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老魔小丑 豈堪一擊 勝之不武

慕容復接過鄧百川擲來的長劍,精神一振,使出慕容復家傳劍法,招招連綿不絕,猶似行雲流水一般,瞬息之間,全身便如罩在一道光幕之中。武林人士向來只聞姑蘇慕容氏武功淵博,各家各派的功夫無所不知,殊不料劍法精妙如斯。

但慕容復每一招不論如何凌厲狠辣,總是遞不到段譽身週一丈之內。只見段譽雙手點點戳戳,便逼得慕容復縱高伏低,東閃西避。突然間拍的一聲響,慕容復手中長劍爲段譽的無形氣劍所斷,化爲寸許的二三十截,飛上半空,斜陽映照,閃出點點白光。

慕容復猛吃一驚,卻不慌亂,右掌急揮,將二三十斷劍化作暗器,以滿天花雨手法向段譽激射過來,段譽大叫:“啊喲!”手足無措,慌作一團,急忙伏地。數十枚斷劍都從他頭頂飛過,高手比武,竟出到形如“狗吃屎”的丟臉招數,實在難看已極。慕容復長劍雖被截斷,但敗中求勝,瀟灑自如,反較段譽光采得多。

風波惡叫道:“公子,接刀!”將手中單刀擲了過去,慕容復接刀在手,見段譽已爬起身來,笑道:“段兄這招‘惡狗吃尿’,是大理段氏的家傳絕技麼?”段譽一呆,道:“不是!”右手小指一揮,一招“少衝劍”刺了過去。

慕容復舞刀抵禦,但見他忽使“五虎斷門刀”,忽使“八卦刀法”,不數招又使“六合刀”,頃刻之間,連數八九路刀法,每一路都能深中竅要,得其精義,旁觀的使刀名家盡皆歎服可是他刀法雖精,始終無法欺近段譽身旁。段譽一招“少衝劍”從左側繞了過來,慕容復舉刀一擋,當後聲,一柄利刃又被震斷。

公冶乾手一擡,兩根判官筆嚮慕容復飛去。慕容復拋下斷刀,接過判官筆來,一出手,招招點穴招數,筆尖上嗤嗤有聲,隱隱然也有一股內力發出。

段譽百餘招拆將下來,畏懼之心漸去,記起伯父和天龍寺枯榮大師所傳的內功心法,將那六脈神劍使得漸漸的圓轉融通。忽聽得蕭峰說道:“三弟,你這六脈神劍尚未純熟,六種劍法齊使,轉換之時中間留有空隙,對方便能乘機趨避。你不妨只使一種劍法試試。”

段譽道:“是,多謝大哥指點!”側眼一看,只見蕭峰負手旁站,意態閒逸,莊聚賢卻躺在地下,雙足斷折,大聲呻吟。

原來蕭峰少了慕容復一個強敵,和遊坦之單打獨鬥,立時便大佔上風,只是和他硬拚數掌,每一次雙掌相接,都不禁機伶伶的打個冷戰,感到寒氣襲體,說不出的難受,當即呼呼呼猛擊數掌,乘遊坦之舉掌全力相迎之際,倏地橫掃一腿。遊坦之之所長者乃是冰蠶寒毒和易筋經內功,拳腳上功夫全是學自阿紫,那是稀鬆平常之極,但覺腿上一陣劇痛,喀喇一聲,兩支小腿脛骨同時折斷,便即摔倒。蕭峰朗聲道:“丐幫向以仁俠爲先,你身爲一幫之主,豈可和星宿派的妖人同流合污?沒的辱沒了丐幫數百年來的俠義美名!”

遊坦之所以得任丐幫幫主,全仗着過人的武功,見識氣度,卻均不足以服衆,何況戴起面幕,神神秘秘,鬼鬼崇崇,一切事務全得聽阿紫和全冠清二人調度,衆丐早已甚感不滿。這日連續抓死本幫幫衆,當衆向丁春秋磕頭,投入星宿派門下,衆丐更不將他當幫主看待了。蕭峰踢斷他的雙腿,衆丐反而心中竅喜,竟無一個上來相助。全冠清等少數死黨縱然有心趨前救援,但見到蕭峰威風凜凜的神情,有誰敢上來送死?

蕭峰打倒遊坦之後,見虛竹和丁春秋相鬥,頗居優勢,段譽雖會六脈神劍,有時精巧,有時笨掘無比,許多取勝的機會機會都莫名其妙的放了過去,忍不住出聲指點。

段譽側頭觀看蕭峰和遊坦之二人,心神略分,六脈神劍中立時出現破綻,慕容復機靈無比,左手一揮,一枝判官筆勢挾勁風,向段譽當胸射到,眼見便要穿胸而過。段譽見判官筆來勢驚人,不由得慌了手腳,急叫:“大哥,不好了!”

蕭峰一招“見龍在田”,從旁拍擊過去,判官筆爲掌風所激,筆腰竟爾彎曲,從段譽腦後繞了個彎,嚮慕容復射了回去。

慕容復舉起右手單筆,砸開射來的判官筆,噹的一聲,雙筆相交,只震得右臂發麻,不等那變曲了的判官落地,左手一抄,已然抓住,使將開來,竟然是單鉤的鉤法。

羣雄既震於蕭峰掌力之強,又見慕容復應變無窮,鉤法精,盡不柱也大聲喝采,都覺今日得見當世奇才各出全力相拚,實是大開眼界,不虛了此番少室山一行。

段譽逃過了飛筆穿胸之險,定一定神,大拇指按出,使動“少商劍法”。這路劍法大開大闔,氣派宏偉,每一劍刺出,都有石破天驚、風雨大至之勢,慕容復一筆一鉤,漸感難以抵擋。段譽得到蕭峰的指點,只是專使一路少商劍法,果然這路劍法結構嚴謹,再無破綻。本來六脈神劍六路劍法迴轉運使,威力比之單用一劍自是強大得多,但段譽不懂其中訣竅,單使一劍反更圓熟,十餘劍使出,慕容復已然額頭見汗,不住倒退,退到一株大槐樹旁,倚樹防禦。段譽將一路少商劍法使完,拇指一屈,食指點出,變成了“商陽劍法”。

這商陽劍的劍勢不及少商劍宏大,輕靈迅速卻遠有遠之,他食指連動,一劍又一劍的刺出,快速無比。使劍全仗手腕靈活,但出劍收劍,不論如何快速,總是有數尺的距離,他以食指運那無形劍氣,卻不過是手指在數寸範圍內轉動,一點一戳,何等方便?何況慕容覆被他逼出丈許之外,全無還手餘地。段譽如果和他一招一式的拆解,使不上第二招便給慕容復取了性命,現下只攻不守,任由他運使從天龍寺中學來的商陽劍法,自是佔盡了便宜。

王語嫣眼見表哥形勢危急,心中焦慮萬分,她雖熟知天下各家各派的武功招式,於這六脈神劍卻一竅不通,無法出聲指點,唯有空自着急的份兒。

蕭峰見段譽的無形劍氣越出越神妙,既感欣慰,又是欽佩,驀地裡心中一酸,想起了阿朱:“那朱那日所以甘願代她父親而死,實因怕我殺她父親之後,大理段氏必定找我復仇,深恐我抵敵不住他們的六脈神劍。三弟劍法如此神奇,我若和慕容復易地而處,確也難以抵敵。阿朱以她救我一死,我……我契丹一介武夫,怎配消受她如此深情厚恩?”

羣雄眼見慕容覆被段譽逼得窘迫已極,有人便想上前相助,忽聽得西南角上無數女子聲音喊道:“星宿老怪,你怎敢和我縹緲峰靈鷲宮主人動手?快快跪下嗑頭吧。”衆人側頭看去,見山邊站着數百名女子,分列八隊,每一隊各穿不同顏色衣衫,紅黃青紫,鮮豔奪目。八隊女子之旁又有數百名江湖豪客,服飾打扮,大異常人。這些豪客也紛紛呼叫:“主人,給他種下幾片‘生死符’!”“對付星宿老怪,生死符最具神效!”

