死了。”他這番話倒無半句虛言,前段屬實,後段也不假,只不過中間漏去了一大段,心想:“孔夫子筆削‘春秋’,述而不作。刪削刪削,不違聖人之道,撒謊便非君子了。”

那女子‘嗯’了一聲,說:“四大惡人果是到了大理。嶽老三要收你爲徒,你的資質有什麼好?”也不等段譽回答,眼光向司空玄與左子穆兩人掃去,問道:“他的話不假吧?”

左子穆道:“是。”司空玄道:“啓稟聖使,這小子不會半點武功,卻老是亂七八糟的瞎搗亂。”

那女子道:“你們說見到那兩個冒充我姊妹的賤人逃到了這山峰上,卻又在那裡?段相公,你可見到兩個身穿綠色斗篷、跟我們一樣打扮的女子沒有?”

段譽道:“沒有啊,沒見到兩個跟姊姊一樣打扮的女子。”心道:“穿了綠色斗篷冒充你們的,是一個男子和一個女子。我沒照鏡子,瞧不見自己;木姑娘是‘一個女子’,不是‘兩個女子’。”

那女子點點頭,轉頭問司空玄道:“你在靈鷲宮屬下,時候不少了吧?”司空玄戰戰兢兢的道:“有……有八年啦。”那女子道:“連我們姊妹也認不出,這麼胡塗,還能給童姥她老人家辦什麼事?今年生死符的解藥,不用指望了吧。”司空玄臉如土色,跪倒在地,不住磕頭,求道:“聖使開恩,聖使開恩。”

段譽心想:“這山羊鬍子倒還沒死,難道木姑娘給他的假解藥管用,還是靈鷲宮給了他什麼靈丹妙藥?那‘生死符的解藥’,卻又是什麼東西?”

那女子對司空玄不加理睬,對辛雙清道:“帶了段相公下去。四大惡人若來羅唣,叫他們上縹緲峰靈鷲宮來找我。擒拿那兩個冒牌小賤人的事,着落在你們無量洞頭上。哼哼,好大的膽子!還有,幹光豪、葛光佩兩個叛徒,務須抓回來殺了。見到我那四位姊妹,說我叫她們逕行回靈鷲宮,我不等她們了。”她說一句,辛雙清答應一句,眼光竟不敢和她相接。那女子說罷,再也不向衆人多瞧一眼,逕自下峰,她屬下八名女子跟隨在後。

司空玄一直跪在地下,見九女下峰,忙躍進起身來奔到崖邊,叫道:“符聖使,請你上覆童姥,司空玄對不起她老人家。”奔向高崖的另一邊,涌身向瀾滄江中跳了下去。衆人齊聲驚呼。神農幫幫衆紛紛奔到崖邊,但見濁浪滾滾,洶涌而過,幫主早已不知去向,有的便捶胸哭出聲來。

無量劍衆人見司空玄落得如此下場,面面相覷,盡皆神色黯然。

段譽心道:“這位司空玄幫主之死,跟我的干係可着實不小。”心下甚是歉咎。

辛雙清指着無量劍東宗的兩名男弟子道:“你們照料着段相公下去。”那兩人一個叫鬱光標,一個叫吳光勝,一齊躬身答應。

段譽在鬱吳二人攜扶拖拉之下,好不辛苦的來到山腳,呈了一口長氣,向左子穆和辛雙清拱手道:“多承相救下山,這就別過。”眼望南海鱷神先前所指的那座高峰,心想:“要上這座小峰,可比適才下峰加倍艱難,看來無量劍的人也不會這麼好心,又將我拉上峰去。爲了相救木姑娘,那也只有拚命了。”

不料辛雙清道:“你不忙走,跟我一起去無量洞。”段譽忙道:“不,不。在下有要事在身,不能奉陪。恕罪,恕罪。”辛雙清哼了一聲,做個手勢。鬱吳兩人各伸一臂,挽住了段譽雙臂,逕自前行。段譽叫道:“喂,喂,辛掌門,左掌門,我段譽可沒得罪你們啊。剛纔那位聖使姊姊吩咐你們帶我下山,現今山已下了,我也已謝過了你們,又待怎地?”

辛雙清和左子穆均不理會。段譽在鬱吳兩人左右挾持之下,抗拒不得,只有跟着他們來到無量洞。

鬱吳兩人帶着他經過五進屋子,又穿過一座大花園,來到三間小屋之前。吳光勝打開房門,鬱光標在他背上重重一推,推進門內,隨即關上木門,只聽得喀喇一聲響,外面已上了鎖。

段譽大叫:“你們無量劍講理不講?這可不是把我當作了犯人了嗎?無量劍又不是官府,怎能胡亂關人?”可是外面聲息遽然,任他大叫大嚷,沒一人理會。

段譽嘆了口長氣,心想:“既來之,則安之。那也只有聽天由命了。”適才下峰行路,實已疲累萬分,眼見房中有牀有桌,躺在牀上放頭便睡。

睡不多久,便有人送飯來,飯菜倒也不惡。段譽向送飯的僕役道:“你去稟告左辛兩位掌門,說我有話……”一句話沒說完,鬱光標在門外粗聲喝道:“姓段的,你給我安安靜靜的,坐着也罷,躺着也罷,再要吵吵嚷嚷,莫怪我們不客氣。你再開口說一句話,我就打你一個耳括子。兩句話,兩個耳光,三句三個。你會不會計數?”

段譽當即住口,心想:“這些粗人說得出,做得到。給木姑娘打幾個耳光,痛在臉上,甜在心裡。給你老兄打上幾掌,滋味可大不相同。”吃了三大碗飯,倒在牀上又睡,心想:“木姑娘這會兒不知怎麼樣了?最好是她放毒箭射死了那南海鱷神,脫身逃走,再來救我出去。唉,我怎地盼望她殺人?”胡思亂想一會,便睡着了。

這一覺睡到次日清晨才醒。只見房中陳設簡陋,窗上鐵條縱列,看來竟然便是無量劍關人的所在,只是開間寬敞,倒無侷促之感,心想第一件事,須得遵照神仙姊姊囑咐,練她的‘北冥神功’,於是從懷中摸出卷軸,放在桌上,一想到畫中的裸像,一顆心便怦怦亂跳,面紅耳赤,急忙正襟危坐,心中默告:“神仙姊姊,我是遵你吩咐,修習神功,可不是想偷看你的貴體,褻瀆莫怪。”

緩緩展開,將第一圖後的小字看了幾遍。這等文字上的功夫,在他自是猶如家常便飯一般,看一遍即已明白,第二遍已然記住,讀到第三遍後便有所會心。他不敢多看圖中女像,記住了像上的經脈和穴位,便照着卷軸中所記的法門練了起來。

文中言道:本門內功,適與各家各派之內功逆其道而行,是以凡曾修習內功之人,務須盡忘己學,專心修習新功,若有絲毫混雜岔亂,則兩功互衝,立時顛狂嘔血,諸脈俱廢,最是兇險不過。文中反覆致意,說的都是這個重大關節。段譽從未練過內功,於這最艱難的一關竟可全然不加措意,倒也方便。

