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大街之上,蕭隱終於料理完了最後一具屍體。
看着屍體被轉移到了板車上,就要跟着北城的人流一同返回,蕭隱終於微微鬆了口氣。
突然,一聲厲喝打破了平靜。
“喂!你到底是不是周人?爲什麼要給這些金狗收屍?你不知道咱們城裡有多少人死在他們手裡了麼?”
一名相貌粗豪,一身江湖人士打扮的精壯武者擠出人羣,來到停屍臺用手一指蕭隱,怒斥道。
蕭隱身形微微一滯,平靜地看向了對方。
所有人也都愣住了。
即將離去的一衆金人百姓也都停下了手中的板車,呆呆地看着這一幕。
精壯武者掃了一眼四周的金人百姓,面露一絲看蒼蠅般地厭惡之色,朝着蕭隱冷冷道:“金狗犯我大周邊境,如今又在這城內殺我同胞,簡直死不足惜,連皇上都下了令,要這些金狗七天之內,滾出城。而你居然還這而爲他們收屍!到底是何居心?”
未等蕭隱說話,沁梅立刻就忍不住衝上前,怒喝道:“你算什麼東西!敢這麼跟我公子說話!”
說罷,沁梅秀眉一立,一股極強氣息立時從身上逸散而出。
“真元境!”
精壯武者登時吃了一驚,顯然沒有料到,這眉清目秀的白衣青年竟然有此等修爲。
然而,精壯武者卻絲毫不示弱地一挑眉道:“難怪敢在城內如此囂張,原來有真元境高手壓陣!不過,即便如此,也終究是條金狗。”
“你說什麼!”
連同沁梅在內,幽蘭四姝幾乎異口同聲怒喝道。
刷刷刷刷!
四柄軟劍登時出現在四姝手中,同時指向這精壯武者。
“你找死!”
沁梅目光一寒道。
精壯武者顯然沒有料到,自己脫口而出的金狗二字會造成這四人如此大的反應。
看着四柄雪亮森然的軟劍,精壯武者面色變了幾變,咬了咬牙,有些不甘心道:“有幫手了不起啊!以多欺少麼?別忘了,如今這雪淵城,是我大周的了!你幫這些金狗收屍,朝廷不會放過你的!就算殺了我,我也要罵!”
不等沁梅回罵回去,雪竹已然冷冷道:“無知蠢貨,朝廷二字也是你隨便可以說的!”
沁梅道:“二姐何必跟他廢話什麼,污辱公子,縱千刀萬剮也不足爲過!”
說罷,沁梅正要動手。
就在這時,一聲長嘆再次從人羣中傳出:“唉!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想不到,光天化日之下,竟會有這等顛倒是非之事發生,當真可悲可嘆矣!”
衆人一怔。
只見一名身着儒袍,頭戴綸巾的青年儒生搖頭晃腦地從人羣走出,看着場上一幕,搖頭哀嘆不已:“想不到,我大周如今已然淪落至此等地步,連犯我疆域之外族惡賊竟然也會有人將之屍體都惜之如寶,此等跪舔之姿,只怕地底下的聖賢看了,都要跳將起來了!”
沁梅怒罵道:“窮酸!說什麼呢!”
儒生繼續嘆道:“想這金國不過區區番邦一隅,自本朝開朝以來,便不服王化,不識禮儀,茹毛飲血,生食血肉,此等行徑和那披毛戴角的畜生何異?如今還敢舉國來犯我大周邊境,簡直是飛蛾撲火,不自量力!如今陛下坐鎮城池,只待天威一降,便會自取滅亡!想不到,今日竟然還會出現這等荒謬絕倫之事!縱然爾等不似在下這般飽讀詩書,明達事理,卻也不至做出此等荒唐之事吧!在下當真是爲爾等汗顏!爲爾等父母悲哀!似爾等這般無君無父,不識祖宗,喪盡國體之人,簡直可謂非我族類也!”
說着,儒生看向蕭隱,再次一搖頭哀嘆起來,目光之中掩飾不住的鄙夷和嘲弄。
隨即,儒生又看向一旁的精壯武者道:“兄臺方纔挺身而出,直斥這等敗類,護我大周國體,晚生佩服!”