虛竹的武功內在均在丁春秋之上,本來早可取勝,只是一來臨敵經驗實在太淺,本身功力發揮不到六七成;二是他心存慈悲,許多取人勝命的厲害殺手,往往只施一半便即收回;三來丁春秋周身劇毒,虛竹頗存顧忌,不敢輕易沾到他身子,卻不知自己身具深厚功力,丁春秋這些劇毒早就害他不得,是以劇鬥良久,還是相持不下。忽聽得一衆男女齊聲大呼,爲自己吶喊助威,虛竹向聲音來處看去,不禁又驚又喜,但見靈鷲宮九天九路諸女中倒有八路到了,餘下一部鸞天部想是在靈鷲宮留守。那些男子則是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及其部屬,人數着實不少,各洞主、島主就算並非齊到,也已到了八九成。

虛竹叫道:“餘婆婆,鳥先生,你們怎麼也來了?”餘婆婆說道:“啓稟主人,屬下等接到梅蘭竹菊四位姑娘傳書,得知少林寺賊禿們要跟主要爲難,因此知會各洞及島部屬,星夜趕來。天幸主人無恙,屬下不勝之喜。”虛竹道:“少林派是我師門,你言語不得無禮,快向少林寺方丈謝罪。”他口中說話,天山折梅手、天山六陽掌等仍是使得妙着紛呈。

餘婆臉現惶恐之色,躬身道:“是,老婆子知罪了。”走到玄慈方丈之前,雙膝跪倒,恭恭敬敬的磕了四個頭,說道:“靈鷲宮主人屬下昊天部餘婆,言語無禮,冒犯少林寺衆位高僧,謹向方丈磕頭謝罪,恭領方丈大師施罰。”她這番話說得甚是誠懇,但吐字清朗,顯得內力充沛,已是一流高手的境界。

玄慈袍袖一拂,說道:“不敢當,女施主請起!”這一拂之中使上了五分內力,本想將餘婆托起,哪知餘婆只是身子微微一震,竟沒給托起。她又磕了個頭,說道:“老婆子冒瀆主人師門,罪該萬死。”這才緩緩站起,迴歸本隊。

玄字輩衆老僧曾聽虛竹訴說入主靈鷲宮的經過,得知就裡,其實少林衆僧和旁觀羣雄卻都大奇:“這老婆子內力修爲着實了得,其餘衆男女看來也非弱者,怎麼竟都是這少林派小和尚的部下,真是奇哉怪也。”有人眼見虛竹相助蕭峰,而他有大批男女部屬到來,蕭峰陡增強助,要殺他已頗不易,不由得擔擾。

星宿派門人見到靈鷲八部諸女中有不少美貌少婦少女,言語中當即不清不楚起來。衆洞主、島主都是粗豪漢子,立即反脣相稽,一時山頭上呼喝叱罵之聲,響成一片。衆洞主、島主紛紛拔刀挑戰。星宿派門人未得師父吩咐,不敢出陣應戰,口中的叫罵可就加倍污穢了,有的眼見師父久戰不利,局面未必不好,便東張西望的察看逃奔下山的道路。

段譽心不旁鶩,於靈鷲宮衆人上山全不理會,凝神使動商陽劍法,看着嚮慕容復進逼。慕容復這時已全然看不清無形劍氣的來路,唯有將一筆一鉤使得風雨不透,護住全身。

陡然間嗤地一聲,段譽劍氣透圍而入,慕容復帽子被削,登時長髮四散,狼狽不堪。王語嫣驚叫:“段公子,手下留情!”段譽心中一凜,長嘆一聲,第二劍便不再發出,回手撫胸,心道:“我知你心中所念,只有你表哥一人,倘若我失手將他殺了,你悲痛不已,從此再無笑容。段某敬你愛你,決不願令你悲傷難過。”

慕容復臉如死灰,心想今日少室山上鬥劍而敗,已是奇恥大辱,再因一女子出言求情,對方纔饒了自己性命,今後在江湖上哪裡還有立足的餘地?大聲喝道:“大丈夫死則死耳,誰要你賣好讓招?”舞動鋼鉤,向段譽直撲過來。

段譽雙手連搖,說道:“咱們又無仇怨,何必再鬥?不打了,不打了!”

慕容復素性高傲,從沒將天下人放在眼內,今日在當世豪傑之前,被段譽逼得全無還手餘地,又因王語嫣一言而得對方容讓,這口忿氣如何咽得下去?他鋼鉤揮向段譽面門,判官筆疾刺段譽胸膛,只想:“你用無形劍氣殺我好了,拚一個同歸於盡,勝於在這世上苟且偷生。”這一下子撲來,已將自己生死置之度外。

段譽見慕容復來勢兇猛,若以六脈神劍刺他要害,生怕傷了他性命,一時手足無措,竟然呆了,想不起以凌波微步避讓。慕容復這一縱志在拚命,來得何等快速,人影一晃之際,噗的一聲,右手判官筆已插入段譽身子。總算段譽在危急之間向左一側,避過胸膛要害,判官筆卻已深入右肩,段譽“啊”的一聲大叫,只嚇得全身僵立不動。慕容復左手鋼鉤疾鉤他後腦,這一招“大海撈針”,乃是北海拓跋氏“漁叟鉤法”中的一招厲害招數,系從深海鉤魚的鉤法之中變化而來,的是既準且狠。

段正遊和南海鱷神眼見不對,又再雙雙撲上,此外又加上了巴天石和崔百泉。這一次慕容複決意要殺段譽,寧可自己身受重傷,也決不肯有絲豪緩手,因此竟不理會段正遊等四人的攻擊,眼見鋼鉤的鉤尖便要觸及段譽後腦,突然間背後“神道穴”上一麻,身子被人凌空提起。“神道穴”要穴被抓,登時雙手痠麻,再也抓不住判官筆和鋼鉤,只聽得蕭峰厲聲喝道:“人家饒你性命,你反下毒手,算舒什麼英雄好漢?”

原來蕭峰見慕容復猛撲而至,門戶大開,破綻畢露,料想段譽無形劍氣使出,一招便取了他性命,萬沒想到段譽意會在這當兒住手,慕容復來勢奇還,雖以段譽出手之快,竟也不及解救那一筆之厄。但慕容復跟着使出那一招“大海撈針”時,蕭峰便即出手,一把抓住他後心的“神道穴”。本來慕容復的武功雖較蕭峰稍弱,也不至一招之間便爲後擒,只因其時憤懣填膺,一心一意要殺段譽,全沒顧麼自身。蕭峰這一下又是精妙之極的擒拿手法,一把抓住了要穴,慕容復再也動彈不得。

蕭峰身形魁偉,手長腳長,將慕容復提在半空,半勢直如老鷹捉小雞一般。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四人齊叫:“休傷我家公子!”一齊奔上。王語嫣也從人叢中搶出,叫道:“表哥,表哥!”慕容復恨不得立時死去,免受這難當羞辱。

蕭峰冷笑道:“蕭某大好男兒,竟和你這種人齊名!”手臂一揮,將他擲了出去。

慕容復直飛出七八丈外,腰板一挺,便欲站起,不料蕭峰抓他神道穴之時,內力直透諸處經脈,他無法在這瞬息之間解除手足的麻痹,砰的一聲,背脊着地,只摔得狼狽不堪。

鄧百川等忙轉向嚮慕容復奔去。慕容復運轉內息,不待鄧百川等奔到,已然翻身站起。他臉如死灰,一伸手,從包不同腰間劍鞘中拔出長劍,跟着左手劃個圈子,將鄧百川等擋在數尺之外,右手手腕翻轉,橫劍便往脖子中抹去。王語嫣大叫:“表哥,不可……”

便在此時,只聽得破空聲大作,一件暗器從十餘丈外飛來,橫過廣場,撞向慕容復手中長劍,錚的一聲響,慕容復長劍脫手飛出,手掌中滿是鮮血,虎口已然震裂。

慕容復震駭莫名,擡頭往暗處來處瞧去,只見山坡上站着一個灰衣僧人,臉蒙灰布。

那僧人邁開大步,走到慕容復身邊,問道:“你有兒子沒有?”語音頗爲蒼老。

慕容複道:“我尚未婚配,何來子息?”那灰衣僧森然道:“你有祖宗沒有?”慕容復甚是氣惱,大聲道:“自然有!我自願就死,與你何干?士可殺不可辱,慕容復堂堂男子,受不得你這些無禮的言語。”灰衣僧道:“你高祖有兒子,你曾祖、祖父、父親都有兒子,便是你沒有兒子!嘿嘿,大燕國當年慕容、慕容恪、慕容垂、慕容德何等英雄,卻不料都變成了絕種絕代的無後之人!”