只小半個時辰,便已依照圖中所示,將‘手太陰肺經’的經脈穴道存想無誤,只是身上內息全無,自也無法運息通行經脈。跟着便練‘任脈’,此脈起於肛門與下陰之間的‘**穴’,自曲骨、中極、關元、石門諸穴直通而上,經腹、胸、喉,而至口中下齒縫間的‘斷基穴’。任脈穴位甚多,紅脈走勢卻是筆直一條,十分簡易,段譽頃刻間便記住了諸穴的位置名稱,伸手在自己身上一個穴道、一個穴道的摸過去。此脈仍是逆練,由斷基、承漿、廉泉、天突一路向下至**而止。

圖中言道:“手太陰肺經暨任脈,乃北冥神功根基,其中拇指之少商穴、及兩乳間之膻中穴,尤爲要中之要,前者取後者。人有四海:胃者水轂之海,衝脈者十二經之海,膻中者氣之海,腦者髓之海是也。食水轂而儲於胃,嬰兒生而即能,不待練也。以少商取人內力而儲之於我氣海,惟逍遙派正宗北冥神功能之。人食水轂,不過一日,盡泄諸外。我取人內力,則取一分,儲一分,不泄無盡,愈厚,猶北冥天池之巨浸,可浮千里之鯤。”

段譽掩卷凝思:“這門功夫純系損人利己,將別人辛辛苦苦練成的內力,取來積儲於自身,豈不是如同食人之血肉?又如盤剝重利,搜刮旁人錢財而據爲己有?我已答應了神仙姊姊,不練是不成的了,但我此生決不取人內力。”

轉令又想:“伯父常說,人生於世,不衣不食,無以爲生,而一粥一飯,半絲半褸,盡皆取之於人。取人之物,殆無可免,端在如何報答。取之者寡而報之者厚,那就是了。取於爲富不仁之徒,用於貧困無依之輩,非但無愧於心,且是仁人義士的慈悲善舉,儒家佛家,其理一般。取民脂民膏以供奉一己之窮奢極欲,是爲殘民以逞;以之兼善天下,普施於衆,則爲萬家生佛。是以不在取與不取,而在用之爲善爲惡。”想明白了此節,倒也不覺修習這門功夫是如何不該了。

心下坦然之餘,又想:“總而言之,我這一生要多做好事,不做壞事。巨象可負千斤,螻蟻僅曳一芥,力大則所做好事亦大,做起壞事來也厲害。以南海鱷神的本領,若是專做好事,豈非造福不淺?”想到這裡,覺得就算拜了南海鱷神爲師,只要專扭壞人的脖子,似乎‘這話倒也有理’。

卷軸中此外諸種經脈修習之法甚多,皆是取人內力的法門,段譽雖然自語寬解,總覺習之有違本性,單是貪多務得,便非好事,當下暫不理會。

捲到卷軸末端,又見到了‘凌波微步’那四字,登時便想起‘洛神賦’中那些句子來:“凌波微步,羅襪生塵……轉盼流精,光潤玉顏。含辭未吐,氣若幽蘭。華容婀娜,令我忘餐。”曹子建那些千古名句,在腦海中緩緩流過:“第禾農章 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紅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御。雲髻峨峨,修眉連娟。丹脣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輔薜承權。環姿豔逸,儀靜體閒。柔情綽態,媚於語言……”想到神仙姊姊的姿容體態,“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蓉出綠波”但覺依她的吩咐行事,實是人生至樂,當真百死不辭,萬劫無悔,心想:“我先來練這’凌波微步‘,此乃逃命之妙法,非害人之本領也,練之有百利而無一害。”

卷軸上既繪明步法,又詳註易經六十四卦的方位,他熟習易經,學起來自不爲難。但有時卷軸上步法甚怪,走了上一步後,無法接到下一步,直至想到須得憑空轉一個身,這才極巧妙自然的接上了;有時則須躍前縱後、左竄右閃,方合於捲上的步法。他書呆子的勁道一發,遇到難題便苦苦鑽研,一得悟解,樂趣之大,實是難以言宣,不禁覺得:“武學之中,原來也有這般無窮樂趣,實不下於讀書唸經。”

如此一日過去,捲上的步法已學得了兩三成,晚飯過後,再學了十幾步,便即上牀。迷迷糊糊中似睡似醒,腦子中來來去去的不是少商、膻中、關元、中極諸穴道,便是同人、大有、歸妹、未濟等易卦。

睡到中夜,猛聽得江昂、江昂、江昂幾下巨吼,登時驚醒,過不多久,又聽得江昂、江昂、江昂幾下大吼,聲音似是牛哞,卻又多了幾分淒厲之意,不知是什麼猛獸。他知無量山中頗多毒蟲怪獸,聽得吼聲停歇,便也不以爲意,着枕又睡。

卻聽得隔室有人說道:“這‘莽牯朱蛤’已好久沒出現了,今晚忽然鳴叫,不知主何吉凶?”另一人道:“咱們東宗落到這肯田地,吉是吉不起來的,只要不兇到家,就已謝天謝地了。”段譽知是那兩名男弟子鬱光標與吳光勝,料來他們睡在隔壁,奉命監視,以防自己逃走。

只聽那吳光勝道:“咱們無量劍歸屬了靈鷲宮,雖然從此受制於人,不得自由,卻也得了個大靠山,可說好壞參半。我最氣不過的,西宗明明不及咱們東宗,幹麼那位符聖使卻要辛師叔作無量洞之主,咱們師父反須聽她號令。”鬱光標道:“誰教靈鷲宮中自天山童姥以下個個都是女人哪?她們說天下男子沒一個靠得住。聽說這位符聖使倒是好心,派辛師叔做了咱們頭兒,靈鷲宮對無量洞就會另眼相看。你瞧,符聖使對神農幫司空玄何等辣手,對辛師叔的臉色就好得多。”吳光勝道:“鬱師哥,這個我可又不明白了。符聖使對隔壁那小子怎地又客客氣氣?什麼‘段相公’、‘段相公’的,叫得好不親熱。”

段譽聽他們說到自己,更加凝神傾聽。

鬱光標笑道:“這幾句話哪,咱們可只能在這裡悄悄的說。一個年輕姑娘,對一個小白臉客客氣氣,‘段相公’、‘段相公’的叫……”他說到‘段相公’三字時,壓緊了嗓子,學着那靈鷲宮姓符聖使的腔調,自行再添上幾分嬌聲嗲氣,“……你猜是什麼意思?”吳光勝道:“難道符聖使瞧中了這小白臉?”鬱光標道:“小聲些,別吵醒了小白臉。”接着笑道:“我又不是符聖使肚裡的聖蛔蟲,又怎明白她老人家的聖意?我猜辛師叔也是想到了這一着,因此叫咱們好好瞧着他,別讓他走了。”吳光勝道:“那可要關他到幾時啊?”鬱光標道:“符聖使在山峰上說:‘辛雙清,帶了段相公下去,四大惡人若來羅唣,叫他們上縹緲峰靈鷲宮找我。’……”這幾句話又是學着那綠衣女子的腔調,“……可是帶了段相公下山怎麼樣?她老人家不說,別人也就不敢問。要是符聖使有一天忽然派人傳下話來:‘辛雙清,把段相公送上靈鷲宮來見我。’咱們卻已把這姓段的小白臉殺了,放了,豈不是糟天下之大糕?”吳光勝道:“要是符聖使從此不提,咱們難道把這小白臉在這裡關上一輩子,以便隨時恭候符聖使號令到來?”鬱光標笑道:“可不是嗎?”