精壯武者哈哈大笑一聲,道:“哪裡哪裡!在下不過一介武夫,不識得幾個大字,只會動刀動槍殺幾條金狗!比不了先生方纔的一番微言大義,當真是說得大快人心啊!哈哈!”
二人一唱一和,似乎很是暢快,而周圍的人羣早已經爆發出一陣激烈的議論之聲。
“哎喲!還真是的呢,我隔壁田寡婦家兒子好像前天就死了呢!田寡婦可傷心了!”
“就是!你看這些北城的蠻夷,平日裡靠賣些獸皮,爛骨頭給咱們來掙錢,現在居然還有臉來把屍體帶回去!乾脆一起死這得了!”
“皇帝陛下還下什麼令讓他們遷出城!都殺了乾淨!”
“對!還有這幾個人,也一起殺了好了!給金狗收屍,算什麼玩意兒!沒看到咱們大周也死了人好嘛!怎麼不見給咱們自己人收屍呢?裝什麼好人!噁心!”
聲音似乎越來越大,揚言將全城金人和蕭隱五人屠戮乾淨的言辭甚囂塵上,一絲噬血般的寒光都開始隱隱從圍觀衆人的眼中浮現而出。
一時間,所有北城趕來的老弱婦孺,一個個面面相覷地看向四周望過來的不善的眼神,都露出了一絲畏懼神色。
亂糟糟的聲音鋪天蓋地而起,那精壯武者和儒生對視了一眼,各自露出一絲得意之色,顯然二人對自己撩撥而起的效果十分滿意。
幽蘭四人環顧四周,看着四周無數的指指點點,聽着入耳的各種嗜殺,報仇之類的字眼,不禁面色都微微一變。
沁梅忿忿道:“該死!讀書的當真沒一個好東西!誅心之辭,簡直可惡至極!大姐,二姐,我看直接將這兩個人殺了,看誰還敢亂嚼舌頭!咱們天麒衛什麼時候受過這種窩囊氣!而且還是針對公子的!”
幽蘭眉頭微蹙道:“不可,這裡百姓太多,一個不好,局面失控,鬧出了亂子,就不妥了!”
沁梅氣急道:“大姐!天麒衛創立至今,莫說這等心懷不軌的刁民,就是一品大員,也未曾怕過!何況,以公子如今的身份,還用怕誰!不如直接亮明身份,看誰敢亂來!再不行,直接調兩對天麒衛過來!”
幽蘭正要再說些什麼。
就在這時,一陣抽泣之聲,突然傳入了每個人的耳中。
聲音很輕,然則在這亂糟糟的局面之下,卻顯得無比突兀,卻又清晰無比。
所有人都愣住了。
一切亂糟糟的聲音,漸漸嘎然而止。
所有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身着破舊袖衫,頭上長着幾撮黃毛,身上髒兮兮的乞兒模樣打扮的金人孩童,正哆哆嗦嗦地蜷縮在街角的一個角落裡,悄悄地哭泣。
那精壯武者和儒生面色一怔。
其餘人,也都是一怔。
一時間,整條大街突然安靜了起來,唯有一個孩童的抽泣之聲清晰入耳,像一根針一般,直接刺入每個人的耳膜,刺激着每個人的視線。
所有人似乎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然而,一個瘦小的身影突然出現在了衆人的視線當中。
這瘦小的身影緊走幾步來到了哭泣的孩童面前,蹲下身,溫和地問道:“你怎麼了?哭什麼?”
哭泣的孩童有些恐懼地擡起頭。
一雙清澈乾淨得像山泉般的眼眸立刻映入眼簾。
孩童原本緊張的樣子不禁微微鬆馳了幾分。
“我……我……我不是金狗。我叫蒙哥兒。我想來找我阿爹和阿孃。”
孩童依舊帶有一絲緊張地解釋道。
對面那雙清澈眼睛的主人,微微一笑問道:“你阿爹和阿孃在這裡嗎?”