慕容、慕容恪、慕容垂、慕容德諸人,都是當年燕國的英主名王,威震天下,創下轟轟烈烈的事業,正是慕容復的列祖列宗。他在頭昏腦脹、怒發如狂之際突聽得這四位先人的名字,正如當頭淋下一盆冷水,心想:“先父昔年諄諄告誡,命我以興復大燕爲終生之志,今日我以一時之忿,自尋短見,我鮮卑慕容氏從此絕代。我連兒子也沒有,還說得上什麼光宗復國?”不由得背上額頭全是冷汗,當即拜伏在地,說道:“慕容復見識短絀,得蒙高僧指點迷津,大恩大德,沒齒難忘。”

灰衣僧坦然受他跪拜,說道:“古來成大功業者,哪一個不歷盡千辛萬苦?漢高祖有白登求和之困,唐高祖有降順突厥之辱,倘若都似你這麼引劍一割,只不過是個心窄氣狹的自了漢罷了,還談得上什麼開國建基?你連勾踐、韓信也不如,當真是無知無識之極。”

慕容復跪着受教,悚然驚懼:“這位神僧似乎知道我心中抱負,居然以漢高祖、唐高祖這等開國之主來相比擬。”說道:“慕容復知錯了!”灰衣僧道:“起來!”慕容復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站起身來。

灰衣僧道:“你姑蘇慕容氏的家傳武功神奇精奧,舉世無匹,只不過你沒學到家而已,難道當真就不及大理國段氏的“六脈神劍”了?瞧仔細了!”伸出食指,凌虛點了三下。

這時段正淳和巴天石二人站在段譽身旁,段正淳已用一陽指封住段譽傷口四周穴道,巴天石正要將判官筆從他肩頭拔出來,不料灰衣僧指風點處,兩人胸口一麻,便即摔倒,跟着那判官筆從段譽肩頭反躍而出,拍的一聲,插入地下。段正淳和巴天石摔倒後,立即翻身躍起,不禁駭然。這灰衣僧顯然是手下留情,否則這兩個虛點便已取了二人性命。

只聽那灰衣僧朗聲說道:“這便是你慕容家的‘參合指’!當年老衲從你先人處學來,也不過一知半解,學到一些皮毛而已,慕容氏此外的神妙武功不知還有多少。嘿嘿,難道憑你少年人一點兒微末道行,便創得下姑蘇慕容氏‘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大名麼?”

羣雄本來震於“姑蘇慕容”的威名,但見慕容復一敗於段譽,再敗於蕭峰,心下都想:“見面不如聞名!雖不能說浪得虛名,卻也不見得驚世絕俗,藝蓋當代。”待見那灰衣僧顯示了這一手神功,又聽他說只不過學得慕容氏“參合指”的一些皮毛,不禁對“姑蘇慕容”四字重生敬意。只是人人心中奇怪:“這灰衣僧是誰?他和慕容氏又是什麼干係?”

灰衣僧轉過衣來,向着蕭峰合什說道:“喬大俠武功卓絕,果然名不虛傳,老衲想領教幾招!”蕭峰早有提防,當他合什施禮之時,便即抱拳還禮,說道:“不敢!”兩股內力一撞,二人身子同時微微一晃。

便在此時,半空中忽見一條黑衣人影,如一頭大鷹般撲將下來,正好落在灰衣僧和蕭峰之間。這人驀地裡從天而降,突兀無比,衆人驚奇之下,一齊呼喊起來,待他雙足落地,這才長清,原來他手中拉着一條長索,長索的另一端系在十餘丈外的一株大樹頂上。只見這人光頭黑髮,也是個僧人,黑布蒙面,只露出一雙冷電般的眼睛。

黑衣灰衣二僧相對而立,過了好一陣,始終誰都沒開口說話。羣雄見這二僧身材都是甚高,只是黑衣僧較爲魁梧,灰衣僧則極瘦削。

只有蕭峰卻又是喜歡,又是感激,他從這黑衣僧揮長索遠掠而來的身法之中,已認出便是那日在聚賢莊救他性命的黑衣大漢。當時那黑衣大漢頭戴氈帽,身穿俗家衣衫,此刻則已換作僧裝。此刻聚在少室山的羣雄之中,頗有不少當日曾參與聚賢莊之會,只是其時那黑衣大漢一瞥即逝,誰都沒看清他的身法,這時自然也認他不出。

又過良久,黑衣灰衣二僧突然同時說道:“你……”但這“你”字一出口,二僧立即住口。再隔半響,那灰衣僧才道:“你是誰?”黑衣僧道:“你又是誰?”

羣雄聽黑衣僧說了這兩個字,心中都道:“這和尚聲音蒼老,原來也是個老僧。”

蕭峰聽到這聲音正是當日那大漢在荒山中教訓他的聲調,一顆心劇烈跳動,只想立時便上前相認,叩謝救命之恩。

那灰衣僧道:“你在少林寺中一躲數十年,爲了何事?”

黑衣僧道:“我也正要問你,你在少林寺中一躲數十年,又爲了何事?”

二僧這幾句話一出口,少林羣僧自玄慈方丈以下無不大感詫異,各人面面相覷,都想:“這兩個老僧怎麼在本寺已有數十年,我卻絲豪不知?難道當真有這等事?”

只聽灰衣僧道:“我藏身少林寺中,爲了找尋一些東西。”黑衣僧道:“我藏身少林寺中,也爲了找尋一些東西。我要找的東西,已經找到了,你要找的,想來也已找到。否則的話,咱們三場較量,該當分出了高下。”灰衣僧道:“不錯。尊駕武功了得,實爲在下生平罕見,今日還再比不比?”黑衣僧道:“兄弟對閣下的武功也十分佩服,便再比下去,只怕也不晚分出勝敗。”

衆人忽聽這二僧以“閣下、兄弟”口吻相稱,不是出家人的言語,更加摸不得頭腦。

灰衣僧道:“你我互相欽服,不用再較量了。”黑衣僧道:“甚好。”二僧點了點頭,相偕走到一株大樹之了,並肩而坐,閉上了眼睛,便如入定一般,再也不說話了。

慕容復又是慚愧,又是感激,尋思:“這位高僧識得我的先人,不知相識的是我爺爺,還是爹爹?今後興復大事,勢必請這高僧詳加指點不可,今日可決不能交臂失之。”當下退在一旁,不敢便去打擾,要待那灰衣僧站起身來,再上去叩領教益。

王語嫣想到他適才險些自刎,這時候兀自驚魂未定,拉着他的衣袖,淚水涔涔而下。慕容復心感厭煩,不過究是一番好意,便也不便甩袖將她摔開。

灰衣黑衣二僧相繼現身,直到偕赴樹下打坐,虛竹和丁春秋始終在劇鬥不休。這時羣雄的目光又都轉到他二人身上來。

靈鷲四姝中的菊劍忽然想起一事,走向那十八名契丹武士身前,說道:“我主人正在和人相鬥,須得喝點兒酒,力氣才得大增。”一名契丹武士道:“這兒酒漿甚多,姑娘儘管取用。”說着提起兩隻大皮袋。菊劍笑道:“多謝!我家主人酒量不大,有一袋也就夠了。”提起一袋烈酒,拔開了袋上木塞,慢慢走近虛竹和丁春秋相鬥之處,叫道:“主人,你給星宿老怪種生死符,得用些酒水吧!”橫轉皮袋,用力向前一送,袋中烈酒化作一道酒箭,向虛竹射去。梅蘭竹三姝拍手叫道:“菊妹,妙極!”

忽聽得山坡後有一個女子聲音嬌滴滴地唱道:“一枝濃豔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我乃楊貴妃是也,好酒啊好酒,奴家醉倒沉香亭畔也!”

虛竹和丁春秋劇鬥良久,苦無制他之法,聽得靈鷲宮屬下男女衆人以他以‘生死符’對付,見菊劍以酒水射到,當即伸手一抄,抓了一把,只見山後轉出九個人來,正是琴顛康廣陵、棋魔範百齡、書呆苟讀、書狂吳領軍、神醫薛慕華、巧匠馮阿三、花癡石清露、戲迷李傀儡等“函谷八友”。這八人見虛竹和丁春秋拳來腳往,打得酣暢淋漓,當即齊聲大叫助威:“掌門師叔今日大顯神通,快殺了丁春秋,給我們祖師爺和師父報仇!”