段譽心裡一連串的只叫:“苦也!苦也!”心道:“這位姓符的聖使姊姊尊稱我一聲‘段相公’,只不過見我是讀書人,客氣三分,你們歪七纏八,又想到那裡去啦?你們就把我關到鬍子發白,那位聖使姊姊也決不會再想到我這個老白臉。”

正煩惱間,只聽吳光勝道:“咱二人豈不是也要……”突然江昂、江昂、江昂三響,那‘莽牯朱蛤’又吼了起來。吳光勝立即住口。隔了好一會,等莽牯朱蛤不再吼叫,他才又說道:“莽牯朱蛤一叫,我總是心驚肉驚,瘟神爺不知這次又要收多少條人命。”鬱光標道:“大家說莽牯朱蛤是瘟神爺的坐騎,那也是說說罷了。文殊菩薩騎獅子,普賢菩薩騎白象,太上老君騎青牛,這莽牯朱蛤是萬毒之王,神通廣大,毒性厲害,故老相傳,就說它是瘟菩薩的坐騎,其實也未必是真的。”

吳光勝道:“鬱師兄,你說這莽牯朱蛤到底是什麼樣兒。”鬱光標笑道:“你想不想瞧瞧。”吳光勝笑道:“那還是你瞧過之後跟我說吧。”鬱光標道:“我一見到莽牯朱蛤,毒氣立時衝瞎了眼睛,跟着毒質入腦,只怕也沒功夫來跟你說這萬毒之王的模樣兒了。還是咱哥兒倆一起去瞧瞧吧。”說着只聽得腳步聲響,又是拔下門閂的聲音。

吳光勝忙道:“別……別開這玩笑。”話聲發顫,搶過去上回門閂,鬱光標笑道:“哈哈哈,我難道真有這膽子去瞧?瞧你嚇成了這副德性。”吳光勝道:“這種玩笑還是別開的爲妙,莫要當真惹出什麼事來。太太平平的,這就睡吧!”

鬱光標轉過話題,說道:“你猜幹光豪跟葛光佩這對狗男女,是不是逃得掉?”吳光勝道:“隔了這麼久還是不見影蹤,只怕當真給他們逃掉了。”鬱光標道:“幹光豪有多大本事,我可知道得一清二楚,這人貪懶好色,練劍又不用心,就只甜嘴蜜舌的騙女人倒有幾下散手。大夥兒東南西北都找遍了,連靈鷲宮的聖使也親自出馬,居然仍是給他們溜了,老子就是不信。”吳光勝道:“你不信可也得信啊。”

鬱光標道:“我猜這對狗男女定是逃入深山,撞上了莽牯朱蛤。”吳光勝“啊”的一聲,大有驚懼之意。鬱光標道:“這二人定是盡揀荒僻的地方逃去,一見到莽牯朱蛤,毒氣入腦,全身化爲一灘膿血,自然影蹤全無。”吳光勝道:“你猜的倒也有幾分道理。”鬱光標道:“什麼幾分道理?若不是遇上了莽牯朱蛤,那就豈有此理。”吳光勝道:“說不定他二人耐不住啦,就在荒山野嶺裡這個那個起來,昏天黑地之際,兩人來一招‘鯉魚翻身’,啊喲,乖乖不得了,掉入了萬丈深谷。”兩人都吃吃吃的淫笑起來。

段譽尋思:“木姑娘在那小飯鋪中射死了幹葛二人,無量劍的人不會查不到啊。嗯,是了,定是那飯鋪老闆怕惹禍,快手快腳的將兩具屍身埋了。無量劍的人去查問,市集上的人見到他們手執兵器,凶神惡煞的模樣,誰也不敢說出來。”

只聽吳光勝道:“無量劍東西宗逃走了一男一女兩個弟子,也不是什麼大事。皇帝不急太監急,靈鷲宮的聖使又幹麼這等着緊,非將這二人抓回來不可?”鬱光標道:“這你就得動動腦筋,想上一想了。”吳光勝沉默半晌,道:“你知道我的腦筋向來不靈,動來動去,動不出什麼名堂來。”

鬱光標道:“我先問你:靈鷲宮要佔咱們的無量宮,那爲發什麼?”吳光勝道:“聽唐師哥說,多半是爲了後山的無量玉壁。符聖使用一到,三番四次的,就是查問無量玉壁上的仙影啦、劍法啦這些東西。對啦!咱們都遵照符聖使的吩咐,立下了毒誓,玉壁仙影的事,以後誰也不敢泄露,可是幹光豪與葛光佩呢,他們可沒立這個誓,既然叛離了本派,那還有不說出去的?”吳光勝一拍大腿,叫道:“對,對!靈鷲宮是要殺了這兩個傢伙滅口。”

鬱光標低聲喝道:“別這麼嚷嚷的,隔壁屋裡有人,你忘了嗎?”吳光勝忙道:“是,是。”停了一會,說道:“幹光豪這傢伙倒是豔福不淺,把葛光佩這白白嫩嫩的小麻皮摟在懷裡,這麼剝得她白羊兒似的,嘖嘖嘖……他媽的,就算後來化成了一灘濃血,那也……那也……嘿嘿。”

兩人此後說來說去,都是些猥褻粗俗的言語,段譽便不再聽,可是隔牆的淫猥笑話不絕傳來,不聽卻是不行,於是默想‘北冥神功’中的經脈穴道,過不多時,便潛心內想,隔牆之言說得再響,卻一個字也聽不到了。

次日他又練那‘凌波微步’,照着卷中所繪步法,一步步的試演。這步法左歪右斜,沒一步筆直進退,雖在室中,只須挪開了桌椅,也盡能施展得開,又學得十來步,驀地心想:“待會送飯之人進來,我只須這麼斜走歪步,立時便繞過了他,搶出門去,他未必能抓得我着。豈不是立刻便可逃走,不用在這屋裡等到變成老白臉了?”想到此處,喜不自勝,心道:“我可要練得純熟無比,只要走錯了半步,便給他一把抓住。說不定從此在我腳上加一副鐵鐐,再用根鐵鏈鎖住,那時凌波微步再妙,步來步去總是給鐵鏈拉住了,欲不爲老白臉亦不可得矣。”說着腦袋擺了個圈子。

當下將已學會了的一百多步從頭至尾默想一遍,心道:“我可要想也不想,舉步便對。唉,我段譽這樣一個臭男子,卻去學那洛神宓妃婷婷娜娜的凌波微步,我又有什麼‘羅襪生塵’了?光屁股生塵倒是有的。”哈哈一笑,左足跨出,既踏‘中孚’,立轉‘既濟’。不料甫上‘泰’位,一個轉身,右腳踏上‘蠱’位,突然間丹田中一股熱氣衝將上來,全身麻痹,向前撞出,伏在桌上,再也動彈不得。

他一驚之下,伸手撐桌,想站起身來,不料四肢百骸沒一處再聽使喚,便要移動一根小指頭兒也是不能,就似身處夢魘之中,愈着急,愈使不出半點力道。

他可不知這‘凌波微步’乃是一門極上乘的武功,所以列於卷軸之末,原是要待人練成‘北冥神功’,吸人內力,自身內力已頗爲深厚之後再練。‘凌波微步’每一步踏出,全身行動與內力息息相關,決非單是邁步行走而已。段譽全無內功根基,走一步,想一想,退一步,又停頓片刻,血脈有緩息的餘裕,自無阻礙。他想熟之後,突然一氣呵成的走將起來,體內經脈錯亂,登時癱瘓,幾乎走火入魔。幸好他沒跨得幾步,步子又不如何迅速,總算沒到絕經斷脈的危境。