孩童搖了搖頭道:“不在。我剛纔看了,那些死人裡面沒有。”
“那你哭什麼?”
“我總是找不到他們,我好難過,好害怕。”
“你阿爹和阿孃叫什麼知道嗎?你還有別的親人嗎?”
“不知道,我沒有親人。我只知道,我是被人撿回來的,幾年前,邊境在打仗,有個村子人都死了,我被人從村子裡撿回來的,我不知道我是誰,沒有名字,也不認識我阿爹和阿孃。一路要飯到這裡,北城有個好心大娘收留了我,給我起了個名字,叫蒙哥兒。”
“……那就是說你不知道你阿爹和阿孃是誰了?那你怎麼找他們呢?”
“不知道。但是,我就是想找。他們都說我阿爹和阿孃死了,但是我不信,我要去找他們,就算死了,我也想看看他們長什麼樣子。今天聽大娘說,大家都跑這裡來找人了,我也就跟着來了。”
“那你不認識你爹孃,你怎麼知道,他們是不是你阿爹和阿孃呢?”
“我就是知道。就是知道。而且,我偷偷藏了兩個饅頭在身邊,我想萬一找到他們了,我可以一人給他們一個吃。饅頭可好吃了,是世上最香的吃的。我一直捨不得吃,就是要留給他們的。”
說着,蒙哥兒從懷裡摸出了兩個乾癟得有些發黑,硬得跟石頭般的饅頭,遞到了蕭隱面前,然後抽了抽鼻子,眼淚撲簌簌滾了下來,在髒兮兮的臉龐上劃出了兩道閃亮的銀線。
蕭隱看着蒙哥兒和他手裡的饅頭,沉默了很久。
所有人也都沉默了很久。
旁邊的很多金人婦人,已經開始偷偷擦拭起了眼角的淚水。
終於,蕭隱伸出手,替蒙哥擦乾了淚水,然後用袖子將蒙哥臉上的擦乾淨了幾分,說道:“蒙哥兒不用怕,你會找到他們的。”
蒙哥瞪大了眼睛:“真的嗎?大哥哥你不要騙我。”
蕭隱鄭重地點了點頭道:“嗯,是真的。大哥哥從不騙人。”
蒙哥立時破涕爲笑道:“我就知道會找到的。大哥哥,你是好人。”
說着,蒙哥滿意地收起了饅頭,笑得有些燦爛。
蕭隱看着蒙哥兒乾淨的雙眼,也笑了。
旋即,蕭隱緩緩站了起來,然後回身看向身後那一羣圍觀的看客,以及那精壯武者和儒生。
蕭隱原本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神突然一閃而逝,取而代之的,則是一雙極爲凌厲森然的眼神,一股隱隱的黑氣似乎開始躍躍欲試地又要從蕭隱眼神之中散發而出。
方纔那股詭異的氣息再度從蕭隱身上逸散開來。
那精壯武者和儒生登時心頭陡然一跳,後背頓時莫名生出了一身冷汗。
其餘之人,也不禁面色一變。
衆人此刻只覺得那瘦弱的少年突然之間,似乎化身成了一頭噬血巨獸,正一動不動地盯向在場的每一個人。
蕭隱一步一步地開始朝着人羣走去。
圍觀的衆人不禁心頭一震,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往後開始退了開來,彷彿生怕蕭隱找上了自己。
然兒,從蕭隱步伐的方向來看,似乎只有一個方向,而那個方向,只有兩個人。
正是方纔站出來的精壯武者和儒生。
呼啦一聲,所有人立刻和這二人拉開了距離。
甚至有人開始把眼神,看向了那精壯武者和儒生。
果然,這二人面色盡皆大變。
隨即,這二人對視了一眼,幾乎同時做出了一個相同的決定。
跑!
很可惜,二人剛一扭頭,就撞上了一雙冷冷的眼神以及一柄森然軟劍。
正是沁梅手持軟劍,攔住了二人的去路。
二人立時打算重新奪路再跑,可惜,剩下的三柄軟劍沒有給他們機會。
二人呆住了。
因爲此刻,蕭隱已經走到了他們面前。
這二人看着面前這粗布麻衣少年,只感到嘴巴一陣發苦,後脊樑如芒在背,不經意間,冷汗徹底溼透了後背。
精壯武者嚥了口口水,一咬牙,勉強鎮靜道:“要殺就殺,大丈夫可殺不可辱!”