其時菊劍手中烈酒還在不住向虛竹射去,她武功平平,一部份竟噴向丁春秋。星宿老怪惡鬥虛竹,輾轉平了半個時辰,但覺對方妙着層出不窮,給他迫住了手腳,種種邪術無法施展,陡然見到酒水射來,心念一動,左袖拂出,將酒水拂成四散飛濺的酒雨,向虛竹潑去。這時虛竹全身功勁行開,千千萬萬酒點飛到,沒碰到衣衫,便已給他內勁撞了開去,驀聽得“啊啊”兩聲,菊劍翻身摔倒。丁春秋將酒水化作雨點拂出來時,每一滴都已染上劇毒。菊劍站得較近,身沾毒雨,當即倒地。

虛竹關心菊劍,甚是惶急,卻不知如何救他纔是,更聽得薛慕華涼叫:“師叔,這毒藥好生厲害,快制住老賊,逼他取解藥救治。”虛竹叫道:“不錯!”右掌揮舞,不絕向丁春秋進攻,左掌掌心中暗運內功,逆轉北冥真氣,不多時已將掌中酒水化成七八片寒冰,右掌颼颼颼連拍三掌。

丁春秋乍覺寒風襲體,吃了一驚:“這小賊禿的陽剛內力,怎地徒然變了?”忙凝全力招架,猛地裡肩間“缺盆穴”上微微一寒,便如碰上了一片雪花,跟着小腹“天樞穴”、大腿“伏兔穴”、上臂“天泉穴”三處也覺涼颼颼地。丁春秋忙催掌力抵擋,忽然間後頸“天柱穴”、背心“神道穴”、後腰“志室穴”三處也是微微一涼,丁春秋大奇:“他掌力便再陰寒,也決不能繞了彎去襲我背後,何況寒涼處都是在穴道之上,到底小賊禿有什麼古怪邪門?可要小心了。”雙袖拂處,袖間藏腿,猛力向虛竹踢出。

不料右腳踢到半途,忽然間“伏兔穴”和“陽交穴”上同時奇癢難當,情不自禁地“啊喲”一聲,叫了出來。右腳尖明明已碰到虛竹僧衣,但兩處要穴同時發癢,右腳自然而然的垂了下來。他一聲“啊喲”叫過,跟着又是“啊喲,啊喲”兩聲。

衆門人高聲頌讚:“星宿老仙神通廣大,雙袖微擺,小妞兒便身中仙法倒地!”“他老人家一蹬足天崩地裂,一搖手日月無光!”“星宿老仙大袖擺動,口吐真言,叫你旁門左道牛鬼蛇神,一個個死無葬身之地。”歌功頌德聲中,夾雜着星宿老仙“啊喲”又“啊喲”的一聲聲叫喚,實在大是不稱。衆門人精乖的已愕然住口,大多數卻還是放大了噪門直嚷。

丁春秋霎時之間,但覺缺盆、天樞、天兔、天泉、天柱、神道、志室七處穴道中同時麻癢難當,直如千千萬萬只螞蟻同時在咬齧一般。這酒水化成的冰片中附有虛竹的內力,寒冰入體,隨即化去,內力卻留在他的穴道經脈之中。丁春秋手忙腳亂,不斷在懷中掏摸,一口氣服了七八種解藥,通了五六次內息,穴道中的麻癢卻只有越加厲害。若是換作旁人,早已滾倒在地,丁春秋神功驚人,苦苦撐持,腳步踉蹌,有如喝醉了酒一般,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雙手亂舞,情狀可怖已極。虛竹這七枚生死符乃烈酒所化,與尋常寒冰又自不同。

星宿派門人見到師父如此狼狽,一個個靜了下來,有幾個死硬之人仍在叫嚷:“星宿老怪正在運使大羅金仙舞蹈功,待會小和尚便知道厲害了。”“星宿老仙一聲‘啊喲’,小和尚的三魂六魄便給叫去了一分!”但這等死撐面子之言,已說得毫不響亮。

李魄儡大聲唱道:“五花馬,千金襲,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哈哈,我乃李太白是也!飲中八仙,第一乃詩仙李太白,第二乃星宿老仙丁春秋!”羣雄見到丁春秋醉態可掬的狼狽之狀,聽了李傀儡的言語,一齊轟笑。

過不多時,丁春秋終於支持不住,伸手亂扯自己鬍鬚,將一叢銀也似的美髯扯得一根根隨風飛舞,跟着便撕裂衣衫,露出一身雪白的肌膚,他年紀已老,身子卻兀自精壯如少年,手指到處,身上便鮮血迸流,用力撕抓,不住口的號叫:“癢死我了!癢死了!”又過一刻,左膘跪倒,越叫越是慘厲。

虛竹頗感後悔:“這人雖然罪有應得,但所受的苦惱竟然這等厲害。早知如此,我知給他種上一兩片生死符,也就夠了。”

羣雄見這個童顏鶴、神仙也似的武林高人,霎時間竟然形如鬼魅,嘶喚有如野獸,都不禁駭然變色,連李魄儡也嚇得啞口無言。只有大樹下的黑衣灰衣二僧仍是閉目靜坐,直如不離聞。

玄慈方丈說道:“善哉,善哉!虛竹,你去解去了丁施主身上的苦難吧!”虛竹應道:“是!謹遵方丈法旨!”玄寂忽道:“且慢!方丈師兄,丁春秋作惡多端,我玄難、玄痛兩位師兄都命喪其手,豈能輕易饒他?”康廣陵道:“掌門師叔,你是本派掌門,何必去聽旁人言語?我師祖、師父的大仇,焉可不報?”

虛竹一時沒有主意,不知如何是好。薛慕華道:“師叔,先要他取解藥要緊。”虛竹點頭道:“正是。梅劍姑娘,你將鎮癢丸給他服上半粒。”梅劍應道:“是!”從懷中取出一個綠色小瓶,倒出一粒豆大的丸藥來,然見到丁春秋如顛如狂的神態,不敢走近前去。

虛竹接過藥丸,劈成兩半,叫道:“丁先生,張開口來,我給你服鎮痛丸!”丁春秋荷荷而呼,張大了口,虛竹手指輕彈,半粒藥丸飛將過去,送入他喉嚨。藥力一時未能行到,丁春秋仍是痛得滿地打滾,打了一頓飯時分,奇癢稍戢,這才站起身來。

他神智始終不失,知道再也不能反抗,不等虛竹開口,自行取出解藥,乖乖的去交給薛慕華,說道:“紅色外搽,白色內服!”他號叫了半天,說出話來已是啞不成聲。薛慕華料他不敢作怪,依法給菊劍敷搽服食。

梅劍朗聲道:“星宿老怪,這半粒止癢丸可止三日之癢。過了三天,奇癢又再發作,那時候我主人是否再賜靈藥,要瞧你乖不乖了。”丁春秋全身發抖,說不出話來。

星宿派門人登時有數百人爭先恐後的奔出,跪在虛竹面前,懇請收錄,有的說;“靈鷲宮主人英雄無敵,小人忠誠歸附,死心塌地,願爲主人效犬馬之勞。”有的說:“這天下武林盟主一席,非主人莫屬。只須主人下令動手,小人赴湯蹈火,萬死不辭。”更有許多顯得赤膽忠心,指着丁春秋痛罵不已,罵他“燈燭之火,居然也敢和日月爭光”,說他“心懷叵測,邪惡不堪。”又有人要求虛竹迅速將丁春秋處死,爲世間除此醜類。只聽得絲竹鑼鼓響起,衆門人大聲唱了起來:“靈鷲主人,德配天地,威震當世,古今無比。”除了將“星宿老仙”四字改爲“靈鷲主人”之外,其餘曲詞詞句,便和“星宿老仙頌”一模一樣。

虛竹雖爲人質樸,但聽星宿派門人如此稱讚,卻也不自禁地有些飄飄然起來。

蘭劍喝道:“你們這些卑鄙小人,怎麼將吹拍星宿老怪的陳腔爛調,無恥言語,轉而稱頌我主人?當真無禮之極。”星宿門人登時大爲惶恐,有的道:“是,是!小人立即另出機杼,花樣翻新,包管讓仙姑滿意便是。”有的道:“四位仙姑,花容月貌,勝過西施,遠超貴妃。”星宿衆門人向虛竹叩拜之後,自行站到諸洞主、島主身後,一個個得意洋洋,自覺光采體面,登時又將中原羣豪、丐幫幫衆、少林僧侶盡數不放在眼下了。

玄慈說道:“虛竹,你自立門戶,日後當走俠義正道,約束門人弟子,令他們不敢爲非爲歹,禍害江湖,那便是廣積福德資糧,多種善因,在家出家,都是一樣。”虛竹哽咽道:“是。虛竹願遵方丈教誨。”玄慈又道:“破門之式不可廢,那杖責卻可免了。”

忽聽得一人哈哈大笑,說道:“我只道少林寺重視戒律,執法如山,卻不料一般也是趨炎附勢之徒。嘿嘿,靈鷲主人,德配天地,威震當世,古今無比。”衆人向說話之人瞧去,卻是吐蕃國師鳩摩智。

玄慈臉上變色,說道:“國師以大義見責,老衲知錯了。玄寂師弟,安排法仗。”玄寂道:“是!”轉身說道:“法杖伺候!”向虛竹道:“虛竹,你目下是少林弟子,伏身受仗。”虛竹躬身道:“是!”跪下向玄慈和玄寂行禮。說道:“弟子虛竹,違犯本寺大戒,恭領方丈和戒律院首坐的杖責。”

星宿派衆門人突然大聲鼓譟:“爾等少林僧衆,豈可冒犯他老人家貴體?”“你們若是碰上了他老人家的一根汗毛,我非跟你們拚個你死我活不可。我爲他老人家粉身碎骨,雖死猶榮。”“我忠字當頭,一身血藥,都要獻給靈鷲宮主人!”