他驚慌之中,出力掙扎,但越使力,胸腹間越難過,似欲嘔吐,卻又嘔吐不出。他長嘆一聲,只有不動,這一任其自然,煩惡之感反而漸消。當下便這麼一動不動的伏在桌上,眼見那個卷軸兀自展在面前,百無聊賴之中,再看捲上未學過的步法,心中虛擬腳步,一步步的想下去。大半個時辰後,已想通了二十餘步,胸口煩惡之感竟然大減。

未到正午,所有步法已盡數想通。他心下默唸,將卷軸上所繪的六十四卦步法,從‘明夷’起始,經‘賁’、‘既濟’、‘家人’,一共踏遍六十四卦,恰好走了一個大圈而至‘無妄’,自知全套步法已然學會,大喜之下,跳起身來拍手叫道:“妙極,妙極!”這四個字一出口,才知自身已能活動。原來他內息不知不覺的隨着思念運轉,也走了一個大圈,膠結的經脈便此解開。

他又驚又喜,將這六十四卦的步法翻來覆去的又記了幾遍,生怕重蹈覆轍,極緩慢的一步步跳出,踏一步,呼吸幾下,待得六十四卦踏遍,腳步成圓,只感神清氣爽,全身精力瀰漫,再也忍耐不住,大叫:“妙極,妙極,妙之極矣!”

鬱光標在門外粗聲喝道:“大叫小呼的幹什麼?老子說過的話,沒有不算數的,你說一句話,吃一個耳光。”說着開鎖進門,說道:“剛纔你連叫三聲,該吃三個耳光。姑念初犯,三折一,讓你吃一個耳光算了。”說着踏上兩步,右掌便往段譽臉上打去。

這一掌並非什麼精妙招數,但段譽仍無法擋格,腦袋微側,足下自然而然的自‘井’位斜行,踏到了‘訟’位,竟然便將這一掌躲開了。鬱光標大怒,左拳迅捷擊出。段譽步法未熟,待得要想該走那一步,砰的一聲,胸口早着,一拳正中‘膻中穴’。

那‘膻中’是人身大穴,鬱光標一拳既出,便覺後悔,生怕出手太重,闖出禍來,不料拳頭打在段譽身上,手臂立時痠軟無力,心中更有空空蕩蕩之感,但微微一怔,便即無事,見段譽沒有受傷,登即放心,說道:“你躲過耳光,胸口便吃一拳好的,一般算法!”反身出門,又將門鎖上了。

段譽給他一拳打中,聲音甚響,胸口中拳處卻全無所感,不禁暗自奇怪。他自不知鬱光標這一拳所含的內力,已盡數送入了他的膻中氣海,積儲了起來。

那也是事有湊巧,這一拳倘若打在別處,他縱不受傷,也必疼痛非凡,膻中氣海卻正是積儲‘北冥真氣’的所在。他修習神功不過數次,可說全無根基,要他以拇指的少商穴去吸人內力,經‘手太陰肺經’送至任脈的天突穴,再轉而送至膻中穴儲藏,莫說他絕無這等能爲,縱然修習已成,也不肯如此吸他人內力以爲己有。但對方自行將內力打入他的膻中穴,他全無抗拒之能,一拳中體,內力便入,實是自天外飛到他袋中的橫財,他自己卻兀自渾渾噩噩,全不知情,只想:“此人好生橫蠻,我說幾句‘妙極’,又礙着他什麼了?平白無端的便打我一拳。”

這一拳的內力在他氣海中不住盤旋抖動,段譽登覺胸口窒悶,試行存想任脈和手太陰肺經兩路經脈,只覺有一股淡淡的暖氣在兩處經脈中巡行一週,又再回入膻中穴,窒悶之感便消。他自不知只這麼短短一個小週天的運行,這股內力便已永存體內,再也不會消失了。段譽自全無內力而至微有內力,便自胸口給鬱光標這麼猛擊一拳而始。

也幸得鬱光標內力平平,又未曾當真全力以擊,倘若給南海鱷神這等好手一拳打在膻中要穴,段譽全無內力根基,膻中氣海不能立時容納,非經脈震斷、嘔血身亡不可。鬱光標內力所失有限,也就未曾察覺。

午飯過後,段譽又練‘凌波微步’,走一步,吸一口氣,走第二步時將氣呼出,六十四卦走完,四肢全無麻痹之感,料想吸呼順暢,便無害處。第二次再走時連走兩步吸一口氣,再走兩步再行呼出。這‘凌波微步’是以動功修習內功,腳步踏遍六十四卦一個周天,內息自然而然的也轉了下個周天。因此他每走一遍,內力便有一分進益。

他卻不知這是在修練內功,只盼步子走得越來越熟,越走越快,心想:“先前那鬱老兄打我臉孔,我從‘井’位到‘訟’位,這一步是不錯的,躲過了一記耳光,踊着便該斜踏‘蠱’位,胸口那一拳也就可避過了。可是我只想上一想,沒來得及跨步,對方拳頭便已打到。這‘想上一想’,便是功夫未熟之故。要憑此步法脫身,不讓他們抓住,務須練得純熟無比,出步時想也不想。‘想也不想’與‘想上一想’,兩字之差,便有生死之別。”

當下專心致志的練習步法,每日自朝至晚,除了吃飯睡覺,大便小便之外,竟是足不停步。有時想到:“我努力練這步法,只不過想脫身逃走,去救木姑娘,並非遵照神仙姊姊的囑咐,練她的‘北冥神功’。”想想過意不去,就練一練手太陰肺經和任脈,敷衍了事,以求心之所安,至於別的經脈,卻暫行擱在一邊了。

這般練了數日,‘凌波微步’已走得頗爲純熟,不須再數呼吸,縱然疾行,氣息也已無所窒滯。心意既暢,跨步時漸漸想到‘洛神賦’中那些與‘凌波微步’有關的句子:“彷彿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迴雪”,“忽焉縱體,以遨以嬉”,“神光離合,乍陰乍陽”,“辣輕軀以鶴立,若將飛而未翔”,“體迅飛鳧,飄忽若神”,“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

尤其最後這十六個字,似乎更是這套步法的要旨所在,只是心中雖然領悟,腳步中要做到‘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可不知要花多少功夫的苦練,何年何月方能臻此境地了。以此刻的功夫,敵人伸手抓來,是否得能避過,卻半點也無把握,有心再練上十天半月,以策萬全,但屈指算來和木婉清相別已有七日,懸念她陪着南海鱷神渡日如年的苦處,決意今日闖將出去,心想那送飯的僕人無甚武功,要避過他料來也不甚難。

坐在牀沿,心中默想步法,耐心待候。待聽得鎖啓門開,腳步聲響,那僕人託着飯盤進來,段譽慢慢走過去,突然在飯盤底下一掀,飯碗菜碗登時乒乒乓乓的向他頭上倒去。那僕人大叫:“啊喲!”段譽三腳兩步,搶出門去。

不料鬱光標正守在門外,聽到僕人叫聲,急奔進門。門口狹隘,兩人登時撞了個滿懷。段譽自‘豫’位踏‘觀’位,正待閃身從他身旁繞過,不料左足這一步卻踏在門檻之上。

這一下大出他意料之外,‘凌波微步’的註釋之中,可沒說明‘要是踏上門檻,腳下忽高忽低,那便如何?’一個踉蹌,第三步踏向‘比’位這一腳,竟然重重踹上了鬱光標的足背,’要是踏上別人足背,對方哇哇叫痛,沖沖大怒,那便如何?”這個法門,卷軸的步法秘訣中更無記載,料想那洛神‘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的在洛水之中凌波微步,多半也不會踏上門檻,踹人腳背。段譽慌張失措之際,只覺左腕一緊,已被鬱光標抓住,拖進門來。

數日計較,不料想事到臨頭,如意算盤竟打得粉碎。他心中連珠價叫苦,忙伸右手去扳鬱光標的手指,同時左手出力掙扎。但鬱光標五根手指牢牢抓住了他左腕,又怎扳得開?