蕭隱平靜地看着二人,一字一頓說道:“周人是人,金人也是人,沒有人是狗。死人更不是狗。”
精壯武者一愣,顯然沒有想到蕭隱會說出這番話。
然則,一旁的儒生卻用發抖的雙手正了正頭上的綸巾,然後瞪着蕭隱,有些結巴道:“金人……不服王化……不知禮儀……不讀聖賢書……衣不遮體……生食血肉,簡直……簡直……粗俗不堪,豈配稱人!”
蕭隱看了儒生一眼,隨後突然一擡手!
茲啦!
一聲長長的裂帛聲響。
儒生登時大叫一聲。
衆人大驚之下,以爲會看到什麼血腥場景,結果卻險些笑出聲來。
只見這儒生身上的儒袍竟然活生生被蕭隱直接撕成了兩半,露出了白花花的一身肉,在陽光下有些顫抖。
儒生雙手抱胸,一副驚慌失措的模樣,顯得十分滑稽。
“你!你!你簡直有辱斯文!你該死!”
儒生面色通紅地一邊護着胸口,一邊羞憤萬分地罵道。
蕭隱一擡手,從撕成兩半的衣服中掏出了幾卷書冊,淡淡一笑,隨後雙掌一合。
蓬!
書冊直接被掌力震成了碎片,雪片般的碎紙直接飄灑開來,恣意地落在了儒生臉上。
儒生頓時大窘,再也顧不得遮掩胸口和肚皮上的肥肉,一叉腰,指着蕭隱大罵道:“臭收屍的,撕我袍子,毀我的書!你賠我新的!老子是候補貢生,有功名在身,明年就要去神都國子監讀書的!老子的舅舅是雲州的典簿,看老子叫人不扒了你的皮!吃了你的肉!”
蕭隱靜靜地聽完儒生的污言穢語,非常平靜地說道:“你看看你現在,讀不了聖賢書了,就開始不知王化,不講禮儀了,不僅舉止粗魯、衣不遮體,還揚言要食肉寢皮,你又豈配稱人呢?”
儒生一怔,顯然沒有料到,自己竟然被蕭隱這般用自己方纔的話語給套了進去。
“你!你!找死!你等我叫人把你……”
儒生叫囂着,還想說下去。
啪!
一聲清脆的耳光響起。
儒生光着身子,捂着赤紅的臉龐,瞠目結舌地看着蕭隱,怔了半天,終於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半晌之後,突然放聲嚎哭了起來:“天啊!這是什麼世道啊!讀書人都要死絕了啊!舅舅快來救我呀!爹啊!娘啊!斯文掃地了啊!”
緊接着,儒生開始口齒不清地亂哭叫起來,如就地撒潑一般。
一陣竊竊的笑聲從人羣中傳了出來。
然而,蕭隱卻又突然把目光看向了周圍的一衆看客,目光依舊冷漠,瞳孔之中更隱隱有黑光浮現。
笑聲突然一窒。
場上除了儒生撒潑式的亂叫之外,只剩下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了這個看似瘦弱無比,卻似乎又極度危險的少年身上。
每個人都有些發抖,甚至想哭。
“人死了,就該送他們一程。周人,金人,都一樣。”
蕭隱平靜地說完這一句,便目不斜視地向外走去。
所過之處,人羣便自動遠遠地散了開來,圍觀的人們一個個都伸長了脖子,彷彿被人揪住了脖子的鴨鵝,敬畏萬分地注視着蕭隱漸漸離去。
遠道而來的北城衆人,突然間像是醒悟過來了什麼一樣,紛紛在板車旁跪了下來,朝着蕭隱離去的方向,深深趴伏在地,口中默默禱唸起了北原大陸那廣袤草原上最爲崇高的誦唱歌謠,很久都沒有起來。