餘婆婆喝道:“‘我冢主人’四字,豈是你們這些妖魔鬼怪叫得的?快些給我閉上了狗嘴。”星宿派門人聽她一喝,登時鴉雀無聲,連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了。

少林寺戒律院執法僧人聽得玄寂喝道:“用杖!”便即捋起虛竹僧衣,露出他背上肌膚,另一名僧人舉起了“守戒棍”。虛竹心想:“我身受杖責,是爲了罰我種種不守戒律之罰,每受一罰,罪業便消去一分。倘若運氣低御,自身不感痛楚,這杖卻是白打了。”

忽聽得一個女子尖銳的聲音叫道:“且慢,且慢!你……你背上是什麼?”

衆人齊向虛竹背上瞧去,只見他腰背之間整整齊齊的燒着九點香疤。僧人受戒,香疤都是燒在頭頂,不料虛竹除了頭頂的香疤之外,背上也有香疤。背上的疤痕大如銅錢,顯然是在他幼年時所燒炙,光着身子長大,香疤也漸漸增大,此時看來,已非十分園整。

人叢中突然奔出一箇中年女子,身穿淡青色長袍,左右臉頰上各有三條血痕,正是四大惡人中的“無惡不作”的葉二孃。她疾撲而前,雙手一分,已將少林寺戒律院的兩名執法僧推開,伸手便去拉虛竹的褲子,要把他褲子扯將下來。

虛竹吃了一驚,轉身站起,向後飄開數尺,說道:“你……你幹什麼?”葉二孃全身發顫,叫道:“我……我的兒啊!”張開雙臂,便去摟抱虛竹。虛竹一閃身,葉二孃便抱了個空。衆人都想:“這女人發了瘋?”葉二孃接連抱了幾次,都給虛竹輕輕巧巧的閃開。她如癡如狂,叫道:“兒啊,你怎麼不認你娘了?”

虛竹心中一凜,有如電震,顫聲道:“你……你是我娘?”葉二孃叫道:“兒啊,我生你不久,便在你背上、兩邊屁股上,都燒上了九個戒點香疤。你這兩邊屁股上是不是各有九個香疤?”

虛竹大吃一驚,他雙股之上確是各有九個香疤。他自幼便是如此,從來不知來歷,也羞於向同儕啓齒,有時沐浴之際見到,還道自己與佛門有緣,天然生就,因而更堅了嚮慕佛法之心。這時徒然聽到葉二孃的話,當真有如半空中打了個霹靂,顫聲道:“是,是!我……我兩股上各有九點香疤,是你……是娘……是你給我燒的?”

葉二孃放聲大哭,叫道:“是啊,是啊!若不是我給你燒的,我怎麼知道?我……我找到兒子了,找到我親生乖兒子了!”一面哭,一面伸手去撫虛竹的面頰。虛竹不再避讓,任由她抱在懷時。他自幼無爹無娘,只知是寺中僧侶所收養的一個孤兒,他背心雙股燒有香疤,這隱秘只有自己一個知道,葉二孃居然也能知悉,哪裡還有假的?突然間領略到了生平從所未知的慈母之愛,眼淚涔涔而下,叫道:“娘……娘,你是我媽媽!”

這件事突如其來,旁觀衆人無不大奇,但見二人相擁而泣,又悲又喜,一個舐犢情深,一個到誠孺慕,羣雄之中,不少人爲之鼻酸。

葉二孃道:“孩子,你今年二十四歲,這二十四年來,我白天也想你,黑夜也想念你,我氣不過人家有兒子,我自己兒子卻給天殺的賊子偷去了。我……我只好去偷人家的兒子。可…可是……別人的兒子,哪有自己親生的好?”

南海鱷神哈哈大笑,說道:“三妹!你老是去偷人家白白胖胖的娃兒來玩,玩夠了便捏死了他,原來是爲了自己兒子給人家偷去了啦。嶽老二問你緣故,你總是不肯說!很好,妙極!虛竹小子,你媽媽是我義妹,你快叫我一聲‘嶽老伯!’”想到自己的輩份還在這武功奇高的靈鷲宮主人之上,這份樂子可真不用說了。雲中鶴搖頭道:“不對、不對!虛竹子是你師父的把兄,你得叫他一聲師伯。我是他母親的義弟,輩份比你高了兩輩,你快叫我‘師叔祖’!”南海鱷神一怔,吐了一口濃痰,罵道:“你奶奶的,老子不叫!”

葉二孃放開了虛竹頭頸,抓住他肩頭,左看右瞧,喜不自禁,轉頭向玄寂道:“他是我的兒子,你不許打他!”隨卻向虛竹大聲道:“是哪一個天殺的狗賊,偷了我的孩兒,害得我母子分離二十四年?孩兒,孩兒,咱們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這個狗賊,將他千刀萬刮,斬成肉漿。你娘鬥他不過,孩兒武功高強,正好給娘報仇雪恨。”

坐在大樹下一直不言不動的黑衣僧人忽然站起身來,緩緩說道:“你這孩兒是給人家偷去的,還是搶去的?你面上這六道血痕,從何而來?”

葉二孃突然變色,尖聲叫道:“你……你是誰?你……你怎麼知道?”黑衣僧道:“你難道不認得我麼?”葉二孃尖聲大叫:“啊!是你!就是你!”縱身向他撲去,奔到離他身子丈餘之處,突然立定,伸手戟指,咬牙切齒,憤怒已極,卻也不敢近前。

黑衣僧道:“不錯,你孩子是我搶去了,你臉上這六道血痕,也是我抓的。”葉二孃叫道:“爲什麼?你爲什麼要搶我孩兒?我和你素不相識,無怨無仇。你……你……害得我好苦。你害得我在這二十四年之中,日夜苦受煎熬,到底爲什麼?爲……爲什麼?”黑衣僧指着虛竹,問道:“這孩子的父親是誰?”葉二孃全身一震,道:“他……他……我不能說。”

虛竹心頭激盪,奔到葉二孃身邊,叫道:“媽,你跟我說,我爹爹是誰?”

葉二孃連連搖頭,道:“我不能說。”

黑衣僧緩緩說道:“葉二孃,你本來是個好好的姑娘,溫柔美貌,端莊貞淑。可是在你十八歲那年,受了一個武功高強、大有身份的男子所誘,失身於他,生下了這個孩子,是不是?”葉二孃木然不動,過了好一會兒,才點頭道:“是。不過不是他引誘我,是我去引誘他的。”黑衣僧道:“這男子只顧到自己的聲名前程,全不顧念你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未嫁生子,處境是何等的悽慘。”葉二孃道:“不、不!他顧到我了,他給了我很多銀兩,給我好好安排了下半世的生活。”黑衣僧道:“他爲什麼讓你孤零零的飄泊江湖?”

葉二孃道:“我不能嫁他的。他怎麼能娶我爲妻?他是個好人,他向來待我很好。是我自己不願連累他的。他……他是好人。”言辭之中,對這個遺棄了她的情郎,仍是充滿了溫馨和思念,昔日恩情,不因自己深受苦楚、不因歲月消逝而有絲毫減退。

衆人均想:“葉二孃惡名素著,但對她當年的情郎,卻着實情深義重。只不知這男人是誰?”

段譽、阮星竹、範驊、華赫艮、巴天石等大理一系諸人,聽二人說到這一樁昔年的風流事蹟,情不自禁的都偷眼向段正遊瞄了一眼,都覺葉二孃這個情郎,身份,性情、處事、年紀、無一不和他相似。更有人想起:“那日四大惡人同赴大理,多半是爲了找鎮南王討這筆孽債。”連段正淳也是大起疑心:“我所識女子着實不少,難道有她在內?怎麼半點也記不起來?倘若當真是經累得她如此,縱然在天下英雄之前聲名掃地,段某也決不能絲豪虧待了她,只不過……只不過……怎麼全然記不得了?”