突然間鬱光標‘咦’的一聲,只覺手指一陣痠軟,忍不住便要鬆手,急忙運勁,再行緊握,但立時又即痠軟。他罵道:“他媽的!”再加勁力,轉瞬之間,連手腕、手臂也痠軟起來。他自不知段譽伸手去扳他手指,恰好是以大拇指去扳他大拇指,以少商穴對準了他少商穴,他正用力抓住段譽左腕,這股內力卻源源不絕的給段譽右手大拇指吸了過去。他每催一次勁,內力便消失一分。

段譽自也絲毫不知其中緣故,但覺對方手指一陣鬆、一陣緊,自己只須再加一把勁,似乎便可扳開他手指而脫身逃走,當此緊急關頭,插在他拇指與自己左腕之間的那根大拇指,又如何肯抽將出來?

鬱光標那天打他一拳,拳上內力送入了他膻中氣海。單是這一拳,內力自也無幾,但段譽以此爲引,走順了手太陰肺經和任脈間的通道。此時鬱光標身上的內力,便順着這條通道緩緩流入他的氣海,那正是‘北冥神功’中百川匯海的道理。兩人倘若各不使勁,兩個大拇指輕輕相對,段譽不會‘北冥神功’,自也不能吸他內力。但此時兩人各自拚命使勁,又已和鬱光標早幾日打他一拳的情景相同,以自身內力硬生生的逼入對方少商穴中,有如酒壺斟酒,酒杯欲不受而不可得。

初時鬱光標的內力尚遠勝於他,倘若明白其中關竅,立即鬆手退開,段譽也不過奪門而出、逃之夭夭而已。但鬱光標奉命看守,豈能讓這小白臉脫身?手臂痠軟,便即催勁,漸覺一隻手臂抓他不住,於是左臂也伸過去抓住了他左臂。這一來,內力流出更加快了,不多時全身內力竟有一半轉到了段譽體內。

僵持片刻,此消彼長,勁力便已及不上段譽,內力越流越快,到後來更如江河決堤,一瀉如注,再也不可收拾起,只盼放手逃開,但拇指被服段譽五指抓住了,掙扎不脫。此時已成反客爲主之勢,段譽卻絲毫不知,還是在使勁抓他手指,慌亂之中,渾沒想到‘扳開他手指’早已變成了‘抓住他手指’。

鬱光標全身如欲虛脫,駭極大叫:“吳師弟,吳光勝!快來,快來!”吳光勝正在上茅廁,聽得鬱師兄叫聲惶急,雙手提着褲子趕來。鬱光標叫道:“小子要逃。我……我按他不住。”吳光勝放脫褲子,待要撲將上去幫同按住段譽。鬱光標叫道:“你先拉開我!”叫聲幾乎有如號哭。

吳光勝應道:“是!”伸手扳住他雙肩,要將他從段譽身上拉起,同時問道:“你受了傷嗎?”心想以鬱師兄的武功,怎能奈何不了這文弱書生。他一句話出口,便覺雙臂一酸,好似沒了力氣,忙催勁上臂,立即又是一陣痠軟。原來此時段譽已吸乾了鬱光標的內力,跟着便吸吳光勝的,鬱光標的身子倒成了傳遞內力的通路。

段譽既見對方來了幫手,鬱光標抓住自己左腕的指力又忽然加強,心中大急,更加出力去扳他手指。吳光勝只覺手痠腳軟,連叫:“奇怪,奇怪!”卻不放手。

那送飯的僕役見三人纏成一團,鬱吳二人臉色大變,似乎勢將不支,忙從三人背上爬出門去,大叫:“快來人哪,那姓段的小白臉要逃走啦!”

無量劍弟子聽到叫聲,登時便有二人奔到,接着又有三人過來,紛紛呼喝:“怎麼啦?那小子呢?”段譽給鬱吳二人壓在身底,新來者一時瞧他不見。

鬱光標這時已然上氣不接下氣,再也說不出話來。吳光勝的內力也已十成中去了八成,氣喘吁吁的道:“鬱師兄給……給這小子抓住了,快……快來幫手。”

當下便有兩名弟子撲上,分別去拉吳光勝的手臂,只一拉之下,手臂便即痠軟,兩人的內力又自吳光勝而鬱光標、再自鬱光標註入段譽體內。其時段譽膻中穴內已積儲了鬱吳二人的內力,再加上新來二人的部分內力,已勝過那二人合力。那二人一覺手臂痠軟無力,自然而然的催勁,一催勁便成爲硬送給段譽的禮物。段譽體內積蓄內力愈多,吸取對方內力便愈快,內力的傾注初時點點滴滴,漸而涓涓成流。

餘下三人大奇。一名弟子笑道:“你們鬧什麼把戲?疊羅漢嗎?”伸手拉扯,只拉得兩下,手臂也似黏住了一般,叫道:“邪門,邪門!”其餘兩名弟子同時去拉他。三人一齊使力,剛拉得鬆動了些,隨即臂腕俱感乏力。

無量劍七名弟子重重疊疊的擠在一道窄門內外,只壓得段譽氣也透不過來,眼見難以逃脫,只有認輸再說,叫道:“放開我,我不走啦!”對方的內力又源源涌來,只塞得他膻中穴內鬱悶難當,胸口如欲脹裂。他已不再去扳鬱光標的拇指,可是拇指給他的拇指壓住了,難以**,大叫:“壓死我啦,壓死我啦!”

鬱光標和吳光勝此時固已氣息奄奄,先後趕來的五名弟子也都倉惶失措,驚駭之下拚命使勁,但越是使勁,內力涌出越快。

八個人疊成一團,六個人大聲叫嚷,誰也聽不見旁人叫些什麼。過得一會,變成四個人呼叫,接着只勝下三人。到後來只有段譽一人大叫:“壓死我啦,快放開我,我不逃了。”他每呼叫一聲,胸口鬱悶便似稍減,當下不住口的呼叫,聲雖嘶而力不竭,越叫越響亮。

忽聽得有人大聲叫道:“那婆娘偷了我孩兒去啦,大家快追!你們四人截住大門,你們三人上屋守着,你們四人堵住東邊門,你們五個堵着住西邊門。別……別讓這婆娘抱我孩子走了!”雖是發號施令,語音中卻充滿着驚慌。

段譽依稀聽得似是左子穆的聲間,腦海中立時轉過一個念頭:“什麼女人偷了他的孩兒去啦?啊,是木姑娘救我來啦,偷了他兒子,要換她的丈夫。來個走馬換將,這主意倒是不錯。”當即住口不叫。一定神間,便覺鬱光標抓住他手腕的五指已然鬆了,用力抖了幾下,壓在他身上的七人紛紛跌開。