黑衣僧人朗聲道:“這孩子的父親,此刻便在此間,你幹麼不指他出來?”葉二孃驚道:“不,不!我不能說。”黑衣僧問道:“你爲什麼在你孩兒的背上、股上,燒上三處二十七點戒點香疤?”葉二孃掩面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求求你,別問我了。”

黑衣僧聲音仍是十分平淡,一似無動於衷,繼續問道:“你孩兒一生下來,你就想要他當和尚麼?”葉二孃道:“不是,不是的。”黑衣僧人道:“那麼,爲什麼枯他身上燒這些佛門的香疤?”葉二孃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黑衣僧朗聲道:“你不肯說,我卻知道。只因爲這孩兒的父親,乃是佛門弟子,是一位大大有名的有道高僧。”

葉二孃一聲呻吟,再也支持不住,暈倒在地。

羣雄登時大譁,眼見葉二孃這等神情,那黑衣僧所言顯非虛假,原來和她私通之人,竟然是個和尚,而且是有名的高僧。衆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虛竹扶起葉二孃,叫道:“媽,媽,你醒醒!”過了半晌,葉二孃悠悠醒轉,低聲道:“孩兒,快扶我下山去。這……這人是妖怪,他……什麼都知道。我再也不要見他了。這仇也……也不用報了。”虛竹道:“是,媽,咱們這就走吧。”

黑衣僧道:“且慢,我話還沒說完呢。你不要報仇,我卻要報仇。葉二孃,我爲什麼搶你孩子,你知道麼?因爲……因爲有人搶去了我的孩兒,令我家破人亡,夫婦父子,不得團聚。我這是爲了報仇。”

葉二孃道:“有人搶你孩兒?你是爲了報仇。”

黑衣僧道:“正是,我搶了你的孩兒來,放在少林寺的菜園之中,讓少林僧將他撫養長大,授他一身武藝。只因爲我自己的親生孩兒,也是被人搶了去,撫養長大,由少林僧授了他一身武藝。你想不想瞧瞧我的真面目?”不等葉二孃意示可否,黑衣僧伸手便拉去了自己的面幕。

羣雄驚喜交集,搶步上前,拜伏在地,顫聲叫道:“你……你是我爹爹……”

那人哈哈大笑,說道:“好孩子,好孩兒,我正是你的爹爹。咱爺兒倆一般的身形相貌,不用記認,誰都知道我是你的老子。”一伸手,扯開胸口衣襟,露出一個刺花的狼頭,左手一提,將蕭峰拉了起來。

蕭峰扯開自己衣襟,也現出胸口那張口露牙、青鬱郁的狼頭來。兩人並肩而行,突然間同時仰天而嘯,聲若狂風怒號,遠遠傳了出去,只震得山谷鳴響,數千豪傑聽在耳中,盡感不寒而慄。“燕雲十八騎”拔下長刀,呼號相和,雖然一共只有二十人,但聲勢之盛,直如千軍萬馬一般。

蕭峰從懷中摸出一個油布包打開,取出一塊縫綴而成的大白布,展將開來,正是智光和尚給他的石壁遺文的拓片,上面一個個都是空心的契丹文字。

那虯髯老人指着最後那幾個字笑道:“‘蕭遠山絕筆,蕭遠山絕筆!’哈哈,孩兒,那日我傷心之下,跳崖自盡,哪知道命不該絕,墜在谷底一株大樹的枝幹之上,竟得不死。這一來,爲父的死志已去,便興復仇之念。那日雁門關外,中原豪傑不問情由,便殺了你不會武功的媽媽。孩兒,你說此仇該不該報!”

蕭峰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焉可不報?”

蕭遠山道:“當日害你母親之人,大半已爲我場擊斃。智光和尚以及那個自稱‘趙錢孫’的傢伙,已爲孩兒所殺。丐幫前任幫主汪劍通染病身故,總算便宜了他。只是那個領頭的‘大惡人’,迄今兀自健在。孩兒,你說咱們拿他怎麼辦?”

蕭峰急道:“此人是誰?”

蕭遠山一聲長嘯,喝道:“此人是誰?”目光如電,在羣豪臉上一一掃射而過。

羣豪和他目光接觸之時,無不慄慄自危,雖然這些人均與當年雁門關外之事無關,但見到蕭氏父子的神情,誰也不敢動上一動,發出半點聲音,唯恐惹禍在身。

蕭遠山道:“孩兒,那日我和你媽懷抱着你,到你外婆家去,不料路經雁門關外,數十名中土武士躍將出來,將你媽和我的隨從殺死。大宋和契丹有仇,互相斫殺,原非奇事,但這些中土武士埋伏山後,顯有預謀。孩兒,你可知那是爲了什麼緣故?”

蕭峰道:“孩勹聽智光大師說道,他們得到訊息,誤信契丹武士要來少林寺奪取武學典籍,以爲他日國謀奪大宋江山的張本,是以突出襲擊,害死了我媽媽。”

蕭遠山慘笑道:“嘿嘿,嘿嘿!當年你老子並無奪取少林寺武學典籍之心,他們卻冤枉了我。好,好!蕭遠山一不做,二不休,人家冤枉我,我便做給人家瞧瞧。這三十年來,蕭遠山便躲在少林寺中,將他們的武學典藉瞧了個飽。少林寺諸位高僧,你們有本事便將蕭遠山殺了,否則少林武功非流入大遼不可。你們再在雁門關外埋伏,可來不及了。”

少林羣僧一聽,無不駭然驚色,均想此人之言多半不假,本派武功倘若流入了遼國,令契丹人如虎添翼,那便如何是好?連同武林羣豪,也人人都想:“今日說什麼也不能讓此人活着下山。”

蕭峰道:“爹爹,這大惡人當年殺我媽媽,還可說是事出誤會,雖然魯莽,尚非故意爲惡。可是他卻去殺了我義父義母喬氏夫婦,令孩兒大蒙惡名,那卻是大大不該了。到底此人是誰,請爹爹指出來。”

蕭遠山哈哈大笑,道:“孩兒,你這可錯了。”蕭峰愕然道:“孩兒錯了?”蕭遠山點點頭,道:“錯了。那喬氏夫婦,是我殺的!”

蕭峰大吃一驚,顫聲道:“是爹爹殺的?那……那爲什麼?”

蕭遠山道:“你是我的親生孩兒,本來我父子夫婦一家團聚,何等快樂?可是這些南朝武人將我契丹人看作豬狗不如,動不動便橫加殺戳,將我孩兒搶了,去交給別人,當作他的孩兒。那喬氏夫婦冒充是你父母,既奪了我的天倫之樂,又不跟你說明真相,那便該死。”

蕭峰胸口一酸,說道:“我義父義母待孩兒極有恩義,他二位老人家實是大好人。然則放火焚燒單家莊、殺死譚公、譚婆等等,也都是……”

蕭遠山道:“不錯!都是你爹爹乾的。當年帶頭在雁門關外殺你媽媽的是誰,這些人明明知道,卻偏不肯說,個個袒護於他,豈非該死?”

蕭峰轉默然,心想:“我苦苦追尋的‘大惡人’,卻原來竟是我的爹爹,這……這卻從何說起?”緩緩的道:“少林寺玄苦大師親授孩兒武功,十年中寒暑不間,孩子得有今日,全蒙恩師栽培……”說到這裡,低下頭來,已然虎目含淚。

蕭遠山道:“這些南朝武人陰險奸詐,有什麼好東西了?這玄苦是我一掌震死的。”

少林羣僧齊聲誦經:“阿彌陀佛!”聲音十分悲憤,雖然一時未有人上前向蕭遠山挑戰,但羣僧在這唸佛聲中所含的沉痛之情,顯然已包含了極大決心,決不能與他善罷干休。各人均想:“過去的確是錯怪了蕭峰。但他父子同體,是老子作的惡,怪在兒子頭上,也沒什麼不該。”

蕭遠山又道:“殺我愛妻、奪我獨子的大仇人之中,有丐幫幫主,也少林派高手,嘿嘿,他們只想永遠遮瞞這樁血腥罪過,將我兒子變作了漢人,叫我兒子拜大仇人爲師,繼大仇人爲丐幫的幫主。嘿嘿,孩兒,那日晚間我打了玄苦見我父子容貌相似,只道是你出手,連那小沙彌也分不清你是我父子。孩兒,咱契丹人受他們冤枉欺侮,還少得了麼?”

蕭峰這時方始恍然,爲什麼玄苦大師那晚見到自己之時,竟然如此錯愕,而那小沙彌又爲什麼力證自己出手打死玄苦。卻哪裡想得真正行兇的,竟是個和自己容貌相似、血肉相連之人?說道:“這些人既是爹爹所殺,便和孩兒所殺沒有分別,孩兒一直擔負着這名聲,卻也不枉了。那個帶領中原武人在雁門關外埋伏的惡,爹爹可探明白了沒有?”

蕭遠山道:“嘿嘿,豈有不探查明白之理?此人害得我家破人亡,我若將他一掌打死,豈不是便宜他了。葉二孃,且慢!”

他見葉二孃扶着虛竹,正一步步走遠,當即喝住,說道:“跟你生下這孩子是誰,你若不說,我可要說出來了。我在少林寺中隱伏三十年,什麼事能逃得過我的眼去?你們在紫雲洞中相會,他叫喬婆婆來給你接生,種種事,要我一五一十的當衆說出來麼?”

葉二孃轉身過來,向蕭遠山奔近幾步,跪倒在地,說道:“蕭老英雄,請你大仁大義,高擡貴手,放過了他。我孩兒和你公有八拜之交,結爲金蘭兄弟,他……他……他在武林中這麼大的名聲,這般的身份地……年紀又這麼大了,你要打要殺,只對付我,可別……可別去難爲他。”

羣雄先聽蕭遠山說道虛竹之父乃是個“有道高僧”,此刻又聽葉二孃說他武林中聲譽甚隆,地位甚高,幾件事一湊合,難道此人竟是少林寺中一位輩份甚高的僧人?各人眼光不免便向少林寺一干白飄飄的老僧射子過去。

忽聽得玄慈方丈說道:“善哉,善哉!既造業因,便有業果。虛竹,你過來!”虛竹走到方丈身前屈膝跪下,玄慈向他端相良久,伸手輕輕撫摸他的頭頂,臉上充溫柔慈愛,說道:“你在寺中二十四年,我竟始終不知你便是我的兒子!”

此言一出,羣僧和衆豪傑齊聲大譁。各人面上神色之詫異、驚駭、鄙視、憤怒、恐懼、憐憫,形形色色,實是難以形容。玄慈方丈德高望重,武林中人無不欽仰,誰能想到他竟會做出這毛病爲?過了好半天,紛擾中才漸漸停歇。

玄慈緩緩說話,聲音及是安祥鎮靜,一如平時:“蕭老施主,你和令郎分離三十餘年,不得相見,卻早知他武功精進,聲名鵲起,成爲江湖上一等一的英雄好漢,心下自必安慰。我和我兒日日相見,卻只道他爲強梁擄去,生死不知,反而日夜爲此懸心。”

葉二孃哭道:“你……你不用說出來,那……那便如何是好?可怎麼辦?”玄慈溫言道:“二孃,既已作下了惡業,反悔固然無用,隱瞞也是無用。這些年來,可苦了你啦!”葉二孃道:“我不苦!你有苦說不出,那纔是真苦。”

玄慈緩緩搖頭,向蕭遠山道:“蕭老施主,雁門關外一役,老衲鑄成大錯。衆家兄弟爲老衲包涵此事,又一一送命。老衲今日再死,實在已經晚上。”忽然提高聲音,說道:“慕容博慕容老施主,當日你假傳音訊,說道契丹武士要大舉來少林寺奪取武學典籍,以致釀成種種大錯,你可也曾絲豪內咎於內嗎?”

衆人突然聽到他說出“慕容博”三字,又都是一驚。羣雄大都知道慕容公子的父親單名一個“博”字,聽說此人已然逝世,怎麼玄慈會突然叫出這個名字來?難道假報音訊的便是慕容博?各人順着他的眼光瞧去,但見他雙目所注,卻是坐在大樹底下的灰衣僧人。

那灰衣僧人一聲長笑,站起身來,說道:“方丈大師,你眼光好生厲害,居然將我認了出來。”伸手扯下面幕,露出一張神清目秀、白眉長垂的臉來。

慕容復驚喜交集,叫道:“爹爹,你……你沒有……沒有死?”隨即心頭涌起無數疑竇:那日父親逝世,自己不止一次試過他心停氣絕,親手入殮安葬,怎麼又能復活?那自然他是以神功閉氣假死。但爲什麼要裝假死?爲什麼連親生兒子也要瞞過?

玄慈道:“慕容老施主,我和你多年交好,素來敬重你的爲人。那日你向我告知此事,老衲自是深信不疑。其後誤殺了好人,老衲可再也見你不到了。後來聽到你因病去世了,老衲好生痛悼,一直只道你當時和老衲一般,也是誤信人言,釀成無意的錯失,心中內疚,以致英年早逝,哪知道……唉!”他這一聲長嘆,實是包含了無窮的悔恨和責備。

蕭遠山和蕭峰對望一眼,直到此刻,他父子方知這個假傳音訊、挑撥生禍之人竟是慕容博。蕭峰心頭更涌出一個念頭:“當年雁門關外的慘事,雖是玄慈方丈帶頭所爲,但他是少林寺方丈,關心大宋江山和本寺典籍,傾力以赴,原是義不容辭。其後發覺錯失,便盡力補過。真正的大惡人,實是慕容博而不是玄慈。”

慕容復聽了玄慈這番話,立即明白:“爹爹假傳訊息,是要挑起宋遼武人的大斗,我大燕便可從中取利。事後玄慈不免要向我爹爹質問。我爹爹自也無可辯解,以他大英雄、大豪傑的身份,又不能直認其事,毀卻一世英名。他料到玄慈方丈的性格,只須自己一死,玄慈便不會吐露真相,損及他死後的名聲。”隨即又想深一層:“是了。我爹爹既死,慕容氏聲名無恙,我仍可繼續興復大業。否則的話,中原英豪羣起與慕容氏爲敵,自存已然爲難,遑論糾衆復國?其是我年歲尚幼,倘若復知爹爹乃是假死,難免露出馬腳,因此索性連我也瞞過了。”想到父親如此苦心孤詣,爲了興復固燕,不惜捨棄一切,更覺自己肩負之重。

玄慈緩緩地道:“慕容老施主,老衲今日聽到你對令郎勸導的言語,才知你姑蘇慕容氏竟是帝王之裔,所謀者大。那麼你假傳音訊的用意,也就明白不過了。只是你所圖謀的大事,卻也終究難成,那不是枉自害死了這許我無辜的性命麼?”

慕容博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玄慈臉有悲憫之色,說道:“我玄悲師弟曾奉我之命,到姑蘇來向你請問此事,想來他言語之中得罪了你。他又在貴府見到了若干蛛絲馬跡,猜到了你造反的意圖,因此你要殺他滅口。卻爲什麼你隱忍多年,直至他前赴大理,這才下手?嗯,你想挑起在理段和少林派的紛爭,料想你向我玄悲師弟偷襲之時,使的是段氏一陽指,只是你一陽指所學不精,奈何不了他,終於還是用慕容氏‘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家傳本領,害死了我玄悲師弟。”

慕容博嘿嘿一笑,身子微側,一拳打向身旁大樹,喀喇喇兩聲,樹上兩根粗大的樹枝落了下來。他打的是樹幹,竟將距他拳處丈許的兩根樹枝震落,實是神功非凡。

少林寺中十餘名老僧齊聲叫道:“韋陀杵!”聲音中充滿了驚駭之意。

玄慈點頭道:“你在敝寺這許多年,居然將少林七十二絕技之一的“韋陀杵’神功也練成了。但河南伏牛派那招‘天靈千裂’,以你的身份武功,想來還不屑花功夫去練。你殺柯百歲柯施主,使的才真正是家傳功夫,卻不知又爲了什麼?”

慕容博陰惻惻的一笑,說道:“老方丈精明無比,足不出山門,江湖上諸般情事卻瞭如指掌,令人好生欽佩。這件事倒要請你猜上一……”話未說完,突然兩人齊聲怒吼,向他急撲過去,正是金算盤崔百泉、和他的師侄過彥之。慕容博袍袖一拂,崔過兩人摔出數丈,躺在地下動彈不得,在這霎眼之間,竟已被他分別以“袖中指”點中了穴道。

玄慈道:“那柯施主家財豪富,行事向來小心謹慎。嗯,你招兵買馬,積財貯糧,看中了柯施主的家產,想將他收爲己用,柯施主不允,說不定還想稟報官府。”

慕容博哈哈大笑,大拇指一豎,說道:“老方丈了不起,不了起!只可惜你明察秋毫之際,卻不見輿薪。在下與這位蕭兄躲在貴寺這麼多年,你竟一無所知。

玄慈緩緩搖頭,嘆了口氣,說道:“明白別人容易,明白自己甚難。克敵不易,克服自己心中貪嗔癡三毒大敵,更是艱難無比。”

慕容博道:“老方丈,念在昔年你我相交多年的故人之誼,我一切直言相告。你還有什麼事要問我?

玄慈道:“以蕭峰蕭施主的爲人,丐幫馬大元副幫主、馬伕人、白世鏡長老三位,料想不會是他殺害的,不知是慕容老施主呢,還是蕭老施主下的手?”

蕭遠山道:“馬大元是他妻子和白世鏡合謀所害死,白世鏡是我殺的。其間過節,大理段王爺親眼目睹、親聞所聞,方丈欲知詳情,待會請問段王爺便是。”

蕭峰踏上兩步,指着慕容博喝道:“慕容老賊,你這罪魁禍首,上來領死吧!”