他登時大喜:“他們師父兒子經木姑娘偷了去,大家心慌意亂,再也顧不得捉我了。”當即從人堆上爬了出來,心下詫異:“怎地這些人爬在地下不動?是了,定是怕他們師父責罰,索性假裝受傷。”一時也無暇多想這番推想太也不合情理,拔足便即飛奔,做夢也想不到,七名無量劍弟子的內力已盡數注入他的體內。

段譽三腳兩步,便搶到了屋後,什麼‘既濟’、‘未濟’的方位固然盡皆拋到了腦後,‘輕雲蔽月,流風迴雪’的神姿更加只當是曹子建的滿口胡柴,當真是急急如喪家之犬,忙忙似漏網之魚,眼見無量劍羣弟子手挺長劍,東奔西走,大叫:“別讓那婆娘走了!”“快奪回小師弟回來!”“你去那邊,我向這邊追!”心想:“木姑娘這‘走馬換將’之計變成了‘調虎離山’,更加妙不可言。我自然要使那第三十六計了。”當下鑽入草叢,爬出十餘丈遠,心道:“我這般手腳同時落地,算是‘凌波微爬’,還是什麼?”

耳聽得喊聲漸遠,無人追來,於是站起身來,向後山密林中發足狂奔。奔行良久,竟絲毫不覺疲累,心下暗暗奇怪,尋思:“我可別怕得很了,跑脫了力。”於是坐在一棵樹下休息,可是全身精力充沛,惟覺力氣太多,又用得什麼休息?

心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到後來終究會支持不住的。‘震’卦六二:‘勿逐,七日和。’今天不正是我被困的第七日嗎?‘勿逐’兩字,須得小心在意。”當下將積在膻中穴的內力緩緩向手太陰肺經脈送去,但內力實在太多,來來去去,始終不絕,運到後來,不禁害怕起來:“此事不妙,只怕大有兇險。”反正胸口窒悶已減,便停了運息,站起身來又走,只想:“我怎地去和木姑娘相會,告知她我已脫險?左子穆的孩兒可以還他了,也免得他掛念兒子,提心吊膽。”

行出裡許,乍聽得吱吱兩聲,眼前灰影幌動,一隻小獸迅捷異常的從身前掠過,依稀便是仲靈的那隻閃電貂,只是它奔得實在太快,看不清楚,但這般奔行如電的小獸,定然非閃電貂不可。段譽大喜,心道:“鍾姑娘到處找你不着,原來你這小傢伙逃到了這裡。我抱你去還給你主人,她一定喜歡得不得了。”學着鍾靈吹口哨的聲音,噓溜溜的吹了幾下。

灰影一閃,一隻小獸從高樹上急速躍落,蹲在他身前丈許之外,一對亮晶晶的小眼骨碌碌地轉動,盯視着他,正便是那隻閃電貂。段譽又噓溜溜的吹了幾下,閃電貂上前兩步,伏在地下不動。

段譽叫道:“乖貂兒,好貂兒,我帶你去見你主人。”吹幾下口哨,走上幾步,閃電貂仍是不動。段譽曾摸過它的背脊,知它雖然來去如風,齒有劇毒,但對主人卻十分順馴,見它靈活的小眼轉動不休,甚是可愛,吹幾下口哨,又走上幾步,慢慢蹲下,說道:“貂兒真乖。”緩緩伸手去撫它背脊,閃電貂仍然伏着不動。段譽輕撫貂背柔軟光滑的皮毛,柔聲道:“乖貂兒,咱們回家去啦!”左手伸過去將貂兒抱了起來。

突然之間,雙手一震,跟着左腿一下劇痛,灰影閃動,閃電貂已躍在丈許之外,仍是蹲在地下,一雙小眼光溜溜的瞪着他。段譽驚叫:“啊喲!你咬我。”只見左腿褲腳管破了一個小孔,急忙捋起褲筒,見左腿內側給咬出了兩排齒印,鮮血正自滲出。

他想起神農幫幫主司空玄自斷左臂的慘狀只嚇得魂不附體,只叫:“你……你……怎麼不講道理?我是你主人的朋友啊!哎唷!”左腿一陣痠麻,跪倒在地,雙手忙牢牢按住傷口上側,想阻毒質上延,但跟着右腿痠麻,登時摔倒。他大驚之下,雙手撐地,想要站起可是手臂也已麻木無力。他向前爬了幾步,閃電貂仍一動不動的瞧着他。

段譽暗暗叫苦,心想:“我可實在太也鹵莽,這貂兒是鍾姑娘養熟了的,只聽她一人的話。我這口哨多半也吹得不對。這……這可如何是好?”明知給閃電貂一口咬中,該當立即學司空玄的榜樣,揮刀斬斷左腿,但手邊既無刀劍,也沒司空玄這般當機立斷的剛勇,再者剛學會了‘凌波微步’,少了一腿,只能施展‘凌波獨腳跳’,那可無味得緊了。

只自怨自艾得片刻,四肢百骸都漸漸僵硬,知道劇毒已延及全身,後來眼睛嘴巴都合不攏來,神智卻仍然清明,心想:“我這般死法,模樣實在太不雅觀,這般張大了口,是白癡鬼還是饞鬼?不過百害之中也有一利,木姑娘見到我這個光屁股大嘴殭屍鬼,心中作嘔,悲慼思念之情便可大減,於她身子頗有好處。”

猛聽得江昂、江昂三聲大吼,跟着卟、卟、卟聲響,草叢中躍出一物,段譽大驚:“啊喲,萬毒之王‘莽牯朱蛤’到了。那兩人說一見此物,全身便化爲膿血,那便如何是好?”跟着便想:“胡塗東西?一灘膿血跟光屁股大口殭屍相比,那個模樣好看些?當然是寧爲膿血,毋爲醜屍。”但聽江昂、江昂叫聲不絕,只是那物在己之右,頭頸早已僵直,無法轉頭去看,卻是欲化膿血而不可得。好在卟、卟、卟響聲又作,那物向閃電貂躍去。

段譽一見,不禁詫異萬分,躍過來的只是一隻小小蛤蟆,長不逾兩寸,全身殷紅勝血,眼睛卻閃閃發出金光。它嘴一張,頸下薄皮震動,便是江昂一聲牛鳴般的吼叫,如此小小身子,竟能發出偌大鳴叫,若非親見,說什麼也不能相信,心想:“這名字取得倒好,聲若牯牛,全身硃紅,果然是莽牯朱蛤。但既然如此,一見之下化爲膿血的話便決計不對。‘莽牯朱蛤’這個名字,定是見過它的人給取的。一灘膿血又怎能想出這個貼切的名字來?”