慕容博一聲長笑,縱身而起,疾向山下竄去。蕭遠山和蕭峰齊喝:“追!”分從左右追上山去。這三人都是登峰造極的武功,晃眼之間,便已去得老遠。慕容復叫道:“爹爹,爹爹!”跟着也追上山。他輕功也甚是了得,但比之前面三人,卻顯得不如了。但見慕容博、蕭遠山、蕭峰一前二後,三人竟向少林奔奔去。一條灰影,兩條黑影,霎時間都隱沒有少林寺的黃牆碧瓦之間。

羣雄都大爲詫異,均想:“慕容博和蕭遠山的武功難分上下,兩人都再加上個兒子,慕容氏便決非敵手。怎麼慕容博不向山下逃竄,反而進了少林寺去?”

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以及一十八名契丹武士,都想上山分別相助主人,剛一移動腳步,只聽得玄寂喝道:“結陣攔住!”百餘名少林僧齊聲應諾,一列列排在當路,或橫禪杖,或挺戒刀,不令衆人上前。玄寂厲聲說道:“我少林寺乃佛門善地,非私相毆鬥之場。衆位施主,請勿擅自。”

鄧百川等見了少林僧這等聲勢,知道無論如何衝不過去,雖然心懸主人,也只得停步。包不同道:“不錯,不錯!少林寺乃佛門善地……”他向來出口便“非也,非也!”這次居然改作“不錯,不錯!”識得他的人都覺詫異,卻聽他接下去說道:“…乃是專養私生子的善地。”

他此言一出,數百道憤怒的目光都向他射了過來。包不同膽大包天,明知少林僧中高手極多,不論那一個玄字輩的高僧,自己都不是對手,但他要說便說,素來沒什麼忌憚。數百名少要對他怒目而視。他便也怒目反視,眼睛霎也也霎。玄慈朗聲說道:“老衲犯了佛門大戒,有傷鸛林清譽。玄寂師弟,依本寺戒律,該當如何懲處?”玄寂道:“這個……師兄……”玄慈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自來任何門派幫會,宗族寺院,都難免有不肖弟子。清名令譽之保全,不在求永遠無人犯規,在求事事按律懲處,不稍假借。執法僧,將虛竹杖責一百三十棍,一百棍罰他自己過犯,三十棍乃他甘願代業師所受。”

執法僧眼望玄寂。玄寂點了點間。虛竹已然跪下受杖。執法僧當即舉起刑杖,一棍棍的向虛竹背上、臀上打去,只打得他皮開肉綻,鮮血四濺。葉二孃心下痛惜,但他素懼玄慈威嚴,不敢代爲求情。

好容易一百三十棍打完,虛竹不運內力抗禦,已痛得無法站立。玄慈道:“自此刻起,你破門還俗,不再是少林寺的僧侶了。”虛竹垂淚道:“是!”

玄慈又道:“玄慈犯了淫戒,與虛竹同罪。身爲方丈,罪刑加倍。執法僧重重責打玄慈二百棍。少林寺清譽攸關,不得循私舞弊。”說着跪伏在地,遙遙對着少林寺大雄寶殿的佛像,自行捋起了僧袍,露出背脊。

羣雄面面相覷,少林寺方丈當衆受刑,那當真是駭然聽聞、大違物事之事。

玄寂道:“師兄,你……”玄慈厲聲道:“我少林寺千年清譽,豈可壞於我手?”玄寂含淚道:“是!執法僧,用刑。”兩名執法僧合十躬身,道:“方丈,得罪了。”隨即站直身子,舉起刑杖,向玄慈背上擊了下去。二僧知道方丈受刑,最難受的還是當衆受辱,不在皮肉之苦,倘若手下容情,給旁人瞧了出來,落下話柄,那麼方丈這番受辱反而成爲毫無結果了,是以一棍棍打將下去,拍拍有聲,片刻間便將玄慈背上、股上打得滿是杖痕,血濺僧侶。羣僧聽得執法僧“一五,一十”的呼着杖責之數,都是垂頭低眉,默默唸佛。

普渡寺道清大師突然說道:“玄寂師兄,貴寺尊重佛門戒律,方丈一體受刑,貧僧好生欽佩。只是玄慈師兄年紀老邁,他又不肯運功護身,這二百棍卻是經受不起。貧僧冒昧,且說個情,現下已打了八十杖,餘下之數,暫且記下。”

羣雄中許多人都叫了起來,道:“正是,正是,咱們也來討個情。”

玄寂尚未回答,玄慈朗聲說道:“多謝衆位盛意,只是戒律如山,不可寬縱。執法寬縱。執法僧,快快用杖。”兩名執法僧本已暫停施刑,聽方丈語意堅決,只得又一五、一十的打將下去。

堪堪又打了四十餘杖,玄慈支持不住,撐在地下的雙手一軟,臉孔觸到塵土。葉二孃哭叫:“此事須怪不得方丈,都是我不好!是我受人之欺,故意去引誘方丈。這……這……餘下的棍子,由我來受吧!”一面哭叫,一百奔將前去,要伏在玄慈身上,代他受杖。玄慈左手一指點出,嗤的一聲輕響,已封住了她穴道,微笑道:“癡人,你又非佛門女尼,勘不破愛慾,何罪之有?”葉二孃呆在當地,動彈不得,只得淚水簌簌而下。

玄慈喝道:“行杖!”好容易二百下法杖打完,鮮血流得滿地,玄慈勉提真氣護心,以免痛得昏暈過去。兩名執法僧將刑杖一豎,向玄寂道:“稟報首座,玄慈方丈受杖完畢。”玄寂點了點頭,不知說什麼纔好。”

玄慈掙扎着站起身來,向葉二孃虛點一指,想解開她穴道,不料重傷之餘,真氣難以凝聚,這一指間樂生效。虛竹見狀,忙即給母親解開了穴道。玄慈向二人招了招手,葉二孃和虛竹走到他身旁。虛竹心下躊躇,不知該叫“爹爹”,還是該叫“方丈”。

玄慈伸出手,右的抓住葉二孃的手腕,左手抓住虛竹,說道:“過去二十餘年來,我日日夜夜記掛着你母子二人,自知身犯大戒,卻又不敢向僧衆懺悔,今日卻能一舉解脫,從此更無掛恐懼,方得安樂。”說偈道:“人生於世,有欲有愛,煩惱多苦,解脫爲樂!”說罷慢慢閉上了眼睛,臉露祥和微笑。

葉二孃和虛竹都不敢動,不知他還有什麼話說,卻覺得他手掌越來越冷。葉二孃大吃一驚,伸手探他鼻息,竟然早已氣絕而死,變色叫道:“你……你……怎麼舍我而去了?”突然一躍丈餘,從半空中摔將下來,砰的一聲,掉在玄慈身邊,身子扭了幾下,便即不動。

虛竹叫道:“娘,娘!你……你……不可……”伸手扶起母親,只見一柄匕首插在她心口,只露出個刀柄,眼見是不活了。虛竹急忙點她傷口四周的穴道,又以真氣運到玄慈方丈體內,手忙腳亂,欲待同時壞救活兩人。

薛慕華奔過來相助,但見二人心停氣絕,已無法可救,勸道:“師叔節哀。兩位老人家是不能救的了。”

虛竹卻不死心,運了好半晌北冥真氣,父母兩人卻哪裡有半點動靜?虛竹悲從中來,忍不住放聲大哭。二十四年來,他一直以爲自己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從未領略過半分天倫之樂,今日剛找到生父生母,但不到一個時辰,便即雙雙慘亡。

衆雄初聞虛竹之父竟是少林寺方丈玄慈,人人均覺他不守清規大有鄙夷之意,待見他坦然當衆受刑,以維少林寺的清譽,這等大勇實非常人所能,都想他受此重刑,也可抵償一時失足了。萬不料他受刑之後,隨即自絕經脈。本來一死之後,一了百了,他既早萌死志,這二百杖之辱原可免去,但他定要先行忍辱受杖,以維護少林寺的清譽,然後再死,實是英雄好漢的行徑。羣雄心敬他的爲人,不少人走到玄慈的遺體之前,躬身下拜。

南海鱷神道:“二姊,你人也死了,嶽老三不跟你爭這排名啦,你算老二便了。”這些年來,他說什麼也要和葉二孃一爭雄長,想在武功上勝過她而居“天下第二惡人”之位,此刻竟肯退讓,實是大大不易,只因他既傷痛葉二孃之死,又敬佩她的義烈。

(第四十二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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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僧在二人掌風推送之下,便如紙鳶般向前飄出數丈,雙手抓着兩具屍身,三個身子輕飄飄地,渾不似血肉之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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