閃電貂見到朱蛤,似乎頗有畏縮之意,轉頭想逃,卻又不敢逃,突然間縱身撲起。朱蛤嘴一張,江昂一聲叫,一股淡淡的紅霧向閃電貂噴去,閃電貂正躍在空中,給紅霧噴中,當即翻身摔落,一撲而上咬住了朱蛤的背心。段譽心道:“畢竟還是貂兒厲害。”不料心中剛轉過這個念頭,閃電貂已仰身翻倒,四腿挺了幾下,便即一動不動了。

段譽心中叫聲“啊喲!”這閃電貂雖然咬‘死’了他,他卻知純系自己不會馴貂、鹵莽而爲之故,倒也沒怨怪這可愛的貂兒,眼見它斃命,心下痛惜:“唉,鍾姑娘倘若知道了,可不知有多難過。”

只見朱蛤躍上閃電貂屍身,在它頰上吮吸,吸了左頰,又吸右頰。段譽心道:“莽牯朱蛤號稱萬毒之王,倒是名不虛傳,貂兒齒有劇毒,咬在它身上反而毒死了自己,現下這朱蛤又去吮吸貂兒毒囊中的毒質。閃電貂固然活潑可愛,莽牯朱蛤紅身金眼,模樣也美麗之極,誰又想得到外形絕麗,內裡卻具劇毒。神仙姊姊,我可不是說你。”

那朱蛤從閃電貂身上跳下,江昂、江昂的叫了兩聲。草叢中筱筱聲響,游出一條紅黑斑斕的大蜈蚣來,足有七八寸長。朱蛤撲將上去,那蜈蚣遊動極快,迅速逃命。朱蛤接連追撲幾下,竟沒撲中,它江昂一聲叫,正要噴射毒霧,那蜈蚣忽地筆直對準了段譽的嘴巴游來。

段譽大驚,苦於半點動彈不得,連合攏嘴巴也是不能,心中只叫:“喂,這是我嘴巴,老兄可莫弄錯了,當作是蜈蚣洞……”筱筱細響,那蜈蚣竟然老實不客氣的爬上他舌頭。段譽嚇得幾欲暈去,但覺咽喉、食道自上向下的麻癢落去,蜈蚣已鑽入了他肚中。

豈知禍不單行,莽牯朱蛤縱身一跳,便也上了他舌頭,但覺喉頭一陣冰涼,朱蛤竟也鑽入他肚中追逐蜈蚣去了,朱蛤皮膚極滑,下去得更快。段譽聽得自己肚中隱隱發出江昂、江昂的叫聲,但聲音鬱悶,只覺天下悲慘之事,無過於此,而滑稽之事,亦無過於此,只想放聲大哭,又想縱聲大笑,但肌肉僵硬,又怎發得出半點聲音?眼淚卻滾滾而下,落在土上。

頃刻之間,肚中便翻滾如沸,痛楚難當,也不知朱蛤捉住了蜈蚣沒有,心中只叫:“朱蛤仁兄,快快捉住蜈蚣,爬出來吧,在下這肚子裡可沒什麼好玩。”過了一會,肚中居然不再翻滾,江昂、江昂的叫聲也不再聽到,疼痛卻更是厲害。又過半晌,他嘴巴突然合攏,牙齒咬住了舌頭,一痛之下,舌頭便縮進嘴裡。他又驚又喜,叫道:“朱蛤仁兄,快快出來。”張大了嘴讓它出來,等了良久,全無動靜。他張口大叫:“江昂、江昂、江昂!”想引朱蛤爬出。豈知那朱蛤不知是聽而不聞,還是聽得叫聲不對,下肯上當,竟然在他肚中全不理睬。段譽焦急萬狀,伸手到嘴裡去挖,又那裡挖得着,但挖得幾下,便即醒覺:“咦,我的手能動了。”一挺腰便即站起,全身四肢麻木之感不知已於何時失去。他大叫:“奇怪,奇怪!”心想:“這位萬毒之王在我肚裡似有久居之計,這般安居樂業起來,如何了得?非請它來個喬遷之喜不可。”當下雙手撐地,頭下腳上的倒轉過來,兩隻腳撐在一株樹上,張大了嘴巴,猛力搖動身子,搖了半天,莽牯朱蛤全無動靜,竟似在他肚中安土重遷,打定主意要老死是鄉了。

段譽無法可施,隱隱也已想到:“多半這位萬毒化之王和那條蜈蚣均已做到了我肚中的食物,以毒攻毒,反而解了我身上的貂毒。我吃了這般劇毒之物,居然此刻肚子她不疼了,當真希奇古怪。”他可不知一般毒蛇毒蟲的毒質混入血中,立即致命,若是吃在肚裡,只須口腔、喉頭、食道和腸胃並無內傷,那便全然無礙,是以人被毒蛇咬中,可用口吮出毒質。只是天下毒質千變萬化,自不能一概而論。這莽牯朱蛤雖具奇毒,入胃也是無礙,反而自身爲段譽的胃液所化。就這朱蛤而言,段譽的胃液反是劇毒,竟將它化成了一團膿血。

段譽站直身子,走了幾步,忽覺肚中一團熱氣,有如炭火,不禁叫了聲:“啊喲!”這團熱氣東衝西突,無處宣泄,他張口想嘔它出來,但說什麼也嘔它不出,深深吸一口氣,用力噴出,只盼莽牯朱蛤化成的毒氣隨之而出,那知一噴之下,這團熱氣竟化成一條熱繞,緩緩流入了他的任脈,心想:“好吧,咱們一不做,二不休,朱蛤老兄你陰魂不散,纏上了區區在下,我的膻中氣海便作了你的葬身之地罷。你想幾時毒死我,段譽隨時恭候便了。”依法呼納運息,暖氣果然順着他運熟了的經脈,流入了膻中氣海,就此更無異感。

鬧了這半天,居然毫不疲累,當下捧些土石,蓋在閃電貂的屍身之上,默默禱祝:“閃電貂小弟弟,下次我帶你主人鍾姑娘,來你墳前祭奠,捉幾條毒蛇給你上供。你剛纔咬了我一口,出於無心,這事我不會跟你主人說,免得她怪你,你放心好啦。”

出得林來,不多時見到左子穆仗劍急奔,心想:“他是在追木姑娘,我可不能置身事外。”當下悄悄跟隨在後。此時他身上已有七名無量劍弟子的內力,毫不費力的便跟着他一路上峰。左子穆掛念兒子安危,也沒留神有人跟隨。段譽怕他轉身動蠻,又抓住自己來跟木婉清‘走馬換將’,和他相距甚遠,來到半山腰時,想到即可與木婉清相會,心中熱切,又怕南海鱷神久等不耐,傷害了她,忍不住縱聲大呼。

(第五回完)

---------------------------------------------------------------

南海鱷神一驚之下,急運內力掙扎,突覺內力自膻中急瀉而出,全身便似脫力一般,更是驚惶無已。段譽已將他身子倒舉起來,頭下腳上的摔落,騰的一聲,南海鱷神一個禿禿的大腦袋撞在地下。

第四十一章 燕雲十八飛騎 奔騰如虎風煙舉第三十五章 紅顏彈指老 剎那芳華第三十二章 且自逍遙沒誰管第三十章 揮灑縛豪英第三十八章 糊塗醉 情長計短第三十七章 同一笑 到頭萬事俱空第四十八章 王孫落魄 怎生消得 楊枝玉露第八章 虎嘯龍吟第二十八章 草木殘生顱鑄鐵第三十八章 糊塗醉 情長計短第十六章 昔時因第二十三章 塞上牛羊空許約第四十三章 王霸雄圖 血海深恨 盡歸塵土第一章 青衫磊落險峰行第十七章 今日意第十章 劍氣碧煙橫第四十二章 老魔小丑 豈堪一擊 勝之不武第四十九章 敝屣榮華 浮雲生死 此身何懼第三十五章 紅顏彈指老 剎那芳華第三十二章 且自逍遙沒誰管第六章 誰家子弟誰家院第三十章 揮灑縛豪英第十三章 水榭聽香 指點羣豪戲第二十一章 千里茫茫若夢第十八章 胡漢恩仇 須傾英雄淚第三十五章 紅顏彈指老 剎那芳華第九章 換巢鸞鳳第十二章 從此醉第五十章 教單于折箭 六軍辟易 奮英雄怒第八章 虎嘯龍吟第四十六章 酒罷問君三語第二十一章 千里茫茫若夢第三十二章 且自逍遙沒誰管第四十三章 王霸雄圖 血海深恨 盡歸塵土釋名第二十六章 赤手屠熊搏虎第四十四章 念枉求美眷 良緣安在第四十九章 敝屣榮華 浮雲生死 此身何懼第三十八章 糊塗醉 情長計短第九章 換巢鸞鳳第一章 青衫磊落險峰行第三十六章 夢裡真 真語真幻第十五章 杏子林中 商略平生義第三十七章 同一笑 到頭萬事俱空第二十八章 草木殘生顱鑄鐵第三十四章 風驟緊 縹緲峰頭雲亂第五十章 教單于折箭 六軍辟易 奮英雄怒第五十章 教單于折箭 六軍辟易 奮英雄怒第五章 微步轂紋生第三十三章 奈天昏地暗 斗轉星移第一章 青衫磊落險峰行第三十四章 風驟緊 縹緲峰頭雲亂第四十章 卻試問 幾時把癡心第三十四章 風驟緊 縹緲峰頭雲亂第十七章 今日意第二十章 悄立雁門,絕壁無餘字第四十五章 枯井底 污泥處第四十三章 王霸雄圖 血海深恨 盡歸塵土第九章 換巢鸞鳳第十七章 今日意第八章 虎嘯龍吟第三十五章 紅顏彈指老 剎那芳華第三十一章 輸贏成敗 又爭由人算第三十七章 同一笑 到頭萬事俱空第六章 誰家子弟誰家院第三十章 揮灑縛豪英附錄 陳世驤先生書函第三十四章 風驟緊 縹緲峰頭雲亂第四十章 卻試問 幾時把癡心第四十四章 念枉求美眷 良緣安在第二十章 悄立雁門,絕壁無餘字第五章 微步轂紋生第二章 玉壁月華明第三十章 揮灑縛豪英第十六章 昔時因第三十一章 輸贏成敗 又爭由人算第十六章 昔時因第三十三章 奈天昏地暗 斗轉星移第九章 換巢鸞鳳第十七章 今日意第三章 馬疾香幽第十八章 胡漢恩仇 須傾英雄淚第一章 青衫磊落險峰行第四十四章 念枉求美眷 良緣安在第十八章 胡漢恩仇 須傾英雄淚第十四章 劇飲千杯男兒事第三章 馬疾香幽第四十章 卻試問 幾時把癡心第十二章 從此醉第三章 馬疾香幽第一章 青衫磊落險峰行第十一章 向來癡第二十七章 金戈蕩寇鏖兵第十三章 水榭聽香 指點羣豪戲第四十二章 老魔小丑 豈堪一擊 勝之不武釋名第十四章 劇飲千杯男兒事第二十九章 蟲豸凝寒掌作冰
第四十一章 燕雲十八飛騎 奔騰如虎風煙舉第三十五章 紅顏彈指老 剎那芳華第三十二章 且自逍遙沒誰管第三十章 揮灑縛豪英第三十八章 糊塗醉 情長計短第三十七章 同一笑 到頭萬事俱空第四十八章 王孫落魄 怎生消得 楊枝玉露第八章 虎嘯龍吟第二十八章 草木殘生顱鑄鐵第三十八章 糊塗醉 情長計短第十六章 昔時因第二十三章 塞上牛羊空許約第四十三章 王霸雄圖 血海深恨 盡歸塵土第一章 青衫磊落險峰行第十七章 今日意第十章 劍氣碧煙橫第四十二章 老魔小丑 豈堪一擊 勝之不武第四十九章 敝屣榮華 浮雲生死 此身何懼第三十五章 紅顏彈指老 剎那芳華第三十二章 且自逍遙沒誰管第六章 誰家子弟誰家院第三十章 揮灑縛豪英第十三章 水榭聽香 指點羣豪戲第二十一章 千里茫茫若夢第十八章 胡漢恩仇 須傾英雄淚第三十五章 紅顏彈指老 剎那芳華第九章 換巢鸞鳳第十二章 從此醉第五十章 教單于折箭 六軍辟易 奮英雄怒第八章 虎嘯龍吟第四十六章 酒罷問君三語第二十一章 千里茫茫若夢第三十二章 且自逍遙沒誰管第四十三章 王霸雄圖 血海深恨 盡歸塵土釋名第二十六章 赤手屠熊搏虎第四十四章 念枉求美眷 良緣安在第四十九章 敝屣榮華 浮雲生死 此身何懼第三十八章 糊塗醉 情長計短第九章 換巢鸞鳳第一章 青衫磊落險峰行第三十六章 夢裡真 真語真幻第十五章 杏子林中 商略平生義第三十七章 同一笑 到頭萬事俱空第二十八章 草木殘生顱鑄鐵第三十四章 風驟緊 縹緲峰頭雲亂第五十章 教單于折箭 六軍辟易 奮英雄怒第五十章 教單于折箭 六軍辟易 奮英雄怒第五章 微步轂紋生第三十三章 奈天昏地暗 斗轉星移第一章 青衫磊落險峰行第三十四章 風驟緊 縹緲峰頭雲亂第四十章 卻試問 幾時把癡心第三十四章 風驟緊 縹緲峰頭雲亂第十七章 今日意第二十章 悄立雁門,絕壁無餘字第四十五章 枯井底 污泥處第四十三章 王霸雄圖 血海深恨 盡歸塵土第九章 換巢鸞鳳第十七章 今日意第八章 虎嘯龍吟第三十五章 紅顏彈指老 剎那芳華第三十一章 輸贏成敗 又爭由人算第三十七章 同一笑 到頭萬事俱空第六章 誰家子弟誰家院第三十章 揮灑縛豪英附錄 陳世驤先生書函第三十四章 風驟緊 縹緲峰頭雲亂第四十章 卻試問 幾時把癡心第四十四章 念枉求美眷 良緣安在第二十章 悄立雁門,絕壁無餘字第五章 微步轂紋生第二章 玉壁月華明第三十章 揮灑縛豪英第十六章 昔時因第三十一章 輸贏成敗 又爭由人算第十六章 昔時因第三十三章 奈天昏地暗 斗轉星移第九章 換巢鸞鳳第十七章 今日意第三章 馬疾香幽第十八章 胡漢恩仇 須傾英雄淚第一章 青衫磊落險峰行第四十四章 念枉求美眷 良緣安在第十八章 胡漢恩仇 須傾英雄淚第十四章 劇飲千杯男兒事第三章 馬疾香幽第四十章 卻試問 幾時把癡心第十二章 從此醉第三章 馬疾香幽第一章 青衫磊落險峰行第十一章 向來癡第二十七章 金戈蕩寇鏖兵第十三章 水榭聽香 指點羣豪戲第四十二章 老魔小丑 豈堪一擊 勝之不武釋名第十四章 劇飲千杯男兒事第二十九章 蟲豸凝寒掌作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